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迄今為止的全部生涯都與河流有著密切關系。比如說,我十歲那年跟隨父母出門遠行,歷經八千里路云月到新疆,出發地是故鄉瀏陽河,到甘新交界的紅柳河下火車,再轉乘大篷汽車到南疆渭干河。這三條河成為我少年時代跋涉經歷的坐標性地理圖譜。它們相距遙遠,流向不同,卻以各自蒼茫蜿蜒的奔流永遠駐留于我的記憶,成為我的大地情懷和鄉愁的一部分。
伊犁河是我步入中年后才親近的一條河,在此之前,只聞其名,未見其貌。大約四十歲時接到自治區作協一個通知,讓我到伊犁參加一個文學筆會,就是這個會,讓我生平第一次見到流經城市的伊犁河的樣貌,聞到河水及水草的清新氣息,同時也認識了一群伊犁文友。這些文友民族不同,兵地都有,志趣相投,相見甚歡。由于有這些朋友的存在,伊犁對我的吸引力一直非常強勁,只要有去的機會,絕不輕易放過。我現在已經記不清到伊犁有多少次了,但上世紀90年代的那次伊犁之行,卻是刻骨銘心的一次經歷,永遠都不會被時間塵封。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段,我的小說創作趕上了新疆新時期文學的井噴時期,相繼發表了《石坂屋》《遠巢》《芳草地》《黃昏行旅》《背影》等一批中篇小說,其中《石坂屋》獲西部文學征文獎,《文學報》《文藝報》《新疆日報》等媒體進行了較為隆重的報道,此作被稱贊為西部文學大風催生的“扛鼎之作”,公認為新疆新時期文學的代表性作品。這個時期,我的創作欲望高漲,除中篇小說外,還寫了好多篇短篇小說。但是這個爆發期很快就過去了,此后有將近一到兩年時間,我的寫作停滯不前,進入到所謂的瓶頸狀態,感覺迷茫起來,甚至于懷疑起自己還能不能寫下去。這種精神狀況十分糟糕,由于心境不佳,這段時間再也寫不出東西,硬著頭皮寫,不是我想要的狀態。我意識到我那些個人化的經驗化的資源快要被我耗盡。我的寫作不能停頓在這樣一種層次上,我應當擺脫個人經驗的束縛,進入到更廣大更深厚的空間里去,進入到真正的底層人民生活和精神世界中去,這才是文學得以生長并根深葉茂的肥田沃土。只有把自己投身到這樣的空間,我的那些底層生活積累和個人經驗才能如魚得水地得到融合和提升,我的小說寫作才能獲得更為蓬勃的生命力。
此時我靜下心細讀了新疆社科院民族所一份有關東鄉族人口西遷新疆的社會調查報告。這個打印本的材料有數萬字,比較詳細客觀地講述了甘肅省臨夏地區東鄉族的歷史、族源、生活狀況、風俗人情以及數次向新疆自發移民的大體情況。關于東鄉族,我過去有過一些片斷的接觸和了解,在我的中篇小說《石坂屋》里,流民穆生貴夫婦就是我塑造的第一個東鄉族文學形象。我的寫作,基本離不開底層生活題材,特別關注流浪者的經歷和命運。我覺得流浪和遷徙的人生更接近文學的本義,更具有崇高的審美價值。我把這份打印材料認真地通讀了多遍,一個想法堅定地浮上心頭。我要沿著這份調查報告指引的方向,到大地深處或極邊處,尋找這些散落在蒼野中的底層人民零星的群落。
