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樹山
普魯斯特七卷本的《追憶逝水年華》被全部譯介到中國時,我的思想正經歷著一場深刻危機。中央戲劇學院的譚沛生老師很想讓我去讀他的研究生,并強調說,這是他最后帶的一個碩士研究生了。但是我忍心地拒絕了他。我聽過譚先生的課,并認真學習過他的著作,每有會心處不由擊節贊嘆。我應該珍惜這個難得的機會,成為他的門墻弟子。我之所以婉言謝絕先生,是因為我的一部話劇被批判,上演無望,原定改編成電影的契約也一并作廢,我那時有些灰心絕望,不思進取,也不想做事。正當此時,普魯斯特來了!
反正閑著也沒事,就開始讀他。但是整整七大卷的一部長篇小說,讀完也非易事,我采取每天只讀十頁的辦法,漸進地深入他的情感和文學世界。我不想查日記了,也不知用了多長時間,反正七大本厚厚的書,稀里糊涂讀完了。如今讓我說它的情節和故事,幾乎不知所云。反正普魯斯特的書也并非以情節和故事取勝,他甚至蔑視這些小說寫作中傳統的東西。如果說讀普魯斯特讓我度過了那場思想危機,使我重新熱愛生命,這有些夸大其詞。但實在說,普魯斯特的確讓我把向外的目光轉向了生命內部,就是說,每個人與生俱來的那些甜蜜的或痛苦的回憶。這些回憶如此細微和瑣屑,比起宏大而莊嚴的歷史敘事來說,是那么的微不足道。但是,每個個體生命恰恰是由這些細微或瑣屑組成的,它常常會躲進生命深處,躲進遺忘的幽暗角落,等待著一個偶然的微光喚醒它,它立刻會閃耀出璀璨的寶石般的光芒,反照你往昔的生命。普魯斯特寫的是巴黎上流社會資產階級貴人的生活,和我所經歷的世界迥隔霄壤,但是,凡是人,對外部世界和自身生命的感受都有相通之處。“凡是被味道、嗅覺或其他感官所喚起的無意識回憶,才能抹去時間的流逝,將過去的經驗重現于它初次的完滿、璀璨之中”。無意識回憶對于普魯斯特,是那片在草藥水中浸過的瑪德萊娜蛋糕:而對于我,則是鄉村小學教室里土墻上黃色的刷墻粉。這種偶然再現的氣味都引起我們不同的往昔生活的回憶。如今,瑪德萊娜蛋糕(我無從想象這是什么樣的蛋糕)已成為法國文學中最著名的象征。而由此引起的突然涌現的回憶則被稱為“普魯斯特式體驗”。或許每個人都會有被感官喚醒的突然涌現的回憶,但是普魯斯特把它用文學的筆記述下來,成為世界文學的經典。而我們的回憶則只是靈光一現,重新回到生命的幽暗里,再也無從喚醒。
普魯斯特認為藝術不外是回憶的積累,而無意識的回憶體現了普魯斯特的創作風格,七大卷的《追憶逝水年華》就是作者自傳和虛構的結合。普魯斯特終生忠實于這一思想:生活只供我們寫出一本書,就是關于我們自身存在的故事,我們只能將之“翻譯”出來。而普魯斯特的風格又絕非那些性急的讀者所能忍受的,一家出版社的社長在退稿信中寫道:“也許我思想偏狹,但我無法理解一位紳士怎能用二十頁的篇幅描寫他入睡前怎樣在床上翻來覆去。”似乎真的無法理解。但只要你讀進去,它就會有一種魔力,一種久違的夢幻般的溫柔,它來自生命深處,或者是遙遠的往昔,它俘虜了你,讓你流連于童話般的世界。或許它對你不是真實的,但你會被感動,想到童年時母親慈愛的容顏,她的悄聲細語,搖籃邊的催眠曲……“他的風格就好像敘事者兒時入睡前看到的神奇的燈籠,燈泡的熱量使得一組圖像轉動,并將移動的幻象投到墻上。”想一想,那兒時的燈籠,多么溫暖,多么神奇啊!二十頁的篇幅寫入睡前的感受,注定他的文體絕非清簡、婉約、現代、充滿省略與沉默,而是一種豐滿和飽和的風格。這種文體風格是寫給那些心靈敏感卻有極其細微體驗的讀者的。
