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較于民國時期其他著名大學校長的教育文集,迄今我們卻還沒有看到浙江大學校長竺可楨辦學治校時期教育文集的出版,無疑,這是一件憾事。
浙江大學在竺可楨校長任內步入輝煌,達到了一個當時難以企及的高峰,這與竺校長辦學治校的理念、措施以及他的團隊有關。辦學理念,竺校長曾以演講、報告、書信、日記等方式予以展示,而最能彰顯其精神的,是他辦學治校期間的演講,如果結集,應該收入如下各篇(以時間為序):
《初臨浙大之訓話》(1936年4月25日);
《大學教育之主要方針》(1936年4月25日);
《浙大辦學方針要點》(1936年5月9日);
《在就任浙江大學校長后補行宣誓典禮上的答詞》(1936年5月18日);
《一年中之計劃與方針》(1936年9月14日);
《畢業后要做什么樣的人》(1936年9月18日);
《大學生之責任》(1937年10月25日);
《大學畢業生應有的認識與努力》(1938年6月26日):
《王陽明先生與大學生的典范》(1938年11月1日):
《求是精神與犧牲精神》(1939年2月4日);
《出校后須有正確之人生觀》(1939年7月16日);
《大學之使命》(1942年9月28日);
《道德與法律》(1945年5月7日);
《我國大學教育之前途》(1945年9月23日);
《大學教育與民主》(1948年4月1日);
《浙江大學二十二周年紀念會講演詞》(1949年4月1日);
等等。
如今,對于浙江大學,很多人都知道當年竺校長曾有過兩個相當簡略又精粹的提問(這兩問,現在鑲嵌在四校合并以后的浙江大學校門口的石頭上,并且成為人們照相留念的景點和勝地),即:“諸位在校,有兩個問題應該自己問問:第一,到浙大來做什么?第二,將來畢業后要做什么樣的人?”
顯然,它明白無誤地傳達了“什么是大學”這一似乎是當代的“斯芬克斯之謎”的應有之義。雖然如今人們對它的回答可能五花八門,而當年竺校長的回答卻是非常樸素的,他說:“我想諸位中間,一定沒有人說為文憑而到浙大來的,或者有的同學,以為到這里來是為了求一種技術,以作謀生的工具。但是,謀生之道很多,不是到大學來,就是講技術,亦不一定在大學。美國大文豪羅威爾氏曾說:‘大學的目的,不在使學生得到面包,而在使所得的面包味道更好。”
“面包會有的”,這是一種回答:“使所得的面包味道更好”,這又是一種回答。抑或,這就是竺校長辦學治校的基本理念了。
如何讓“面包”的“味道”更加醇美?這首先得明白“來做什么”。
那么,什么是純粹的大學生?竺校長以為他應該具備清醒的頭腦,從入校到出校皆應如此。他說:“世界上萬事萬物統有他存在的理由,朱子所謂‘格物致知就是即事而窮其理。能即事而窮其理,最要緊的是一個清醒的頭腦。清醒的頭腦,是事業成功的基礎,二三十年以后諸位出去,在社會上做一番事業,無論工農商學,都須有清醒的頭腦。專精一門技術的人,頭腦未必清楚:反之,頭腦清楚,做學問辦事業統行。”
遺憾的是,人們的頭腦常常被世俗以及各種私欲所困,雖然竺校長諄諄教導“依違兩可、明哲保身的態度,和盲從是一樣的要避免。我們要做有主張有作為的人,這樣就非有清醒之頭腦不可”,但往往說者有意、聽者無心。竺可楨站在時代高度,又有留學和從事多年科學和教育的見聞與體會,因而保持了清醒的頭腦,對長期困擾人們的一些問題,遠如“李約瑟難題”,近如“錢學森之問”,等,他都有自己的看法。如站在科學家的立場,他主張要理解和挖掘科學背后的東西,秉持講求科學而非“科學主義”的態度,所謂“歐美的科學技術,并不能產生現代歐美文明,倒是歐美人的頭腦,才能產生近代科學。換而言之,若是一般人無科學頭腦,則雖滿街引擎,遍地電氣,科學還是不能發達,好像沙漠里雖移植新鮮茁壯的果樹,其萎謝可立而待。我們用許多金錢去買飛機、無線電、電機引擎到一個沒有科學頭腦的國家,正好像移植果樹到沙漠而希望其蕃生”。
作為現代中國第一代的科學家,竺可楨之所以重視“頭腦”,是他認為:“我們國家到這步田地,完全靠頭腦清醒的人才有救。凡是辦一樁事或是研究一個問題,大致可分為以下三個步驟:第一,以科學的方法來分析,使復雜的變成簡單;第二,以公正的態度來計劃;第三,以果斷的決心來執行。這三點,科學的方法、公正的態度、果斷的決心,統應該在求學時代養成和學習的。”