我因此而又一次到了伊犁,見到當時的《伊犁河》主編——文兄郭從遠,老郭在他家里豪爽地接待了我,叫了陳予等朋友作陪,一邊小酌,一邊商談我的采訪,對我要去惠遠鎮的想法給予熱情支持。惠遠鎮是東鄉族移民比較多的一個地區,調查報告中統計有萬人之眾。選擇這個地方實地考察是比較合適的。為了我的采訪能夠取得實效,老郭在編輯部非常困難的情況下,特派陳予全程陪同我采訪,并承擔食宿交通費用,令我非常感動。當時的惠遠鎮條件艱苦,我和陳予找到唯一的旅館住下。一床三元,破被爛褥,污漬斑駁,臉盆是漏的,馬燈照明,時亮時暗,吃飯得到街上去找小飯館。那時的惠遠街小飯館很少,萬一關門,就得鋨肚子。更加困難的是采訪。我和陳予連訪數人,都被冷淡拒絕,態度都出奇的一致。移民到此的東鄉族群眾,處境困難,心理自閉,對外人有比較重的不信任感,不愿意向人輕易吐露心跡。這樣的連續碰壁之后,我們打聽到,惠遠鄉有個女副鄉長是東鄉族,于是找到她,說明我們的采訪目的,請求她的幫助。這位女鄉長很熱心,在她的干預下,連續開了幾個座談會,與會的群眾放下顧慮,坦言各自的經歷和心跡,使我得到珍貴的第一手素材。
這以后,我在伊寧市還邂逅了一位老民政干部,對我的惠遠鎮采訪素材做了重要的補充,在我后來的創作中,這些珍貴的材料起到關鍵性的作用。
在這次采訪中途,我和陳予特意去瞻仰了伊犁河畔的惠遠古城墻。這是我第一次在曠野親近伊犁河,它是多么的壯闊,蜿蜒而蒼茫。古城嵯峨的殘墻斷壁,與這壯美的奔流組合成一幅動人心魄的畫面,這就是大地的歷史。我為這畫面傾倒,久久凝視,心潮澎湃。
這次經歷之后,我伏案兩個月,寫出我蟄伏期后的中篇小說《西邊的太陽》。《當代》雜志以頭題隆重推出。此后《當代》雜志社、魯迅文學院、新疆作家協會、新疆生產建設兵團作家協會四家聯手召開《西邊的太陽》作品研討會,北京重要評論家悉數出席,熱議此作并給予高度評價。
不久,《西邊的太陽》榮獲五年一度的“炎黃杯人民文學當代文學獎”。
我的創作,自此之后,又開始有了一些起色,我的長篇小說寫作,也是從這個時期開始的。作家是需要鼓勵的,在困難和迷惘的時候,重新發掘出自己的潛能,非常重要。
我迄今都很懷念在伊犁的那段時光,內心里一直感謝慷慨幫我的老郭,感謝陪我一起采訪的陳予老弟。這些沒有私心的朋友成為我人生最珍貴的富藏,只要想起來就會感到溫暖。《伊犁河》這本雜志,多年來,扎根邊疆,也一直在做著同樣的事情,就是無私而熱忱地為邊疆多民族文學的繁榮做貢獻,堅守信念,幾代主編和編輯人員形成傳統,認真辦刊,團結作者,兢兢業業,義無反顧,幾十年如一日,綻放自己獨特的風采,成為光耀祖國西部的一道亮麗風景線。
這篇小稿,是應現任副主編畢亮的要求寫的。畢亮的前任是陳予,三代主筆,形成前浪推后浪的承啟局面,像伊犁河水一樣。《伊犁河》會一直地奔涌向前,發出自己的喧響,展現自己特有的華章。
為《伊犁河》的今天和明天祝福。
(趙光鳴,湖南瀏陽北盛倉人。1958年隨父進疆。北京大學哲學系畢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國家一級作家,曾任新疆作家協會常務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六屆全國委員。現居烏魯木齊市。已出版長篇小說《青氓》《遷客騷人》《亂營街》《金牌樓》《赤谷城》《莎車》等9部,小說集《遠巢》《絕活》《死城之旅》《郎庫山那個鬼地方》等9部,散文集《在大地的極邊處》等,電影兩部。代表作有《石坂屋》《西邊的太陽》《穴居之城》《絕活》《漢留營》《帕米爾遠山的雪》等。為西部有代表性的重要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