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爺爺常寶華，讀懂你時我已人近中年

鳳仁

落魄相聲童星迎來事業曙光

2009年，常遠從北京電影學院表演系畢業整整3年了。漫長的3年里，他開著普通的菱帥轎車，像群眾演員一樣逐個劇組推銷自己，卻連一部戲都沒接到。這年5月，常遠來到紅遍京城的開心麻花劇團薦戲，導演看中了他身上的喜劇潛質。常遠由此成為該劇團的簽約演員。

上班第二天，常遠去向爺爺、著名相聲大師常寶華報喜：“我考入開心麻花劇團了，以后再也不用四處找戲拍了。”常遠本以為爺爺會為自己祝賀，誰知老爺子卻說：“這些年你要是跟爺爺說相聲，你早成名了，哪還用為一份普通工作奔波？”一句話勾起常遠的辛酸，忍不住淚濕眼眶……

常遠1981年出生于天津，在北京長大。曾祖父常連安、爺爺常寶華、叔叔常貴田，都是相聲界赫赫有名的大家。常遠是家中長孫，從小口齒伶利，記憶力超群，常寶華一心想將孫子打造成“常氏相聲”的第四代傳人。

常寶華是馬三立的得意弟子，表演的很多相聲作品堪稱經典。他多才多藝，還創作了170多個相聲、小品、快板，榮膺過 “牡丹獎”終身成就獎。常遠出生時，常寶華已年逾五旬，事業上已無過高追求，最大心愿就是將常遠培養出來。除了演出，他的生活重心就是圍著孫子轉。

常遠3歲時，爺爺就開始教他說相聲。每背熟一個段子，常寶華就獎勵孫子一串冰糖葫蘆。他還專門給常遠寫了一個反映獨生子女的相聲段子《小皇帝》，然后爺孫倆在少年宮搭檔表演。演出非常成功，常寶華特意獎給常遠一輛兒童自行車。

1987年常遠6歲時，常寶華帶孫子登上了央視春晚舞臺，祖孫倆合說相聲《爺孫對話》。常遠身著藍色中式長袍，手拿折扇，剪著豆干頭，胖乎乎的圓臉，特別有喜感。一夜之間，常遠成了名滿全國的相聲童星。這愈發讓常寶華覺得，孫子是一塊可雕琢的璞玉。

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為讓常遠成器，常寶華對孫子異常嚴苛。那時常遠除了上學，課余時間全被相聲占滿了。常寶華一個星期就要求孫子學會一個段子，往往教完兩遍，就讓常遠一個人對著墻壁練“貫口”。

有一次，一個段子里的三句話，常寶華讓孫子從下午兩點一直練到六點。常遠哀求道：“爺爺，我太累了，讓我回家吧。”常寶華板著臉：“不行，你還有兩個字說的節奏不對。學相聲不吃苦，哪能成才？”懾于爺爺的威嚴，常遠不敢頂撞，幼小心靈卻積聚負面情緒。

孫子天資聰穎，常寶華特別害怕他被捧殺。因此他從不說常遠的優點，總是給他挑刺。爺爺的嚴苛，漸漸激起了常遠的逆反心理。11歲那年，為逃避說相聲，常遠假裝牙疼，賴在家里不出門。常寶華清楚孫子的小陰謀，將他從兒子家“抓”了過來，罰他面壁思過。

那時，說相聲成了常遠最大的痛苦，一接到爺爺要帶他演出的電話，他就緊張得失眠。相聲，奪去了常遠童年少年時代的快樂與笑臉！他做夢都想逃離爺爺，只有離他遠遠的，才有自由快樂。

初中畢業后，常遠考入位于天津的中國北方曲藝學校，終于跳出了爺爺的掌心。為避免與爺爺碰面，常遠平時很少回北京。但寒暑假，爺爺還是將他關在家里練相聲。好在假期終究不長，一回學校，爺爺就無法控制常遠的生活。

1999年7月，常遠跟爺爺在北京一所大學演出。走下舞臺，爺爺將常遠叫到后臺，當著眾多明星指正孫子的不足。常遠的臉火燒火燎，聯想到爺爺這些年來的嚴苛，常遠有了心結。此后，他拒絕與爺爺同臺演出，爺孫倆再未合作表演過。