方法、態度、決心,三者都要在學校里得到灌輸和培養、訓練,對此,竺可楨可謂心情沉重而又深感責任重大。他說:“中國歷年來工商業的不振,科學的不進步,都是由于主持者沒有清醒的頭腦。瘟疫流行,水旱災荒,連年疊見,仍舊還要靠拜懺、求神、扶乩種種迷信方法。興辦事業,毫無計劃,都是吃了頭腦不清楚的虧。風水、扶乩、算命、求神等之為迷信,不但為近世科學家所詬病,即我國古代明理之君子亦早深悉而痛絕之。但到如今,大學畢業生和東西洋留學生中,受了環境的同化,而同流合污的很不少。大的企業如久大公司、永利公司和商務印書館的成功,要算例外了。近年來政府對社會所辦的棉紗廠、面粉廠、硫酸廠、酒精廠和糖廠等,大多數是失敗的。失敗的原因或是由于調查的時候不用科學方法。譬如辦糖廠,應在事先調查在該廠附近地域產多少甘蔗,出產的糖銷至何處,成本的多少,贏利的厚薄,與夫國外傾銷競爭的狀況。若事先不調查清楚,后來必致蝕本倒閉。這類事在中國司空見慣,如漢口的造紙廠,梧州的硫酸廠,真不勝枚舉。還有失敗的原因是用人行政重情而不重理,這就是沒有公正的態度。用人不完全以人才為標準,而喜歡濫用親戚。每個機關、公司應該多聘專家,計劃決定以后,外界無論如何攻擊,都得照著計劃做去,這樣才能成功。”
此外,無須多說,就是直接面對學生的大學中的教師、校長、職員等。他們不僅應該能夠到位,而且應該在各司其職的基礎上,還能出類拔萃。比如校長,如竺可楨自己,就可謂楷模:而對于教師,竺校長深知其重要性,他說:“教授是大學的靈魂,一個大學學風的優劣,全視教授人選為轉移。”于是,他上任伊始就注重聘請學有所長的專家學者到校,并且創造性地建立“導師制”,即由專任教師負責具體的學生,意欲在道德和學問兩個層面打通教師和學生的界限,發揚傳統“書院制”的優點。此外,竺可楨對母校念茲在茲的還有兩條。一是“主張學校思想之自由,即所謂Academic Freedom,反對政黨和教會干涉學校行政與教授個人的主張”:二是“學校所研究的課目,不能全注重于實用,理論科學(也)應予以充分發展之機會”。后來竺校長揭橥浙大校訓“求是”,其實就是參考了哈佛大學的校訓——“Veritas”(拉丁文,“真理”),他說:“我們對于教育應該采取自由主義或干涉主義,對于科學注重純粹抑或注重應用,尚有爭論的余地,而我們大家應該一致研究真理,擁護真理,則是無疑義的。”再如硬件等,竺校長以為“人才誠然重要,可是圖書、儀器等設備也是學校所不能忽視的,尤其是從事高深研究的大學”。不僅設備,管理也是“生產力”,所謂“以規則駕馭人性”:而當年浙大崛起,參與學校管理的諸位大師如各院院長(李熙謀、胡剛復、王琎、王國松、梅光迪、鄭曉滄、張其昀等)、系主任(郭斌穌、李浩培、陳立等)和教務長(數學家蘇步青、物理學家張紹忠,后者累死在崗位上)等均功不可沒。
要之,以上大學的全體成員,均應有一個共識,即教育的最終目的是什么,這是“綱舉目張”的東西。竺校長說:“教育不僅(要)使學生求得謀生之道,單學一種技術,尚非教育最重要的目的。這里我可以講一個故事。中國古時有一個人求神仙心切,遍走名山大川,呂純陽發慈悲,知道他誠心,想送給他一點金錢寶貝,向他說道,我的指頭能指石為金,或任何物件,你要什么我便給你什么。可是那個人并不要金錢寶貝,而要他那只指頭。這故事西洋也有的,英文所謂Wishing Ring,便是這個意思,要想什么就可得什么。”那么,“指頭”、“WishingRing”,就是大學生在大學期間應該要獲得的東西。竺校長還說:“許多人常以學校培植學生和工廠制造物品相比,畢業生沒有出路好像工廠出品無處可銷。這比喻有很重要一點根本不合。工廠出貨無論是一部汽車、一只表或是一個鐵釘,總是出廠的時候最適用。等到舊了,表會停、汽車會拋錨、釘會生銹。畢業學生可不能一離校就天天腐化下去。他必得在學校的時候,已經有一種內在力,使其出校門后能利用其思想以增加智識經驗,鍛煉身體品性,使學問道德又日新日日新。”
“指頭”、“Wishing Ring”(“魔戒”)、“內在力”,簡言之,就是大學“最終的產品”。
由此還可以再問:什么是一所合格的大學?
