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迅
梁鴻志被槍決已然七十余載,坊間對之傳聞多且誤。即便其生前過從者,也存在晚年追憶的種種疏漏與失誤,后人不察,容易引起誤會。對梁鴻志生平記述,其中大者自有史鑒可征。其饾訂瑣屑,除生前交游追念回想,則每見于其《爰居閣詩》、《入獄集》、《待死集》諸集。惟這些詩集流傳至罕,普通讀者不易見到。
談論生平,自然難免要說起妻妾子女。梁鴻志詩文中較少涉及原配妻子李氏,自從以“漢奸”罪名被捕之后,多賴兩位妾侍的照顧,因此詩中每每談到慧真、意真。從“楚園”開始就跟梁鴻志拘押在一處的孫曜東(1912-2006年),是當年肅奸時期提籃橋“忠”字監諸人中最后一個離世的。他出身于官宦世家,圣約翰大學畢業后留美,汪偽時出任復興銀行行長、周佛海機要秘書等職。晚年任徐匯區政協僑聯高級顧問,與傳記作家宋路霞合作有口述著作《十里洋場的民國舊事》、《浮世萬象》等。孫曜東在這些口述著作中回憶:“他有兩個姨太太(原配夫人在福建老家),小的姨太太娘家在蘇州鄉下。日本人投降后,他們就藏匿在那兒。”
孫曜東以為梁鴻志被捕的時候,其原配夫人尚在世。其實這位原配夫人早已去世數年了。1946年8月3日,即舊歷七月七日梁鴻志在獄中曾寫《遺書一》給女兒梁文若道:“去年因飛機炸彈,將肇火災,遂葬汝母于靜安寺公墓。”
那么這位李氏夫人是哪年去世的呢?在梁鴻志的《待死集》里其實是有信息透露出來的。在該集中有《哀成兒·三首》,其中第三首中有句道:
汝幼頗岐嶷,汝母最所憐。
自汝與母違,乃今行七年。
兩妹蓋棺時,長已逾母肩。
母前定離立,汝往宜參焉。
此詩是1946年秋季因次子梁秋若(即“成兒”)新喪,梁鴻志在獄中所寫,詩句中說:“自汝與母違,乃今行七年。”也就是說,此時成兒與母親已經暌違七個年頭了,依此推算,則原配夫人當于1939年去世。跟梁鴻志非常熟悉的篆刻家陳巨來(1905-1984年)在《安持人物瑣憶》中記述:“回憶梁為偽行政院長時,夫人李氏亡后,即在院中西花園開吊設奠,吊者近四千人,素幛逾萬件,來客連一杯清茶都不賞賜。”
梁鴻志跟溫宗堯等人組織偽維新政府,并出任該偽政權實際一把手的“行政院長”(當時不設政府主席職位)是在1938年3月至1940年3月。此后汪精衛出面組織成立偽國民政府,解散偽維新政府,梁鴻志靠邊站,只得屈就“監察院長”了。因此陳巨來所說應該無誤,時間上也跟梁鴻志詩中所述符合。1939年梁鴻志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原配夫人去世,他在行政院西花園中開吊,一時諛客滿座,極盡“哀榮”了。
慧真、意真兩位妾侍是比較知名的。因為抗戰勝利的時候梁鴻志帶著這兩位和剛出生不久的小女兒毛妹隱匿在蘇州城外,后來梁被捕入獄,奔走照顧都是由這兩位妾侍出面。根據陳巨來的敘述,慧真趙氏,青樓出身,民初初嫁蘇州鎮守使朱某,二嫁江蘇督軍齊燮元,后梁鴻志在大連當寓公時嫁給梁;意真丁氏,蘇州人,是毛妹的生母。除了這兩妾,梁鴻志還曾有另外一個妾,就是女畫家林今雪,她跟陳巨來均是書畫大家趙叔孺的入門弟子,而梁鴻志是趙叔孺的姨侄(梁鴻志之父跟趙叔孺是連襟)。林今雪跟梁鴻志結識于趙叔孺七十生日宴會那晚,即1943年2月,當天陳巨來等同門均在場。陳巨來《安持人物瑣憶》:“是夕對余是金剛怒目,對林則菩薩低眉,片刻之間,兩只面孔,見者都竊笑不已。不久,林為梁妾矣,梁為更字日‘尊志矣。”
不過林今雪跟梁時間很短,半年以后就下堂求去,后來她還曾拜張大干為師。
慧真、意真兩妾在梁鴻志入獄期間,對他照顧還是周到的,尤其是意真,頻頻給獄中送飯菜茶果,那艱辛十分可感。梁鴻志在獄中有多首詩述及兩妾,其中《入獄集》中有一首題為《寄慧真、意真》道:
擁髻無言送晚暉,黯然相對掩柴扉。
室如懸磬親朋絕,門可張羅伴侶稀。
身擬訟庭緣饋食,手攜嬌女嘆無衣。
扊扅炊盡渾閑事,已約重泉把臂歸。