2000年秋天，常遠考入中國全總文工團，成為一名青年相聲演員。為跳出爺爺的生活圈子，2005年，他又考入北京電影學院表演系成人教育班。一年后常遠畢業了，也失業了。為了生活，他去婚慶公司做司儀，跟草臺班子在廟會、酒吧說相聲，演出一場50塊錢。

也就在這一年，常遠用積攢的演出費，買了一輛廉價的菱帥轎車。接下來三年里，他駕車輾轉一家家劇組推銷自己，終于在2009年5月，被開心麻花劇團當做“潛力股”招致麾下。這位落魄的相聲童星，終于迎來了事業曙光。可常遠沒想到，爺爺卻為此傷感糾結……

團年宴化解祖孫隔閡

其實這些年，孫子跑劇組的艱辛，常寶華有所耳聞。可常遠疏離自己，拒絕任何幫助，老爺子拿孫子束手無措。只能抱著僥幸心理，眼巴巴在家里等，等著孫子服軟，等著他央求自己帶他登臺說相聲。誰知這渾小子寧愿去開心麻花劇團做一名新人，嘗試從未接觸過的喜劇，也不肯跟自己說相聲！

以后孫子再難回到相聲舞臺上了，自己打造“常氏相聲第四代傳人”的夢想破滅了。常寶華內心涌滿難以言說的失落和傷感。他始終想不通，自己為孫子設計了完美的人生軌道，他為何要執拗地偏離航向？在講究傳承的相聲界，老爺子德高望重輩分極高，現在卻被叛逆孫子傷透了心。常寶華急火攻心病倒了……

2009年6月4日，常遠趕到爺爺家看望。以前他每次來，都看見爺爺躺在門口的藤椅上聽收音機。現在藤椅空了，爺爺臥在床上消瘦憔悴。常遠在床邊坐下來，小心問：“爺爺，您哪里不舒服？”常寶華用手指指胸口：“心病，你咋不聽我的安排？”常遠安慰道：“您別難過，我在喜劇領域也能趟出一條路來。”常寶華不理孫子，常遠只得黯然離去。

此后常遠一見到爺爺，老人就絮絮叨叨，說很多同行的晚輩都繼承長輩衣缽，實現了兩代人的雙贏，自己為什么就沒這份幸運？為避免與爺爺碰面，常遠住進了劇團的集體宿舍。但每年春節、爺爺的生日，常遠必須去爺爺家。一大幫親人歡聚一堂，爺孫倆都清楚各自的心事，但絕口不提相聲和喜劇，唯恐觸動彼此內心的敏感……

進入開心麻花劇團不久，常遠就在舞臺劇《書桌里的銅鑼灣》中扮演男主角“左爪”。他創造性地將相聲里的三翻四抖、鋪平墊穩、說唱，巧妙地融入舞臺劇表演中，并開創了用粵語唱快板的表演先河。2009年10月，該劇在北京公演時場場爆滿，喜劇新人常遠讓觀眾耳目一新。

短短兩年，常遠就憑借個人才華和精湛演技，成為團里的骨干演員。2011年5月，常遠與同事們精心打造的舞臺喜劇《旋轉卡門》，即將在北京公演。為讓爺爺見證自己的喜劇才華，演出前兩天，常遠自費買了一張貴賓票送給爺爺。常寶華卻推說哮喘病發作不宜外出，他只得悵然離去。

常寶華常年訂閱《北京晚報》，那幾天，該報娛樂版面連篇累牘地報道《旋轉卡門》在京演出的盛況，有的演出場次甚至一票難求。孫子主演的喜劇真有報紙上說的那么神奇嗎？5月21日，常寶華買了一張票，悄悄坐在劇院角落里觀看。青春飛揚的舞臺布景，明快激昂的音樂，配上演員一串串爆笑臺詞，及夸張滑稽的肢體動作……一下子就將老爺子的心抓住了。隨著劇情深入，他不由自主地隨數千名觀眾一起鼓掌，一起歡笑。