大學,在直觀的淺層次上,便如竺校長面對學生時所說:“大學生是人生最快活的時期,沒有直接的經濟負擔,沒有謀生的問題。諸位在中學時,同學大都是同縣或同省,可是,來大學后,有從全國各方面來的同學,可以知道全國的情形。時間長了,各人都認識,這樣,各人家庭的狀況、故鄉的風物,都能互相知道,這亦是一種教育。大學比之中學,在經費和設備方面都來得充實,教師的經驗和學識也遠勝于中學,這供給諸位切磋學問的極好機會。同時,國家花在諸位身上的錢,每年有一千五百元,而且,全中國大學生僅四萬人,諸位都是這四萬分之一的青年,這種機會,萬萬不能錯過。”換言之,大學是人生最好的階段。
不過,大學也總有不盡如人意的地方,如果就此擬一張“負面清單”,應多少有助于總結經驗教訓。竺校長在歡送畢業生大會上就直白地講:“諸位在校四年,所得于學校及諸位老師之益不少,但同時不可以不知中國現行學校制度之缺點與優點,而對于缺點尤其應該知道。惟知道缺點方能謀補救之方。”
什么是中國的大學的“缺點”呢?此可謂千頭萬緒。作為教育家,竺校長燭照幽深,著重于大者,其謂:“有若干教育家以為現代的學校,是教而不育,即是專重智識的傳授而缺乏道德的修養。因此也就有許多人贊成恢復從前的書院制度。”
竺校長又說:“但即智育一端,現行制度亦有重大缺點,即專重智識的傳授而不注重訓練智慧。過重用授課方法來灌輸各國學者已發明的事實,而對于思想的訓練方面全未顧及。《中庸》有云:‘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宋程伊川說道:‘為學之道,五者缺一不可。但實際現在大學能行到博學、審問已經算好的了。現在各大學統以讀滿多少學分即算畢業,這種制度的弊端到了極點,變成填鴨式的教育。孔子教人‘不憤,不啟,不悱,不發。程子解說道:學者須是深思,思而不得然后為他說便好。伊川大弟子尹彥明見伊川半年,方得《大學》和《西銘》看。這好像新生到校第一學期,不叫他上課,先看其人志趣如何,到第二學期方給他兩本書看。有人問朱子此意如何,朱子答道也是叫他自就切己處思量。杜威(JohnDewey)所著的How We Think講到如何能使學生接受各種智識不像囫圇吞棗地咽下去。他的第一個條件是教師所供給的材料必是學生所期望而切實有需要的,第二是能有刺激性而使學生覺得尚有改進之可能的。若是老師鋪陳事實時使學生得一印象,以為這個問題已經許多學者的研究,已如《呂氏春秋》一字不得增減時,其結果學生但可接受而無自動思想之能力。所以程子說學者要先會疑,他又說‘學源于思。二十年前有一次哈佛大學校長LoweLL召集一年級學生講話,他說你們不要過信老師所講的話,以為金科玉律不能變動的。這話初聽足以驚異,但其實理由是很明顯的(以下舉例,如以物理學而論,鐳的發明、x光的發明,均使物理學思想大起變化,而能量不滅、物質不變諸定律,也均須加以重新估計了)”。
以中、外的教育思想資源細細論之,這就把現代大學深層次上的問題烘托出來了,由此竺校長判定:“大學之使命有三:其一,希望造就完人。完人必具智、仁、勇三達德,而涵濡于六藝之中。仁者愛人,故其上者必其有所成仁,而忠恕次之。歐美大學教育之缺點,斯為道德教育之疏忽,禮貌雖小節,謙虛雖小德,而彌具真義,必其發乎衷。其二,學有專長,而于大學中植其基。大學學生對各項基本知識,固應多所明了,歐美大學真正專門功課無多,而德國大學必修課程甚少。中國教育制度仿自美國,今美國大學已多有所改良,而中國仍因陳莫變,馴至支離破碎,浪費心力。歌德讀書駁雜,以赫德爾勉其詳誦《莎士比亞集》,而有所成就。巴斯德初攻化學,以國難而研究微生學,皆以專而有所成。其三,養成自己能思想之人,而勿祈教師逐字釋義。思想同于肌肉,多予訓練,并能發達。歌德深服拿破侖,以其視天下無難事,用兵深思,合于精密之學。”