梁鴻志獄中致女兒梁文若《遺書一》云:“慧、意二太誓言與我同死(非必同日,俟我身后事了,相從地下也)。吾謂意尚有稚女,似無死理,而意執意不回。”而《入獄集》中所作《寄慧真、意真》一詩內,梁鴻志原注記述:“別前一夕誓言:獄不得直,必以身殉。”按照梁鴻志的說法,這兩妾當初是立誓要跟他殉節的。自然,后來梁鴻志被槍斃,兩妾是不會當真“必以身殉”的。慧真跟前夫所生的女兒共同生活,意真要帶毛妹,據說1949年以后在上海圖書館工作。
坊間有一種說法,講梁鴻志坐牢期間還有小妾相伴。其實這里面弄錯了一個概念,開始肅奸的初期,軍統為了掌控有利用價值的漢奸,將一部分人秘密軟禁在楚園(原是偽上海警察局副局長盧英的花園洋房),這段時間嚴格來講還不算是“坐牢”。戴笠飛機失事摔死以后,軍統迫于全國要求嚴懲漢奸的聲浪,只得將楚園漢奸移解進監獄,那才正式算是進入司法程序坐牢了。漢奸們在提籃橋的生活,家屬哪怕送菜探視都是有定時的,自然完全不可能有小妾進去照顧了。說梁鴻志被拘于楚園時期,小妾可以進去服侍,出處應該是金雄白(1904-1985年)的《汪政權親歷記》,他是梁鴻志在楚園和提籃橋的知己獄友:“眾異之新太太意真夫人,又許其每日來探一次,照料其起居,逗留室內,行動自由,不受任何干預。”暫拘楚園時期,軍統方面對于梁鴻志比較優待,給予他單間待遇,楚園的廚房甚至也曾經一度用了原來梁鴻志府中的閩菜大廚。但是說姨太太可以入內照顧起居則有異議。同為當事人的孫曜東在《十里洋場的民國舊事》里就曾經駁斥過:“過了春節大家自然都想家,盼望當局能開恩,讓家屬來看一面。而事實上那是不可能的。因為楚園這個地方原本就是保密的,是軍統背著司法部門搞的。司法部門正為抓不著這幫漢奸而與戴笠大唱反調。如果六七十人的家屬都蜂擁而來,那豈不像趕廟會一樣了嗎?還有何密可保?所以現在有的文章里講,軍統方面允許盛老三和梁鴻志家屬前來探親,那是沒有根據的。”
這些漢奸被移解進提籃橋監獄以后,家屬們看報紙才知道這些人身在何處,才排著隊去探視和送飯食。這點在金雄白的著作里也有詳細描述。
梁鴻志子女八人,情況復雜。坊間有人傳說梁鴻志為討好日本人,曾將女兒嫁給日本人,其晚年不敢回國,連中國話也不會講,不知道從何說起。對于他子女的概況,孫曜東在《十里洋場的民國舊事》中曾有涉及:“梁鴻志自知將不久于人世,最揪心的是他的小女兒毛妹。他原本有八個子女,大兒子淵若,抗戰之前就赴法國讀書,后失去了聯系,不知所終:二兒子秋若,又因肺病而死:幾個大些的女兒中,老三文若嫁朱樸之(《古今》雜志主編),其他幾個有的病夭,有的自戕,大多都不幸。梁鴻志入獄時,身邊只有小八子毛妹,只有幾歲。”
金雄白的晚年回憶著作《汪政權親歷記:蔣伯誠其人》中,記述則更為詳盡一些:“眾異共有男女公子八人,其中長女公子現留大陸,存亡不知外,二女公子以腰病早逝,存年僅得十八。六女公子在戰時以傷寒癥轉為腸出血不治而死,七女公子又早自戕。省齋夫人文若女士行三,現在港。公子兩人,長淵若,戰前赴法,即不知所終,次公子秋若,又因肺病窮困而死,現所存者省齋夫人外,僅為羈身大陸之毛妹耳。”
梁鴻志三女兒梁文若嫁給朱樸(1901-1970年,字樸之,號樸園,晚號省齋,曾任汪偽中央宣傳部副部長、組織部副部長等職),除了她跟父親有往來之外,其他兒女跟父親都不和睦。長子梁淵若(又名孝臨)因為跟梁鴻志不合,出國留學以后即跟家里斷絕往來。長女和次子梁秋若(即“成兒”)因為梁鴻志寵妾虐妻,跟他也基本不往來。梁鴻志被捕以后,這些子女居然沒有一個去看望過他的。因此梁鴻志曾在1946年9月23日。即舊歷八月廿八日致女兒梁文若的《遺書二》中抱怨:“暑盡涼來,尚羈縲紲,在滬兒女,無以一肴一餅相餉者。”
而梁鴻志早亡的三個女兒中,那位“在戰時以傷寒癥轉為腸出血不治而死”的六女公子,在《爰居閣詩》中是留有痕跡的。這個女兒名字叫作“嘉”,于1937年9月20日亡故,正是中秋節之后一天。當時正是日寇猖獗之際,北方已經淪入敵手,梁鴻志作《哭女嘉》道:“制淚無言看蓋棺,可知而母痛摧肝。我今茍活身猶健,家不能全國更殘。父女廿年緣遽了,彭殤一視事非難。蟲沙十萬皆新鬼,何止孤雛骨未寒。”可以感覺到,梁鴻志對這個女兒是比較鐘愛的。