讀完普魯斯特之后,有一段時間我的心靈寧靜,返回到我的童年記憶。我想到久逝的父母,想到我曾經奔跑的原野和田疇,想到早已消失的老屋,想到漆黑的除夕夜,童年的我提著紙糊的燈籠走在村路上的情景,想到村后那片白楊林,夏日陽光從葉隙間篩下來,山雀在啁啾……這一切是真實的,同時又是虛幻的。當我們追憶逝水年華,從前曾有的真實投射到我們的內心,已變得若真若幻,惝恍迷離。我寫下一篇題為《山雀》的散文,試圖用普魯斯特的文本方式追返往昔歲月——
山雀的翅膀聯成一片絢爛繽紛的云錦,這種意象在我的腦子里貯存著,仿佛一面童年的旗幟,招展在遙遠的記憶深處。其實我未曾見過這種景象,山雀不比鷂鷹和水鳥可以在天空很優雅地飛翔。它們掠過天空時像有人拋起的沙礫或土塊,一眨眼的工夫就無影無蹤了。這種意象來自山雀的叫聲,當我處于似睡似醒的朦朧狀態時,一聽到山雀的叫聲,那片云錦就在我的腦子里悠悠地動起來,各種各樣的山雀展開它們美麗的翅膀。像鷂鷹亮翅一樣鋪展在天空上,然后又像云雀那樣扇動著羽翼,于是,在五月的晴空下,那片云錦抖動成輝煌的彩綢,變幻出萬千的色調。這時候,母親呼喚著我名字,在山雀的啁啾聲中,母親的聲音如天外拂來的柔風,時而遠逝只留余韻,時而倏忽而至如在耳畔叮嚀。我仰頭望著那片云錦,發現母親的呼喚來自云錦之上的某處神秘的天宇。只要母親的聲音一響起,那片云錦就被一道七彩的光芒所撕裂,母親的聲音一消失,撕裂的地方又重新閉合,云錦又完好如初。這種景象就像閃電撕裂烏云一樣,只不過那道撕裂云錦的光芒那樣亮麗鮮艷,柔曼輕盈,而混于山雀叫聲中的若即若離、若斷若續的母親的呼喚又總帶著一種甜蜜的憂傷……
我赤著腳,在高原上追逐著那片悠悠而行的云錦,我的腳被荊棘扎得鮮血淋漓,我用急切的應答來回應母親,但那片云錦依然飄過我的頭頂。我在撕裂的罅隙中企圖尋覓母親的影子,但光芒耀眼奪目,轉瞬即逝,母親的身影從來未曾顯現過。我疲憊不堪,攤開四肢,絕望地躺在悲風蕭索的高原上。蓬蒿如戰車的輪轂,從我的身邊碾過,我在傷心絕望之際見到了那云錦在我的頭頂凝滯不動,并且緩緩地向我壓下來,母親的呼喚愈加清晰可聞。我見到組成云錦的無數山雀翅翼的扇動。小巧的幾近透明的羽毛反射著淡紫色的天光……終于,我的身體被一種外在的力量托舉著,像身下的高原驟然發生地殼變遷,而我正處于某座崛起的峰巒之上,緩緩地移向那片云錦。正當我的臉被山雀羽翼帶起的惠暢和風微微吹拂時,我也便從光所撕裂的罅隙中看到了那個親切而熟悉的身影,只不過那圣潔慈愛的顏面隱在一團氤氳的紫氣中。我剛欲呼喊,無數山雀的羽翼迅速地聚攏。終于隱去了那道天國的靈光。接著,峰巒崩坼,我被一種強力搖撼著,云錦如星體分崩,猝然解體,成千上萬只山雀紛然四散,如星馳四維,羽翼擊風訇然作響,良久杳然,只余紫色的空茫無際的天宇。這時候,我才聽到了塵世真實的呼喚——那果然是母親。
原諒我用很長的篇幅來摘引散文的片段。或許普魯斯特壓根不承認我拙劣的模仿和他的文本有任何關系,但這是我向普魯斯特致敬的唯一方式。也是我試圖在文學中對久逝母親的一種精神尋找。親愛的母親,她在夢境中,在追憶里,在抵達心靈的文字里……
很久很久,我再沒有讀普魯斯特。我擔心自己受到他太深刻的影響,陷在他文本的風格里不能自拔。況且,我們進入心靈的時刻是如此短暫,如此的恍惚不定,我們的心靈很少能像他那樣寧靜,那樣超然,那樣不為風所動。我后來又寫過好多東西,這些文本是否還有普魯斯特的痕跡呢?不,你從外在的語言風格中已經很難看到他的影子了,但是,內在的血液里誰說沒有他的精神因子呢?比如說,對人物內在世界的追尋以及隱秘心靈的開掘,這或許不是明顯的普魯斯特式的體驗,但是,它是文學璀璨的寶石,我一直沒有放松對它的尋覓。這種啟示來于普魯斯特嗎?我說不清。