完人(人無完人,但可無限接近之)、專長、獨立——庶幾為大學的使命、教育的最終目的。
由上述而歸類,簡而言之,就是所謂大學的風氣。“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
當年竺校長站在迎新大會禮堂上說:“諸位到這里來,應該明了這里的校風。一校有一校的精神,英文稱為College Spirit。至于浙大的精神,可以把‘誠、‘勤兩字來表示。浙大的前身是‘求是書院和‘(浙江)高等學堂,一脈相傳,都可以‘誠、‘勤兩字代表它的學風。學生不浮夸,做事很勤懇,在社會上的聲譽亦很好。有的學校校舍很好,可是畢業生做事,初出去就希望有物質的享受,待遇低一點便不愿做,房屋陋不愿住,浙大的畢業生便無此習慣。校外的人碰見了,總是稱贊浙大的風氣樸實。這種風氣,希望諸位把它保持。”
“誠”、“勤”,而后又有“求是”,所謂不破不立,破是反對盲從,立是科學的態度,以及“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前者,竺校長多次予以強調:“盲從的習慣,我們應該竭力避免,我們不能因為口號叫得響一點,或是主義新一點,就一唱百和的盲從起來。我們大家要靜心平氣地來觀察口號的目的,主義的背景,憑我們的裁判,捫良心來決定我們的主張。若是對的,我們應竭力奉行:若是不對的,我們應盡力排除。”他還說:“一般沒有受過教育的人們的一味盲從尚無足怪,所可痛恨者,就是許多受過高等教育自命為智識階級的人們也毫無常識地一唱百和,這是中華民族前途最危險的一樁事。推究原因,大學里專重傳授智識而不訓練智慧是最重要的一個。”至于反對盲從的辦法,他又說:“立定主見在社會上做事,一個人的職業自然賴有專門技能,但尤貴能應用思想。何者為重要,何者為次要,何者為真理,何者為半真理,何者為錯誤,擇其尤善而于自己素性素習最近者以之從事。‘足食足兵是重要的,但是‘民無信不立,信義的重要還要超出足食足兵。換言之,心理建設往往較物質建設尤為重要。若是我們要辦一個工廠或一個公司,我們計劃不能著眼小者而遺其大者。”
以上是圍繞竺校長當年所問的第一個問題而展開的,至于第二問的“畢業后要做什么樣的人”,即“現在,要問第二個問題,便是,離開大學以后,將來做什么樣的人?我們的人生觀應如何?”顯然,這又要與“三觀”相關了。
竺可楨晚年自況,他一生所持有的“三觀”,大率是“科學救國”、“賢人政治”、“人性本善”、“個人自由主義”等,皆出自于傳統和西方的思想資源,對此,盡管他曾做了違心的自我批判,但揆之其生平,不寧唯是,而且還有更豐富的人生哲學。比如,竺可楨鮮明地反對傳統的消極的老莊、道家哲學,反對“享福哲學”,而贊同“人世”的儒家學說。他說:“有人認為中國的人生觀很受孔、孟的影響,實際影響最大的還是老子。孔、孟主張見義勇為,老子主張明哲保身;孔、孟主張正是非,老子主張明禍福。說‘天之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諸葛亮‘鞠躬盡瘁,死而后已,這才不是享福哲學。老子說‘禍莫大于不知足,又日‘禍兮福所依,福兮禍所伏。現在中國一般人的最后目的還是享福。我們羨慕人家說某人福氣好。娶媳婦進門,即祝之日‘多福多壽多男子,就是生子的最大目的,也就是想年老的時候可以享福。中國普通人臆想中的天堂,是可以不勞而獲的一個世界,茶來開口,飯來伸手,這樣享福哲學影響于民生問題很大。一般人以享福為人生最大目的,中國民族必遭滅亡,歷史上羅馬之亡可為殷鑒。現在的世界是競爭的世界,如果民族還是一味以享受為目的,不肯以服務為目的,必歸失敗。我們應該以享福為可恥,只有老弱殘廢才配享福,而以自食其力為光榮。”
