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淡豹
他早早去世了,52歲。
十幾年前他出軌的那一次,她沒有報復,也沒有糾纏太久,他承認了錯誤,改變了,事情在她這一邊也就算過去了。不是因為她有寬容大度的美德,或是她教育自己要向前看。而是因為更簡單也更有重量的原因,她太忙了,女兒才9歲,晚上是作業(yè)時間,周末上五個班。她自己,自從生育后一直有盆底肌肉和婦科疾病,一年半前查出疑似腫瘤,雖然很快排除了惡性的可能,但她已經覺得仿佛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回來,不是一場虛驚,而是一次搶救。之后她注意飲食,開始鍛煉,開始看電視劇,更多把有限的時間花在自己身上。關注自我!愛我自己!她下的律令。他的出軌,由于他迅速而堅決的認錯,倒更像一場虛驚。
事情發(fā)生時她迷惘而感到羞辱,沒有告訴任何人。幾年后她跟要好的女友講起這件事,去另一個城市的表妹家做客時,她也講起了這件事。不是以傾訴的語調要求排解,而是一個成功者在講述自我成長和人生哲學,撫慰痛苦之中的表妹。女友和表妹都為連他也發(fā)生過這樣的事而表示驚駭,表示對男人徹底喪失了希望,至少她們在表面上是這樣說的,可能只有這樣說才足夠禮貌,能表達穩(wěn)固的姐妹情誼。而至少在表面上,她告訴她們,沒什么,愛自己最重要。似乎愛自己也確實是正確的——他回歸了家庭,家庭穩(wěn)固向前,在正確的時間先后買了幾套房子,她的身材始終比同齡人要好,皮膚原本不算多么突出,但逐漸顯得比周圍的人要白皙一些了,女兒研究生畢業(yè),準備明年結婚,她對女婿不算滿意但可以接受,步入中年以來她的工作無風無浪,有過一些挑戰(zhàn),有的克服了,有的回避了,辛苦的日子過去了,她可以等待退休,過更輕松的日子。
她確實,確確實實忘記了當時她曾有多么恨他。那時她獨自一人待在家里,擦地板,讀愛與恨的詩歌。“此恨綿綿無絕期”,她用鉛筆在下面重重地畫橫線,不是為分離的苦惱,而是她真的就有這樣恨他,將永遠這樣恨他,無法擺脫。
然而生活就這樣向前了。對于生活,唯一準確的修飾詞就是“居然”,不是嗎?無法預料的轉折,無法預料的傷害,背叛,平靜,生活確確實實就像一條河流,它席卷著你朝它想要去的方向去,當你習慣并忘記了它的流向時它就果斷地對你施以恐嚇,用腫瘤威脅你,用出軌刺穿你的脾臟。
她當時真的很忙嗎?她已經無法回憶。如今她勸女兒早些生育,不然年紀大了,不容易康復,更容易落下婦科疾病,精力也沒有那么充沛。不要像你的同事那樣拖到三十歲以后。她告訴女兒,別那么新銳,你要知道人會選擇記住正確的事。她自己是選擇記住了正確的事嗎,或者,別無選擇,于是記住了正確的事?當年在痛苦之中,她是太忙了以至于無暇他顧,還是太累了,以至于求生欲讓她想要活下來?活下來。大自然對她下的律令。
有時她再次想起那件事時感到驟然而來的讓她的手難以控制地顫抖起來的低溫。比如就在她深夜向表妹講述這件事的時候。她信心滿滿地講起這件事,然而在講到她與李先生初次對峙,而他并沒有立即承認此事時,她不得不懇求表妹幫她泡一壺不致影響睡眠的滾燙的白茶。
不過她很快就講到了和解與重生的段落。當年,讓她自己都感到驚奇的是,深刻矛盾之后的和解居然這樣讓人安心。仿佛不僅和解了出軌,還和解了此前沒有明言的幾十年歲月之中那些壓抑下來而長久發(fā)酵的大大小小的矛盾。
生活比先前更好了。好得太多了。
而如今,他死了。她突然意識到,在他35歲,她34歲,他出軌的那一年,對她來說,他的一部分就已經死了。那是生活從此變好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