普魯斯特患有哮喘和花粉過敏癥,而且是個同性戀者。對于他的性取向,我沒有什么說的,或許這是上帝的過錯。但他的疾病的確成全了他,使他得以獨居一隅,減少了社會活動和與人的交往,使他得以從容地追憶人生,重新體驗并搜尋心靈的隱秘角落,那些敏感的、稍縱即逝的神秘之光被他抓住了,他認真地、不厭其煩地寫下這一切,成就了他的文學。但是,我們不能說《追憶逝水年華》就是一部作者的自傳。不,它是一部小說,有更多虛構的人物和廣闊的文學空間,但所有的虛構都是作者的心靈投影,更何況他用了第一人稱的敘述方式。我們覺得,那似乎就是普魯斯特和他眼中真實的世界。
一個人沒有同道。沒有人能進入他的世界,更看不到未來的前景,默默地耕耘,孜孜砣砣地去寫這樣一部幾乎看不到盡頭的書,什么人能做到這一點呢?除了沉浸于回憶與創造,在心靈深處恣意漫游,忘卻周圍現實的人方能如此吧!《追憶逝水年華》的問世也歷經艱難,1912年10月28日,普魯斯特的小說經由一位有影響力的人轉交給巴黎出版商法斯凱爾,此人曾出版過福樓拜、左拉和龔古爾兄弟的作品,對文學應該有相當的鑒賞力,但12月24日,普魯斯特的書稿被退回,審讀報告稱:“讀完這部整整七百一十二頁的書稿之后……關于它的內容我們沒有概念,完全沒有任何概念……它到底想說什么?指向哪里?完全無法了解,完全無從置評!”這或許是習慣于傳統文學閱讀的人都有的疑問。文學創新之艱難,心靈再現的杰作不被匆匆忙忙的世人所理解,幾乎在意料之中。普魯斯特碰到了幾次退稿,大概也有書好寫(因為是自己的事),卻難出(你很難碰到慧眼識珠的優秀編輯,更難被庸眾所接受)的苦惱吧!
普魯斯特一生和兩個作家的關系頗為有趣,第一個是阿爾豐斯·都德,此人在法國文學界享有盛譽,我曾在課本上學過他的《最后一課》,讀過他的《磨坊札記》,他屬于普魯斯特的前輩,對普魯斯特深惡痛絕,稱他是“魔鬼”。他的兩個兒子萊昂和呂西安后來都成了詩人和作家,而向往上流社會、追逐時尚的呂西安還曾是普魯斯特的同性戀人。第二個是紀德。普魯斯特曾向剛剛成立的伽利瑪出版社投稿,當時這家出版社還沒有響徹西方文學界的名氣,但以紀德為首的審閱委員會只是隨便翻了翻,這里那里瞥了幾眼之后,連審讀報告都沒寫,便退給了作者。紀德甚至指責普魯斯特“觸犯了真理”,認為他膚淺且附庸風雅,只配做記述上流社會事件的記者。這成為折磨紀德一生的憾事,晚年他仍然為自己的輕忽和錯誤判斷而懊惱。1914年,紀德在給普魯斯特的信中寫道:“拒絕此書(指《追憶》第一卷《在斯萬家那邊》)將是法蘭西雜志社最嚴重的錯誤——而且(我因為負有大部分責任而感到羞愧)將是我一生中最苦澀的遺憾和深感愧疚的原因之一。”對于一部作品的價值判斷當然不牽涉道德,但紀德是一位虔敬的新教教徒,他為自己所犯過失深深懺悔,不斷自責,并表示愿意接受一切相關的指責。
普魯斯特的世紀已經過去了,他的偉大作品也已列入世界文學的經典。無論社會如何發展,日新月異的科技如何改變人類的生活,但人類心靈不會枯萎,每個人都將度過自己的“逝水年華”。當我們在記憶深處打撈往事的時候,當我們被不期然而遇、突然涌現的回憶所喚醒的一刻,我們將會在普魯斯特那里找到心靈的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