竺校長又反對傳統儒家即孔、孟所代表的輕視體力勞動和科學技術的“腐儒”觀(所謂“奇技淫巧”說),他說:“英國國王在幼年時,必在軍艦充當小兵,惟其如此方能知兵士的疾苦。全世界最富的人是煤油大王Rockefeller,他的兒子做事從小伙計做起,所以他們的事業能子孫相傳不替。二十多年前,中、日同時派學生留學歐美,中國的學生一看見各類機械,便問從何處購買,何處最便宜,而日本的學生只是問如何制造。中國人只知道買,以享受為目的,而日本人則重做,以服務為目的:中國從前學工學農的人,統是只叫工人農夫去推動機器,耕耘田畝,而自己卻在一邊袖手旁觀,這樣農業工業是不會進步的。中國古代輕視勞力,現在已經完全改變,樣樣應該自己動手,這種人生觀的改造,是極重要的。”
所以,他要求學生:“第一,諸位求學,應不僅在科目本身,而且要訓練如何能正確地訓練自己的思想:第二,我們人生的目的是在能服務,而不在享受。”到了戰爭年代,也即國難當頭的形勢下,他更加鼓勵大學生要有責任感和使命感。如浙大第十一屆畢業典禮,他在致詞時說:“正值倭寇猖獗、萬方多難的時候,諸位畢業生初入社會,就遇到國難,因此諸位的責任就格外的重大。我們曉得范文正公為秀才時,即以天下為己任。現在諸位離校以后,每個人也應該以使中華民族成為一個不能滅亡與不可滅亡之民族為職志。目前雖然敵人炮火飛機連續天天轟炸,我們前方將士們仍能奮勇殺敵,前仆后繼,這種精神,就是我們民族的新精神,這新精神是鐵血鑄成的。”
他熱盼大學生參與培養、化育新的民族精神的偉大事業。他說:“從前戰國的時候,秦國是有名強暴的國家,他把韓、趙、魏、齊、楚、燕一個一個地并吞。當時有句童謠,叫‘楚雖三戶,亡秦必楚。《史記》太史公的解釋,以為秦滅六國,楚最無罪。懷王入關,為秦所殺,楚人哀之,故亡秦必楚。這話是不對的,國之興亡不能以其君主之如何被殺來斷定的。楚所以能復興,乃是因為當時楚之民族奮發有為,自強不息有以促成之。只要看當時,幾個偉大人物如漢高祖、楚霸王、韓信統是楚人。巨鹿之戰,各國諸侯兵皆作壁上觀,惟有抱破釜沉舟之楚兵,始能以一當十,擊敗秦人。這都是表示楚之民族是可有作為的民族,不是一個墮落的民族。”
于是,竺校長言之諄諄:“我希望諸位到社會做事,能夠把這自強不息、奮發有為的精神傳播到各村鄉、各城市、各機關去。”
畢業典禮上,他用紹興話誠懇地講述:“諸位畢業同學在浙大求學,于茲四年,追隨學校播遷由浙東建德、贛南泰和而達廣西宜山。真是奔波千里。現在諸君十之八九即將離開學校,依古人臨別贈言的先例,謹述感想所及,為諸位將來之參考。”那些滾燙的“感想”,是貫穿了他全部教育思想和治校理念的。
面對即將走出校門成為工程師等的大學畢業生,他的愿望是這樣的:其大(優異)者,應該成為社會的“領袖人物”,是謂“中流砥柱”、“海上燈塔”。他希望學生千錘百煉,超越自身,對國家對民族而有所擔當:“望諸位就事,不求地位之高,不謀報酬之厚,不憚地方的遼遠和困苦,凡是吾人分內所應該做的事就得去做。新畢業的人一進社會,就一躍而做一個機關的最高職員,不熟悉機關的內容,不能與下級職員同甘苦,則日后必致失敗。”“一般人以為大學之目的,在于使學生能學得專門之智識與技能,以為將來個人到社會中,從事謀生立業之基礎,而為國家著眼,則系造就領袖人才,領導群眾以發展事業。但據個人觀察,大學畢業生如欲為國家造福,則單求一點智識與技能,尚非最重要的目標:大學畢業生的人生觀必須確定,方能使社會事業有格外的成功。”