只是演了20多分鐘，常寶華還沒有看到孫子出場。正納悶間，劇中的“艾瑪士”摘下禮帽，向觀眾問好。常寶華這才發現，孫子扮演的“艾瑪士”將自己都騙了過去。

演出結束，常遠手機里突然跳出一條短信。他點開一看，只有兩個字“祝賀”。常遠認出這是爺爺的手機號碼，原來老爺子悄悄來看自己演出了，“祝賀”兩個字包含了爺爺對自己的認可與肯定。常遠流下了長長的熱淚……

2012年1月22日除夕之夜，常遠在時隔25年后，再次登上了央視春晚舞臺。他與女笑星蔡明等人，合作表演小品《天網恢恢》。常寶華忍著老慢支的痛苦，戴著老花鏡，熬到深夜在電視里看孫子的表演。小品演完后，常寶華激動地連聲說：“得，這小子成了！”他終于不得不承認，孫子的確有喜劇才華，他走這條路是對的。

正月初一，常遠與父母來給爺爺拜年。常寶華一改從前的嚴肅，招呼常遠：“今天爺爺開心，陪我喝兩杯怎樣？”常遠還像小時候一樣，攀著老爺子的肩：“爺爺，只要您高興，我陪您喝長壽酒。”午飯時，常遠溫了一壺老酒，給爺爺和自己各斟滿一杯。他動情地說：“爺爺，我現在理解了您的苦心，如果沒有您當年的嚴苛，沒有您給我打下的扎實相聲功底，我不可能有今天。2004年，您逼我考中國戲曲學院相聲大專班，我不理解。其實那兩年的系統學習，讓我受益匪淺。以前我不懂事，給您帶來了糾結和煩惱。現在想想很后悔。”說完，常遠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常寶華情難自已，對孫子說：“其實爺爺也有做得不好的地方，我盼孫成才心切，對你過于嚴苛。我終于想通了，你沒有成為常氏相聲的傳承人，但在喜劇舞臺上屢創佳績，同樣是常家的驕傲，爺爺為你自豪。”說完，常寶華仰脖喝下杯中酒。爺孫倆緊緊擁抱，多年的隔閡，在一壺溫潤的老酒中化為云煙……

讀懂你時我人近中年

2012年，常遠與學妹賀婉瑩的愛情瓜熟蒂落，準備年內結婚。賀婉瑩小常遠5歲，畢業于北京電影學院，是開心麻花劇團的管理人員。這年6月，常遠與父母商量結婚事宜。常寶華對兒子兒媳說：“孩子結婚是家里最大的事，咱們得給他準備一套婚房。靠常遠與婉瑩自己掙錢買房，難度太大了。”常青夫婦的經濟條件也不錯，同意老爺子的意見。

于是，常寶華與兒子兒媳湊了一筆錢。7月初，老爺子將銀行卡交給孫子：“這是我和你爸媽的一片心意，你買套婚房吧。”常遠將銀行卡推給爺爺：“這錢我怎么能要？我都過了而立之年，哪還能啃老？您和爸媽老了，我不能給你們的晚年添負擔。”常寶華拍拍孫子肩膀：“好小子，有咱們常家人的風骨。我們這么大一個家族走到現在，靠的是自強自立，一步一個腳印。”

不久常遠拿出全部積蓄，在京按揭購置了一套婚房。2012年國慶節，常遠與賀婉瑩在北京低調完婚。常寶華精神抖擻地出現在婚禮現場。輪到長輩致辭時，他聲音洪亮地叮囑孫子：“結了婚，你肩上就多了一份責任。一定要擔負起家庭重擔，善待婉瑩，善待婚姻，只有你們幸福了，我們全家才幸福。”常遠承諾：“爺爺，您與奶奶的幸福婚姻就是一面鏡子。我會用心經營生活，與婉瑩白頭偕老！”

