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松
黃埔古港,中國海上絲綢之路的重要門戶。
時至今日,當年飄洋過海、在黃埔古港叱咤風云的洋商、航海家、傳教士等似乎已灰飛煙滅、無跡可尋。但踏入黃埔長洲島深井村的竹崗,我發現他們仍在,仍在守望著這片傳奇的港口。他們深埋在竹崗山坡的外國人公墓中,高聳的墓碑如同歷史的舍利子,曠世獨立,透射和延伸著當年波瀾壯闊的傳奇。
這片公墓深藏于深井的山坳上,如今要尋訪仍殊為不易。去年冬天的一個下午,我慕名而來,開車且調校著導航定位輾轉到達竹崗后,我在一段路邊發現了“外國人公墓”的路牌,但沒找到任何通過公墓的路口。當地村民對公墓有所聽聞,但能指定確切位置的著實為數不多。繞著竹崗數個來回打聽后我才獲悉,要么從北邊通過一個軍事禁區的審查和穿過營地后才能拾徑而上公墓,要么從東邊翻過一個拓展培訓基地后才能一睹公墓真容。
我進入公墓時已臨斜陽夕照。廣東省人民政府將公墓確定為“文物保護單位”的牌匾,鋪于登山臺階未端一側的地面,浮塵遮蓋,幾不可見。公墓共筑三級墓地平臺,每級錯落四尺有余,收墓碑29座,用地約400平方米。墓園制式為典型的西洋風格,鋪在地上的墓面平整且覆蓋簡潔,所有的墳墓均選用白色條石為碑,齊刷刷地向著珠江流入大海的方向,如同一隊隊踮高腳跟遙望遠方的面龐。整座公墓的周遭包圍著綠色的竹林和恣意蔓延的藤草,我站在無人打理的公墓里,如同站在一只墨綠色的傾側的碗底中,道不清的沒落和荒涼。
白色的墓碑上或繁或簡地雕鑿著紀念逝者的銘文,歷經數百年的風吹雨打已是深淺不一,在黃昏斑駁的光影閃照下,教人思緒油然穿越時空。
外國人公墓的由來
長洲深井外國人公墓的由來跌宕起伏。康熙二十四年(1685),清政府設立江、浙、閩、粵四海關。粵海關設立以后,從事海上貿易的以及外交、傳教、郵政、行醫考察的夷人逐漸經黃埔古港進入廣州。漂泊勞頓中,一些夷人客死廣州。18世紀前夕,經兩廣總督吳興祚、廣東巡撫李士禎和粵海關監督宜爾格圖連署決定,將長洲、深井兩島(后深井島成為長洲島的一個村落)的幾座山頭作為安葬在廣州去世的外國商人、官人、船員的墓地,廣州自此出現了外國人公墓。
十八世紀中葉以前,在長洲、深井兩島安葬的外國人數量稀少,不少由于長途航行在船上死去的船員和商人更多被安葬在黃埔古港邊上的林樾中,至今當地人仍不時發現當時夷人的墓碑散落在黃埔村周圍。廣州進入“一口通商”時期,對外貿易空前輝煌,成為科學文化西風東漸的要沖。那時,黃埔古港萬船叢集,桅檣聳天。長洲和魚珠一帶熱鬧非凡,商鋪林立,銀莊攤館、青樓酒家首尾相接,尤似揚州海市,更勝秦淮笙歌。當時的壯觀場景,英國人威廉?希克曾在1769年感嘆道“珠江上船舶運行忙碌的情景,就像倫敦橋下的泰晤士河”。而這個時期生老病死的外國人收葬于長洲外國人公墓數量劇增,并集中在深井村西北角50多米高的竹崗山頭上。據不完全統計,1770年到1878年近80年間,埋在竹崗上的外國人有近400名,包括有英國、美國、西班牙、瑞典、阿拉伯、東印度、孟加位等國人,當時廣州人把長洲竹崗稱為“番鬼山”。萍聚而成的外國人公墓座西向東,與珠江水流同向,前庭寬闊而平坦。正視陵園,其右側、其背皆瀕臨珠江,穴居如壘,藏風聚氣,儀格高昂。美國馬薩諸塞州坎布里奇市博物館藏有一幅18世紀創作的《黃埔外國人公墓》(For-eigners Cemetery at WhamPoa),留下了穿越時空的記憶。當年的夕照斜陽下,公墓綠萌掩映,肅穆而幽靜;竹崗山腳下錨泊的帆船枕著波濤,景象祥和。
世道滄桑,第一次鴉片戰爭后,以英國為首的殖民主義者將友好貿易改變為侵略與掠奪,華人與西洋人勢同水火;再加上國門洞開,外國人可從多處進入中國,此后埋進長洲竹崗外國人公墓的逝者日漸廖落。過后百年變幻中,由于華人受辱后泄憤破壞、或開辟耕地、或取用墓碑鋪路,以及軍閥混戰和日軍轟炸等原因,竹崗上的外國人墓葬逐漸散佚難尋。