其小(普通或守成)者,亦應能夠潔身自好,不辱所學。他說:“中國社會上常有一種傳說,以為中國政界非常腐敗,凡做官的沒有不貪污,因之父誡其子,師誡其門弟子,以不入政界為高尚。我國貪官污吏確是不少,但是也有不少很廉潔能干的政界人物,所以說政界是貪污的淵藪是半真理而非真理。吾人一入社會。便當立定主意,假想一個吾人理想中之模范人物,照樣做去。諸葛武侯所謂‘鞠躬盡瘁,死而后已,成敗利鈍,非所逆睹,這幾句話,每個青年應以為圭臬。像諸葛武侯這樣六出祁山,有志未競;孫中山先生去世之日,軍權政權均尚握于北洋軍閥之手。諸葛武侯和中山先生,在事業上言,可稱為失敗,而其精神,可歷千百年而愈益光明。古今中外之科學家、文學家以及政治家,往往為主義奮斗,終其身貧元立錐之地,甚至囚虜屠戮,毫不反悔,雖一時身敗名裂,而不久其主義卒能大行于世。所以吾人決不能以一時之榮辱,而更變吾人的主張。”他強調:“總之,所貴乎大學畢業生者,在乎其能有獨立的人生觀,能應用自己的思想,以解決對付一切問題,決不會盲從,或是人云亦云。陽明先生說道:‘夫學貴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雖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為是也,而況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于心而是也,雖其言之出于庸常,不敢以為非也,而況其出于孔子者乎?又道:‘昔之君子蓋有舉世非之而不顧,千百世非之而不顧者,亦求其是而已矣。豈以一時之毀譽而動其心哉。浙大之前身為‘求是書院,希望諸位離校以后,莫忘了母校‘求是的精神。”
竺校長講這些話的時候,正值國際反法西斯戰爭和國內抗日戰爭即將勝利之際,所謂“際此民主聲浪高漲之時,道德與法律不能不有新估價。二者皆依據人情而來,西洋重法治,中國重人治。人治以道德為重,道德以良心為制裁,而法律則以權力為制裁”。特別是到了抗戰十四年接近尾聲之時,長期的戰爭導致國內問題叢生,而“道德墮落殊甚”,為此竺校長大聲疾呼:“大學生應作中流砥柱,改易風俗。”在他的日記中,遂赫然有“亂世道德墮落,歷史上均是如此。但大學猶之海上之燈塔,吾人不能于此時降落道德之標準也。諸生在校尤應切記,異日逢有作弊之機會,是否能涅而不緇,磨而不磷,此乃現代教育之試金石也。”
如是,他的希望和期待,也反映在他給當時一些浙大畢業生的題詞之中。題詞也是竺校長教育思想和理念的一種形式。他或直抒胸懷,筆落千鈞;或又借用優秀的古典詩文,情長紙短,可謂用心良苦。筆者收集竺校長當年給畢業生題詞,雖不是全貌,亦可堪垂世:
1.題贈張哲民(1938年2月10日):“我國稱受教育的人為‘讀書人,這名稱誤盡蒼生。書本子的教育不過教育的一部分,所以袁子才有詩道:‘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信哉言乎。”
張哲民,浙江湖州人,1935年由東吳大學附中考入浙大土木工程系,畢業后在重慶工作,是中共地下黨員。后歷任建工部科技局局長兼建筑研究院院長、國家建工總局副局長、建設部科技委常務副主任等。
