劉緒義
李鴻章一直被后人視為晚清的“國家重臣”,確實,看起來似乎內政外交都離不開他一力擔當—— 對內領淮軍,督直隸,辦洋務,建北洋;對外戰日本、戰法國、戰英國,幾乎是哪里要簽和約(《馬關》 《辛丑》),哪里就有他。
然而,李鴻章真的很“重”嗎?究竟又有多“重”?
論職務,他位居文華殿大學士、直隸總督兼北洋通商大臣、一等肅毅伯,被朝野視為“北洋領袖”,被慈禧目為“再造玄黃之人”。然而,這一切都只是表象。論結果,他一生被保守派罵作漢奸,被清流黨罵作漢奸,被義和團罵作漢奸,被清國子民罵為漢奸。
要分析李鴻章究竟有多“重”,不妨從傳統的儒家政治道統來分析,也就是“得人”與“得君”這兩個層面。
“為政在得人”,這是人們耳熟能詳的一句經典,《帝范·求賢》 云:“君人御下,統極理時,獨運方寸之心,以括九區之內,不資眾力何以成功?必須明職審賢,擇材分祿。得其人則風行化洽,失其用則虧教傷人。”這與李鴻章的老師曾國藩所說的意思一致“成大事者,以多得替手為第一要義”。
“丈夫只手把吳鉤”,一生以敢任事著稱的李鴻章也早早地留意人才,他能夠在接過曾國藩之命后短短的時間內組建起屬于自己的淮軍,即是因為延攬到張樹聲、劉銘傳、吳長慶、潘鼎新等人。
然而,李鴻章最致命的缺點就在于用人唯親,只要出身淮軍,稍有才干,足夠忠誠,無論賢愚,都能得到李鴻章的青睞重用,即使出了事,也會得到其庇護。他不惜為僚屬、舊部、同鄉徇私枉法。淮軍舊部楊宗濂被參革職后,李鴻章惜其才可用,指使他向醇親王“報效二萬金”,得以官復原職,“交北洋委用”。雖然在北洋武備學堂創辦過程中,楊宗濂總其事,作出了重要貢獻,然而由于擇人不分賢否,李鴻章反過來受其所累。如 《清史稿》 就稱他:好以利祿驅眾,志節之士多不樂為用,緩急莫恃,卒致敗誤。”其女婿張佩綸也直白地說:合肥素仁厚,止以喜用小人之有才者,晚年為貪詐所使,七顛八倒,一誤再誤。”
毫無疑問,李鴻章能夠在晚清官場上崛起,離不開其所得之人的幫助。然而,好用小人,志節之士不樂為用,這能說李鴻章得人嗎?熟讀經史的李鴻章不會忘記唐太宗對侍臣所說:“為政之要,唯在得人。今所任用,必以德行、學識為本。”“為政之要,惟在得人。用非其才,必難致治。”“能安天下者,惟在用得賢才。”(《貞觀政要·擇官》)
好用小人,雖然與唐太宗重在得賢才的主張懸隔,倒也并非全錯。倘若能做到太宗所言“無曲直長短,各有所施。智者取其謀,愚者取其力;勇者取其威,怯者取其慎。良匠無棄材,明主無棄士。不以一惡忘其善;勿以小瑕掩其功。割政分機,盡其所有”,也不失其得人之法。換句話說,至少要像高泰進諫苻堅所說:“治本在得人,得人在審舉,審舉在核真,未有官得其人而國家不治者。”要對所用之人予以審舉核真,否則志節之士自然遠離。
劉邦得到蕭何、張良、韓信三個人,成就了大漢帝國。李鴻章不是劉邦,于得人方面甚至無法望其項背。對1890年代的中日戰爭,李鴻章的女婿兼幕僚張佩綸認為“陸軍無帥,海軍諸將無才”。雖然甲午之敗不能全然怪罪于李鴻章,但導致陸軍無帥、海軍無才的局面,他難辭其咎。
是否晚清沒有人才?這一點,他的老師曾國藩早有論證:“山不能為大匠別生奇木,天亦不能為賢主更生異人”,“人才以陶冶而成,不可眼孔甚高,動謂無人可用。”對于晚清的人才,袁世凱有“天下翰林三個半”之說,這三個分別是張佩綸、徐世昌、楊士驤,半個則是張謇。
張佩綸是晚清名氣最大、招忌最深的清流黨人,生平受清流黨罵得最狠、也最厭清流的李鴻章獨獨不忌張佩綸。張于光緒年初入李鴻章幕,李鴻章非常喜愛張佩綸之才,先是讓其參議天津海防,中法戰爭中署船政大臣,不料遭致全軍覆沒,被褫職遣戍察哈爾察罕陀羅海。獲釋后,再入李鴻章幕,娶李鴻章小女兒菊藕為妻。甲午戰爭中,遭御史彈劾其干預公事,被勒令回籍。1901年,李鴻章保薦其隨辦和約,張佩綸再度北上入李幕。
三度入幕且成為女婿的張佩綸其實與李鴻章存在很大的分歧。除了他的清流身份樹敵太多外,張佩綸還是一個堅定的主戰派,在中俄交涉中也與李鴻章意見不一致。雖然李鴻章視其為奇才,多次延攬在身邊,但對自己辦事并無裨益。
另一個例子是袁世凱,袁世凱受恩于李鴻章,又出身淮軍,甚至吳大瀓也在李鴻章面前力贊袁世凱:“公向謂張幼樵 (張佩綸) 為天下奇才,我見天下才非幼樵,乃袁某也。”但李鴻章卻未能得袁世凱之力,甲午戰后,袁世凱改換門庭,謹事榮祿。
憑心而論,李鴻章的識才、惜才、得才之心,并不遜于曾國藩,即使是出身淮軍,后來站到李鴻章的對立面—— 翁同龢陣營的張謇也心存感佩。1911年,張謇在致東三省交涉使韓國鈞信中說:“方壬午、癸未之間,下走參預吳武壯公援護朝鮮,即上書直督,請達政府,于朝鮮則援漢玄菟、樂浪郡倒,廢為郡縣;或援周例,置監國;或置重兵,守其海口,而改革其內政;或令其自改,而為練新軍,聯合我東三省為一氣。于日本則三道出師,規復琉球,時張靖達公回粵,李復督直,嗤為多事,擱置不議。”足見壬午、癸未年以來,歷歷諸事,一路演變,大不盡人意,甲午之役更令國家元氣大傷,于張謇而言,可謂無一時不能忘記。但另一面,李的雅量,李羅致人才的胸懷和眼光,也讓張謇深為所動,他在 《論出處及韓亂事致袁子久觀察函》 中坦言:“金州往事,令人有感慨遺世之心。七月南還,矢意韜戢。方道出滬上時,見故人束畏黃為南皮見辟之書,即自奏記,敬謝不敏。迨九月,漱蘭年丈又復勸駕,重以前說申辭。誠不知中間執事于謇遣使命舟,并渤海而蹤跡之,如是其勤勤可感也。”
對于栽培人才,李鴻章可謂用心。同治九年(1870年) 以秀才身份入李鴻章幕,協辦洋務的盛宣懷,是一個奇才,李鴻章盛贊其“志在匡時,堅韌任事,才識敏瞻,堪資大用。一手官印,一手算盤,亦官亦商,左右逢源”。他也沒有辜負李鴻章,一生創造了11項“中國第一”:輪船招商局、電報總局、京漢鐵路、南洋公學 (上海交通大學)、北洋大學堂 (天津大學)、中國通商銀行等,被譽為中國實業之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