遺跡的重修
20世紀七十年代末,長洲深井村鄉民陳穗文父子,在竹崗江邊辟地置辦養雞場時,收集了在山岡上零落的夷人墓銘、移至叢林中仍屹立的墓碑旁裹土掩藏,難能可貴地保存下外國人公墓的遺跡。1983年,陳穗文在村中遇到廣州市文物普查隊的中山大學歷史系教授黃漢綱以及文史專家陳以沛、江鐵軍(現任廣州市天河區博物館館長),趕緊帶路,用鋤頭劈開竹崗上茂密的藤蘿,外國人公墓的遺跡終于重見天日。
找到外國人公墓的時候,江鐵軍她們非常興奮,“一看上去,那些墓葬形式很顯然與中國的不同,它的發現讓我心跳加速”。經過清點,公墓共發現237座墓地,最早的建于1751年。在發現美國首任駐華公使義華業的墓地赫然在列時,文物普查人員頓時感覺這座公墓非同小可。
江鐵軍她們趕緊將各個碑銘拓片送到廣州外國語學院(后改名為廣東外語外貿大學)翻譯。外國人公墓的發現讓文物普查者激動之余又多了一層隱憂,感覺攤上大事了,害怕若是處理不當,義華業墓很容易給中美、中外關系帶來影響。外事無小事,現在如此,上個世紀80年代更甚。江鐵軍回憶當時掂量事情輕重時說道:“中美當時剛剛建交不久,若美方知道首任公使的墓地那么荒涼,會作何感想啊。”文物普查隊趕緊向上級報告,還通傳知情者在此事妥善處理之前作好保密工作。
廣州市政府對深井外國人公墓十分重視,于1991年撥款約120萬元買下了竹崗3萬平方米的土地,并在竹崗周邊村落多方發動查找公墓遺物。上個世紀90年代中后期,美國前總統克林頓兩度訪華,兩國關系迅速升溫,江鐵軍也接到上級任務,先后帶著美國文化領事和時任總領事去過義華業墓。
1998年,廣州市政府撥款50萬元開始初步修復公墓,考慮到國內關于義華業的資料非常有限,美國博物館還提供了上文提及的《黃埔外國人公墓》油畫圖片,廣州的文史專家也數次前往外國人墓地保存較好的澳門和香港進行考察借鑒。最后在竹崗的最高處修成三級墓地平臺,建筑了登山石徑,基本局部復原了公墓初始時的風貌。2003年7月,深井竹崗的外國人公墓被廣東省人民政府確定為文物保護單位。
傳奇的守望者
長洲外國人公墓的形成和保護歷經周折,偃臥在這里的人物經歷卻更加傳奇。
公墓第三排第三座即頂排最中間一座,安葬著整個公墓最重量級的人物——美國駐華第一任公使亞歷山大?義華業。墓碑由3塊花崗石砌筑,形似梯狀,最上一塊花崗石為四面棱柱體。碑文陰刻于底座,正面為英文,背面為中文,為公墓中最獨特形制的墓碑。
根據美國國務院歷史文獻辦公室的資料顯示,義華業是美國馬薩諸塞州波士頓人,出生于美國獨立七年之后的1790年,16歲畢業于美國坎布里奇市劍橋大學(哈佛大學前身),曾在國內外先后擔任過眾多的高級政治和商貿職務,且因著書作詩而兼有文人身份,早在使華之前,就有“平日存心欣羨中國文學、政事;厚愛中國制度、人民”之志,并“皆欲著為篇章,施諸實行”。
若是照此判斷,算得上是“中國人民的好朋友”的義華業當時使華確實心有抱負,但是美國西弗吉尼亞大學教授JamesR.Elkins卻在一篇名為《完全陌生人:律師和詩人》的文章中稱義華業是一名“活躍但是并不非常成功的政治家”。1844年,中美簽訂第一個不平等條約——《望廈條約》(又稱《中美五口通商章程》)。次年3月,受時任美國第11屆總統波爾克的任命,55歲的義華業出使中國,但是因病折返,后再次出發,于1846年10月抵達廣州就任新職,駐十三行寓所,即日又向清政府主理外交事務的欽差大臣兼兩廣總督耆英送出照會,請求擇日相見,耆英后來率同廣州知府銅麟、豪富儒商潘仕成等一行親自出城外分所相會,并在廣州最豪華的海山仙館為其設宴。