婚后，常遠牢記爺爺的囑托，與妻子互敬互諒，舉案齊眉。伴隨著幸福婚姻，常遠的事業迎來輝煌。此后，他連續4次參加央視春晚、元宵晚會，尤其是他在《大城小事》中飾演的服裝設計師“美男子”深入人心，“美男子”由此成為常遠的代名詞。媒體稱他為“治愈系男生”。就這樣，常遠跨入了一線喜劇紅星的行列，人氣比爺爺還旺。巨大磁場吸引下，常寶華也成了孫子的粉絲，經常在網上給孫子點贊留言，熱心收集常遠的報道、行蹤資訊。

2016年，常遠與同事在劇團籌劃喜劇影片《情圣》，為趕進度加班加點，經常連晚飯也顧不上吃。常寶華知道后，很是心疼。一天傍晚，他帶著50個肉夾饃，及自己腌制的“常氏咸菜”來到劇團。他熱情地向孩子們問好，然后將晚餐分發給他們。

此后，只要有常遠的作品公映，常寶華就自己買票，組織親友團去劇場、影院，為孫子加油助威。為更好地與孫子交流，年邁的常寶華與時俱進，讓孫子手把手教自己開通了微博、微信。老爺子一改往日的嚴肅，在微信里叫常遠“美男子”，與孫子開玩笑。在常遠影響下，老爺子張嘴就是 “洪荒之力”“吃瓜群眾”等新鮮詞匯，儼然成了一個老頑童。常家每年再組織“家庭春晚”，常遠和爺爺當主持人，他配合爺爺說相聲、演小品，逗得家人捧腹大笑……

因上了年歲，常寶華的哮喘病經常發作。2017年元旦，常遠與爺爺和家人共度新年。常寶華感慨道：“過了一年，爺爺又老了一歲。我一直有兩個心愿未了：一是希望你和婉瑩盡快孕育寶寶，讓我實現四世同堂的夢想;二是希望咱們爺孫再同臺演出一次。”常遠握住爺爺的手：“您的話我記下了，會幫您圓夢的。”

這年4月，常遠參加東方衛視名牌欄目《歡樂喜劇人》的錄制。他自己創作劇本，與美女演員蔣欣搭檔表演。為實現爺爺的心愿，常遠邀請老爺子當助演，祖孫倆合說了一段相聲。這是時隔30年后，常遠與爺爺再次合作表演。因表現出眾，常遠連奪四期周冠軍。網友對他好評如潮，以爆笑、時尚、清新文藝、智慧、犀利、正能量等詞匯贊美他。常寶華看到這些，比孫子還高興。

這些年常寶華的哮喘病時好時壞，2018年6月，老爺子病情加重，躺在床上連翻個身都呼吸困難。常遠除了排練演出，就守在爺爺身邊。他給爺爺訂保健按摩床，用吸管為老爺子吸痰。常老一生勤儉持家，在飲食上不挑剔。他最愛吃肉皮凍、豆沙包、小米粥及窩頭。常遠親自動手，與奶奶一起給爺爺做。他還將香蕉、蘋果切成丁，再插上牙簽，擺在爺爺的床頭柜上。人老了喜歡懷舊，常遠陪爺爺回憶那些溫暖往事，與他一同觀看老爺子當年的經典相聲作品，為老人的病中歲月涂抹暖色。

8月中旬，爺爺問常遠：“你們懷上寶寶了嗎？”他黯然回答：“爺爺，對不起！這兩年太忙了，沒有時間精力。”老爺子一聲輕嘆：“我理解你，年輕時總想在事業上沖一沖，其他事往后推。”爺爺雖很淡定，但常遠還是聽出他話里的失落。這也成了爺孫倆永遠的遺憾。

9月7日，常寶華因哮喘病在北京離世，享年88歲。料理完老爺子的后事，11月30日，常遠的叔叔、著名相聲表演藝術家常貴田又英年早逝。連失兩位至親，常遠化悲痛為力量，決意以事業上的成績告慰天堂里的親人。回首與爺爺走過的坎坷溫暖歲月，常遠一次次熱淚盈眶。在他心目中，爺爺是藝術大師，是一本厚重的書。可讀懂爺爺時，他已人近中年。未來歲月里，爺爺的精神會溫暖激勵常遠在人生路上奮力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