這些子女中,梁鴻志對次子梁秋若最為寶愛。1921年梁鴻志獲知次子上學,欣然作詩勉勵,這首名為《家書至知成兒上學》的詩收錄于《爰居閣詩》中:“漸疏梨栗近之無,類我當年就學初。檻鶴只今遲羽化,食牛期汝似于菟。承家不在腰間印,醫俗須憑腹里書。我自覆巢身不死,未須辛苦問諸雛。”
三女兒梁文若當時已隨丈夫朱樸定居北平。一度在汪偽政府地位顯赫的朱樸,自國民政府開始肅奸以后就惶惶不可終日,為了逃避懲處,自顧尚且不暇,梁文若當然是無法照顧父親了。囚系中的梁鴻志對這些成年子女都指望不上,卻又要為剛剛兩三歲的幼女毛妹擔心,怕孩子一旦失去父親無法成人。他忙著遙控指揮,安排讓這個幼女拜前清翰林龔心釗之女龔安英和金雄白之妻為義母,希望日后能得到她們的照顧。他給這個女兒取的名字是“熙”,在獄中有詩《熙女病起》道:“略知病起未深詳,聞向西窗弄夕陽。雙頰定如紅木槿,小拳真擬白芽姜。莫因騎竹傷同伴,須記添衣敵晚涼。誰信而翁淡生活,兩盂脫粟一壺漿。”
梁鴻志在政壇上曾經一度活躍過,尤其是段祺瑞執政的北洋政府時期和抗戰初期,還很“闊”了一陣,據說他很會弄錢,家底頗為殷厚。可是抗戰勝利后開始肅奸,收繳漢奸財產成為他的一場噩夢。梁鴻志存在銀行的幾十萬存款全部充公,他所藏的數十萬卷古籍善本和古董書畫藏品都幾乎被席卷而空。梁鴻志在楚園時期給次子一封信中曾說:“因此家中微產,存在興業(銀行)者,全部入官。”
后來他在給女兒梁文若的《遺書一》中更是說:“吾之薄產,損耗已盡。”梁鴻志在獄中只存留了一部隨身攜帶的康熙刻本《山谷集》,另有一部明版毛刻本《元遺山詩》因為外借給朋友而得以幸存,這兩部書成為他在提籃橋監獄中的“歲寒二友”(梁鴻志自況)。因為財產被抄沒,他在獄中的生活確實出現了比較窘迫的景況。入獄后諸詩之中,此種景象和感嘆屢屢見諸筆端,如《中秋不見月》其二:“四壁久已空,一錢來無因。作書反相慰,不忍言家貧。”
孫曜東口述著作《十里洋場的民國舊事》曾記述:
但是梁鴻志沒有錢:一來他那汾陽路的豪宅不知被軍統抄過多少遍了,他最為珍愛的《宋三十三名賢墨寶》(其中有歐陽修、王安石、蘇東坡、蘇轍、曾鞏、陸游等三十三人的手跡),已成為戴笠的戰利品,其他文物書籍均已星散,存在浙江興業銀行的幾十萬存款也已凍結歸公,所以他兩個姨太太手里都沒有什么錢;二來他人緣壞透了,因嘴巴不饒人把人都得罪光了……所以,人家可以吃好菜好酒,他只能望眼欲穿,一旦有人見其可憐,分給他一點魚、一碗面,或是幾只月餅,他就感動得趕緊寫詩致謝。盡管如此,他那兩個姨太太對他還是不錯的,盡可能弄些吃的送來。人家送菜,他家用大口瓶送湯。
但實際上,《宋三十三名賢墨寶》并未落入戴笠之手。雖然梁鴻志已經家破,但是這冊《宋三十三名賢墨寶》是他所有藏品中的墨凰,他跟慧真、意真一起耍了外人無從知曉的伎倆,居然能夠逃過一劫,未被接收大員們抄走。而孫曜東所說的東西被戴笠所獲,估計也是當年梁鴻志故意放出去的風,連跟他同獄為友、朝夕相處一年余的孫曜東都被他騙了一輩子,直到晚年猶未悟真相。
這件國寶本來已經深藏不為人知,直到1957年由丁氏意真捐獻給國家,才暴露出真相,東西原來一直都在梁家人手上。此條信息還比較隱晦:據潘伯鷹《玄隱廬詩》第十卷,在1957年,有一詩題云“三十三宋人法書冊子藏于梁眾異爰居閣,梁既見法,其姬人丁氏以獻公家,而章行嚴丈實始終之,行丈有詩奉同”。元獨有偶,時任文化部副部長鄭振鐸的《鄭振鐸日記全編》也有佐證,1957年12月16日:“十一時許,到紫光閣武成殿,看梁氏妾丁捐獻的三十一通(當為三十三通——筆者按)宋人尺牘,其中以辛稼軒一通為白眉。”外間人只有幾十年之后在這些日記、詩集出版之日,方才約略知道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