雖然受到熱情款待,但是在廣州的10個月里,義華業的政績乏善可陳,他聯合法俄反對英國人獨霸廣東的主張未被總統采納;請求進京面見道光,也被后者以未有接見外國使者為先例謝絕。
1847年6月28日,義華業勞瘁致病,客死廣州,長埋長洲竹崗。長洲外國人公墓近年被公之于眾后,美國駐華領館官員曾數次于清明期間拜祭義華業,最近一次是2011年4月1日。當時帶著花束前往的美國駐穗前任總領事高來恩說,“這次掃墓適逢清明節,我們這樣做是出于對傳統的尊重,也想紀念這位美國對華外交的前輩,我們很感謝廣州市政府能將這個墓園保護起來。”在墓前,高來恩朗誦了一首義華業寫于1845年、名為《年輕的美國人》的詩歌。竹林中疏影橫斜,暗香浮動,當時謳歌年輕美國人開拓者,人面不知何處去,詩意依舊載春風。
公墓第一排第五座,是美國人詹姆斯?波特安息的位置。碑文上坦率地寫著“紀念中國皇后號船舶救生設備主管詹姆斯?波特,1784年8月31日卒于第二酒吧,享年22歲”。碑上英文櫛風沐日230多年,至今仍清晰可辯。
據廣州黃埔古港博物館記載,“中國皇后號”是美國成立后對華貿易的第一艘貨輪。1784年2月22日,經美國國父華盛頓親自委派,銅皮木構的“中國皇后號”帆船裝載300多噸的西洋參、毛皮、胡椒等,從美國的東海岸紐約港出發,緩緩駛向地平線的遠端,前往中國廣東。這艘帆船寄托著美國打破英國的經濟封鎖和探尋東方財富的期望。“中國皇后號”橫跨大西洋,繞過好望角,穿越印度洋,經歷6個月超過13000英里的航程后,終于抵達中國澳門。在澳門領取了中國的通行證后,“中國皇后號”進入珠江航道,途經虎門,8月28日靠泊廣州黃埔古港碼頭。這艘商船在古港邊上的粵海關掛號口繳交了船鈔、船規銀、引水費、通事買辦費,辦完手續后,為保證在粵的一切買賣合法,廣州十三行中最具威名的同文行成為“中國皇后號”在粵貿易的代理人。在行商的幫助下,美國人順利地銷售了帶來的商品,并采購了價值數十萬美元的中國紡織品、茶葉、瓷器。1785年5月11日,“中國皇后號”回到美國紐約港,以純利潤3萬美元的回報宣告首次東方之旅圓滿結束。遺憾的是,船上的救生設備主管詹姆斯?波特,在廣州由于興奮貪杯,抵穗后第三日便卒于酒吧。海闊天空縱橫,可惜英年早逝!詹姆斯?波特不幸成為美國開拓海上貿易征途而永遠遺留在廣州的守望者。
以“中國皇后號”為開端,18世紀90年代后,在西方國家中,美國對華貿易一舉超越捷足先登的荷蘭、瑞典、法國、丹麥等國,僅次于已有100多年老牌對華貿易歷史的英國。2011年1月,中國國家主席胡錦濤訪美時,奧巴馬總統在致辭中表示:“‘中國皇后號已成為中美友好貿易的象征……”。
公墓第二排第一座,紀念的是瑞典人亞伯?維韋安。維韋安是瑞典東印度公司商船廣東指揮官、船長,1797年10月12日在廣州黃埔魚珠逝世,享年34歲。
亞伯?維韋安的爺爺亞伯?拉爾森是“哥德堡Ⅰ號”第三次遠航廣州時的船長。1745年1月11日,“哥德堡Ⅰ號”從廣州啟程回國,船上裝載著大約700噸的中國物品,包括茶葉、瓷器、絲綢和藤器。當時這批貨物如果運到哥德堡市場拍賣的話,估計價值2.5至2.7億瑞典銀幣(相當于瑞典當時半年的國民生產總值)。8個月后,“哥德堡Ⅰ號”航行到離哥德堡港大約900米的海面,離開哥德堡市30個月的船員們已經可以用肉眼看到自己故鄉,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哥德堡Ⅰ號”船頭觸礁隨即沉沒,正在岸上等待商船凱旋的人們眼巴巴地看著船沉到海里,幸好全部船員在沿岸船只的及時救助下未有任何傷亡。自此之后,亞伯?拉爾森決意不再遠航,只挑選在北歐沿海的船只任職。