張哲民在校期間,與同窗的周存國、錢克仁、高昌瑞、龐曾漱等摯友皆是以“一二·九運動”中的進步學生運動骨干成立的“黑白文藝社”成員,而其核心小組則是“拓荒社”,此外他們還組織有“黎明歌唱隊”等。作為工科的學生,張哲民和“黑白文藝社”的同學們曾熱烈地學習魯迅、高爾基等的作品,相互交流詩歌創作和不定期地舉辦朗誦會,而且還一起學習哲學和社會科學,又不時舉行座談,討論人生觀等問題,其間張哲民還參與負責《衛星》壁報的約稿和編寫。1997年,張哲民與校友黃繼武等還編印了一本《求是精神與浙江大學“一二·九”運動》。
2.書贈(董)維良同學(1941年6月):“左文襄公嘗謂:少貧嗜學,得好書即欣然忘食。日有粗糲兩盂,夜有油燈一盞,即思無負此光陰。今年垂耳順,一知半解都從此時得來,筋骨體膚都從此時練就,云云。”
湖南左氏“耕讀傳家”,左宗棠不僅喜歡讀書,還留下許多關于讀書的名聯,如“身無半畝,心憂天下;讀破千卷,神交古人”;“讀未見書,如得良友;讀已見書,如逢故人”等。竺可楨十分欣賞其讀書伊始主要精力就不在科舉,而是奮力自學輿地學、農學等。
董維良,浙大機械系1937級的學生。據聞董維良出身貧苦,他讀完浙大全部是依靠戰時國家用于救濟學生的“貸金制”。后來他回憶說:“我是貸金的學生,我們同學很多都像我一樣的,家里都淪陷了,(所以)請求貸金這樣子的。”
關于“貸金制”(后改“貸金制”為“公費制”),陳立夫在1994年出版的回憶錄中這樣寫道:“全賴國家貸金或公費以完成學業者,共達十二萬八千余人之多,此等皆是國家不可少之人才,如無貸金及公費制,不知道有多少人失學,將為國家一大損失。”
彼時浙大如董維良這樣的學生。可謂車載斗量。筆者曾見“孔夫子拍賣網”有董維良1938年的浙大生活日記,其中詳細記錄了全面抗戰爆發后浙江大學由浙江而江西、湖南、廣西等的西遷歷程。難得的是,當時他不僅幾乎每天都寫日記,還配有許多照片。
3.書贈(唐)尚志:“曾文正公云:靈明無著,物來順應,未來不迎,當時不雜,既過不戀,是之謂虛,是之謂誠。又日:人必中虛,不著一物,而后能真實無妄。”
這是竺可楨以曾國藩的句子贈予學生的。湖南曾氏喜用修身格言,這一段話,出自他的《治兵語錄》,大意是心中清楚明白卻又似乎不著痕跡,事情來了只管順應,事情沒來也不去想它,當時不雜亂,過去了也不留戀,這就是“虛”,這就是“誠”。人應該保持內心的“虛”,不滯不粘,才能活得真實和澄明。
竺可楨抄寫這一段話。顯然是對此感觸頗深,所謂“活在當下”,也是“一個清醒的頭腦”所必需的。
唐尚志,浙大電機系1941年畢業生。
4.書東坡句以貽(黃)國璋同學:“浮云世事改,孤月此心明。”蘇軾一生坎坷,后來徹悟禪理,明心見性,此為其心志。
竺可楨是科學家、教育家,又通文史,他用優秀的古典詩文題贈學生,也足可見其用心。
黃國璋是浙大電機系1941年畢業生。
5.錄放翁詩句以贈(戚)叔緯同學:“胡兒敢作千年計,天意寧知一日回。”
這是陸游的詩句。金人完顏亮南侵,虞允文指揮宋軍大敗金兵于采石磯,后完顏亮為其部下所殺,金兵被迫撤退,宋軍一度收復西京洛陽。當時陸游適在杭州(任大理司直兼宗正簿),聞報興奮不已,遂賦《聞武均州報已復西京》一詩。此句意為:“胡賊說夢,妄想永占中原;豈知上天佑我大宋,千里江陵一日還。”
竺可楨抄寫此詩句時,正是抗戰接近尾聲之際。陸、竺皆是紹興人,可謂千年同慨。
戚叔緯,浙大機械系1945年畢業生,他后來是北京理工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