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夢莉
我不是阿袖,她是我的主人。我是大黃,那只狗。
屋子忽然暗了下來。作為一只狗,我并不會被黑暗所困擾,相反,我喜歡黑暗,它讓很多秘密都無所遁形。比如,主人變得急促的心跳聲,蠟燭燃燒的“噼啪”聲,以及那句“停電了”背后的懊惱情緒——除主人外的另一個人類不喜歡停電,也不喜歡蠟燭,如果我們不做些什么的話,她一定會離開的。
我趴臥到她的腿邊,向她展示了自己的收藏品:足足四個蒼耳!這都是我在陪主人干活時,從山中收集來的,形狀標準,尖刺排列整齊,連顏色都是漂亮的青翠色,仿佛一滴將墜未墜的青草汁。
我很喜歡我的收藏,主人也很喜歡。但主人的收藏很奇怪:舊本子,寫著歪歪扭扭的字體,我知道這是人類的語言;一根皮筋還有一朵小花,年幼的我曾見到主人和這個人類一起分享過,后來就永久地留在了主人身邊;還有一個小方盒子,有時候會“滴滴”響,主人對著它說話的樣子很奇怪,又高興又難過。人類真奇怪,主人真可愛。
我不明白這些收藏品有什么意義,但這個人類倒是很喜歡我的收藏品,她拿走了它們,還要幫我洗澡。主人跟在旁邊,幫她;隹備了木盆,毛刷和肥皂,沉靜的面容上顯露出幾分溫情,卻因為太久沒有表情的緣故,顯得僵硬冰冷,難以被人察覺。
這就是沒有尾巴的壞處了,我想,如果人類長尾巴的話,他們一定會變得坦率起來的:快樂的時候搖搖尾巴,悲傷的時候垂下尾巴,這是很簡單的事情,沒有人會錯過任何訊息,比如悲傷,比如愛。
我決定幫她們一把。
我逃出了澡盆,將自己弄得臟兮兮的,然后在主人的呼喚中,變成一個乖寶寶,任由她揉搓洗刷。主人的動作輕柔溫和,并沒有弄痛我,口中不時呢喃著一些柔軟的字眼,似乎是一支童謠,我不擅長分辨這些,只能轉過頭,觀察另一個人類的神情。樹影在她的臉上搖晃,這讓她看起來有些恍然。
說話吧,你們應該說話的。
我素來難以理解人類之間的沉默,難以理解他們的夜不成眠。在我剛來到這個家時,主人常常失眠,有時候醒了臉上全是水,我用舌頭舔掉的時候咸咸的,呸呸呸,收音機里說狗是不能吃鹽的。但主人的表情告訴我此刻我最好安靜一點。然后便是整夜的睡不踏實,凌晨四點便起床,在屋外開墾菜地。群山之間充盈著逐漸明亮的暗藍,天地寂靜,她種了辣椒、豇豆、小青菜,以及一畦小番茄。這些都是另一個人類愛吃的菜,可是當她過來時,主人卻往往不發一言,兩人沉默著吃完一頓飯,然后如陌生人一般散場。
這實在是太奇怪了,我改日一定要去問問隔壁村的大黑。
我小聲嗚咽了一聲,如嬰孩啼哭一般,打破了這份沉寂。主人提起了她們小時候也曾幫我洗澡的場景:葡萄架下,一個破舊的木桶,主人往里加熱水,另一個人類從家里帶來皂角。日清月明,草木繁盛,水在木桶中激蕩出回響,如同某種行過天地的足跡。作為被洗的對象,我顯然不那么愉快,但看著小主人被熱水蒸得紅撲撲的臉蛋,只覺得心胸充盈,仿佛吃下了十斤醬骨頭。
主人和這個人類又發生了簡短的對話,主人說完之后我感到一種輕松又愉悅的氣息。我想著無論如何還是要感謝另一個人的,于是趴過去親近她。她垂眸看我,嘴唇動了動,年歲漸長,我早已聽得懂這兩個字:阿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