航海貿易是當時歐洲最受尊崇的職業。拉爾森的兒子天生高度近視,為傳承衣缽,拉爾森最痛愛的孫子維韋安自小就被其帶上船。春去秋來,維韋安練就了過人的膽識和卓越的航海指揮能力。維韋安30歲時,爺爺離世。彌留之際,拉爾森念叨一些古老的詛咒,告誡維韋安:日后不得遠航中國,不得參與販運鴉片……。
1796年12月,瑞典東印度公司亞洲事務總理事庫珀帶著一條名貴的北京犬找到維韋安,希望維韋安出任“皇家蘇珊娜”號遠洋船的船長,該船準備到巴西、中國。維韋安婉拒了庫珀的好意,講起了爺爺的遺言。但維韋安的母親對庫珀帶來的那條北京犬喜歡得不得了,讓維韋安心里躊躇。庫珀游說道:不到中國那算好船長!東方姑娘如花似玉、溫婉賢淑,維韋安你也老大不了,去見識一下吧。瑞典有一些爵士都找了中國的老婆,個個都滿意得不得了呢!另外,我們的東印度公司不象其他東印度公司(英國、瑞典等多個國家均成立過東印度公司),從來沒有向中國販運過鴉片。維韋安最終接受了庫珀的邀請。
“皇家蘇珊娜”裝載好約800噸前往遠東沿線交易的貨物、調整好船況、配置上驅趕海盜的火炮,于1797年1月瑞典“主顯節”后揚帆起航離開哥德堡港。商船北繞蘇格蘭、西越愛爾蘭,到達西班牙加的斯后進行第一次貿易,更換部分職業海員。隨即跨越大西洋,穿越赤道,到達巴西雷塞夫,傾銷歐洲名產后換上南美潮貨,再度起程。商船順洋流遠溯南非開普敦、到達澳大利亞亞雷蒙特短暫休整后,接著于當年9月中旬抵印尼雅加達減載部分南美貨物,按公司要求裝上南洋特產。近9個月的餐風宿露,“皇家蘇珊娜”如一座插著風帆的熨斗,熨平了17000多海里的航程,甚是順利,貿易成效非常顯著。瑞典東印度公司決定任命維韋安為廣東指揮官,授權其進入廣州后全權處理商船一切事項。“皇家蘇珊娜”拔錨通過馬六甲海峽“老虎口”時,此次遠航第一次遇上海盜,維韋安馬上指揮全體海員以火炮洋槍驅趕,此后不敢須臾停留,乘季風進入珠江口,9月20日抵達廣州,錨泊長洲。
維韋安和海員們橫跨大洋到達終點后碰到了難以心安的待遇——不準上岸。瑞典東印度公司廣州洋行的職員安排接卸貨物后,維韋安耐不住郁悶,帶上數名海員搭乘躉家的小艇,夜游白鵝潭內港,第一次見識了廣州的風情。燈火闌珊中,維韋安他們吃上了艇仔粥,目睹了岸邊花街中風姿卓約的身影,傳說中的東方美女可望而不可及,維韋安不禁暗罵遠在北歐的庫珀。
10月8日,“皇家蘇珊娜”裝上深受歐洲歡迎的茶葉、香料、陶瓷、珍珠等貨物后,一位漁家少女搖著小舢板靠近帆船叫賣各式水果和粽子。紅霞照在她絹秀的面龐上,分外明媚。東方女子純樸的美讓船舷邊的維韋安無比神往。他換上一掌碎銀向漁女示意,漁女用捕魚的網兜高高地舉起水果。誰料一艘大船經過,浪涌舢板顛簸,漁女頭撞“皇家蘇珊娜”號的鐵錨后摔下江中。維韋安大叫不好,情不自禁躍入江里救人。維韋安在水下搜索良久,終于將漁女托起靠在舢板上。此生他第一次擁抱了心儀的東方女人,精疲力盡之際一絲笑意在他嘴角抿動。兩艘大船之間暗流涌動,終將無力的維韋安吸入江底,漁女后幸及時搶救沒有大礙。
維韋安的尸體次日在江中泛起。10月12日,長洲外國人公墓中添新豕,瑞典船長魂駐竹崗。白袍的牧師禱告耶穌、念完安息,在海員們默哀時,一片悲壯的嗩吶聲在公墓旁邊的林子中響起,那是漁女村中的樂師們在奏鳴……
長洲的外國人公墓其實不只深井竹崗一處,在黃埔造船廠內一個叫金雞飲水的山岡,還有瑣羅亞德教(或稱拜火教、巴斯教)教徒的天葬墓群。十幾副石棺縱橫排列,呈現著濃郁的古波斯墓葬風情。
長洲外國人公墓,是廣州作為中國海上絲綢之路出海口的主要烙印,見證著中外友好往來源遠流長的歷史。昔日漂洋過海的勇者,在公墓中長眠。他們亙久守望的黃埔古港,如今轉身為廣州港后已是排名世界前五的國際大港。
但長洲外國人公墓如今仍是孑然深藏,保護和推介乏力。期待著它有一天不再沒落,不再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