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短房
巴黎圣母院燒了,那就燒了好了——那是“巴黎”圣母院,巴黎是法國的,不是我們中國的,謝謝,我是中國人,憑什么外國的一座破房子著火燒了,我要同情和悲痛?瞧我們有些同胞那副如喪考妣的樣子,真讓人受不了,照我看啊,他們要么是裝,要么是矯情,要么是崇洋媚外,要么三個毛病都占全了。
前幾天網上有幾位朋友說得好,巴黎圣母院是人家法國的,就算真是個國寶吧,那也是法國的國寶,法國國寶燒了,法國人心疼、悲痛,那都是他們自己的事,我們可是中國人,圓明園、故宮才是我們的國寶。現在的圓明園大家都去看過吧?曾經的“萬園之園”,如今可就剩下殘垣斷壁了,那是誰干的?不就是他們法國人跟英國人合伙燒的嗎?對,故宮總算沒燒,可八國聯軍進京時,慈禧帶著光緒皇帝跑了,洋鬼子闖進紫禁城,在太和殿前搞閱兵,連宮殿門口用來蓄水防火的鎏金銅缸,上面的鎏金都被他們拿刺刀刮走,就差沒刮地皮了——這其中也有他們法國鬼子,我沒冤枉他們吧?他們法國兵燒我們圓明園,怎不見法國人“同情、悲痛”?憑什么他們的巴黎圣母院著了把小火,我們中國人就該同情、該悲痛了?是不是還給重建捐點兒款啊?這不是犯賤嗎?照我說啊,這叫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巴黎圣母院這把火甭管是天災還是人禍,總之就是當年他們燒我們圓明園的因果報應!
什么什么?有幾個發話的名人說錯了,圓明園是英法聯軍燒的,不是像他們說那樣是八國聯軍燒的——甭管幾國吧,都有個法國在里邊沒錯兒吧?我可看見了,這些天有那么些子人那叫一個賣力啊,可著勁地給英法聯軍燒圓明園“洗地”,什么“圓明園是皇帝的、又不是你們中國老百姓的,不燒不搶你們不還是連看一眼都沒份兒”,什么“清廷扣押外國使臣、違反國際法在前,燒圓明園是對這種野蠻行徑的懲罰,是清朝自找、活該”,引經據典地,書要是讀少點,還真沒準兒被他們帶溝里去。
根據中、英、法、美四方多側面的記載,1860年10月,英法聯軍在獲得通州八里橋之戰勝利后進犯北京,10月6日下午占領了北京西北郊的圓明園。

英、法兩國記載都顯示,率先進入的是法軍步兵和少數英軍騎兵,指揮官是法方總司令孟斗班(后被法國封為“八里橋伯爵”以表彰其侵華的“功績”),英軍大隊則是第二天才在英方總司令格蘭特爵士即中國文獻中的“噶羅”和英國特使額爾金伯爵率領下進入,據格蘭特的翻譯華斯萊在其回憶錄《1860年,軍旅生活軼事》中所記載,法軍已開始大肆劫掠,并將搶來的東西送給格蘭特,甚至連華斯萊也收到一份。
而率先下令燒毀圓明園的,則是英國特使額爾金,他在寫給中國恭親王奕?的信函中稱“全園余物……將予以蕩平,且無需你方同意”,10月18、19兩日英軍率先放火,法軍跟進,使得早已被劫掠毀壞的圓明園徹底成為廢墟。正因為圓明園系法軍先進入劫掠、而英軍先放火燒園,所以才會出現歐洲各國議會、民間和各界名流強烈譴責這種“汪達爾式野蠻行徑”后,兩國軍方和在華使節相互推諉,互相指責對方“更野蠻”、“更應該對圓明園事件負責”的鬧劇;還有人說什么“中國鄉民殺死洋兵后逃進圓明園避難惹禍”,說什么“英法聯軍沒燒多少,圓明園大多數是中國人自己后來拆成廢墟的”。
英國首相巴麥尊在事發后曾公開表示“對額爾金和噶羅燒毀圓明園的決定感到十分高興,因為沒有比這種永久性標志更能表達我們對韃靼人奸詐殘暴的憤怒,這是絕對必要的,如果北京皇宮(指故宮)也能這樣來一下我就會更高興了。”(1860年12月20日,致西德尼·赫貝特信函,《赫貝特言行錄》卷2,頁350),只是在輿論一邊倒譴責后才開始改口和推諉。
借所謂“中方記載”稱圓明園是因為村民馮婉貞父女抵抗退入圓明園導致報復的說法,是清末《清裨類抄》的孤證,不足為憑(光記載中的“殺敵人數”就宛如神話,且沿用了完全荒謬的“英軍不善肉搏”的偏見),而英法官方一再強調的“中方違反國際慣例扣押英國翻譯官”固然確有其實,但巴夏禮被扣是因為英法聯軍入侵,而英法聯軍入侵則是為了將更多不平等條約款項用武力強加給中國,其借口則是今天連英法自己都承認完全站不住腳的“亞羅號”和“馬神父”兩個事件,簡單說,即便承認巴夏禮被扣是圓明園被焚的前因之一,但必須首先看到,英法聯軍入侵中國則是巴夏禮事件的前因,且沒有之一;扣押作為外交使節的巴夏禮固然是清廷的錯誤,但這個錯誤能比入侵更大?英法聯軍入侵中國是1856年的事,軍事行動開始于1856年10月8日,巴夏禮事件則發生在1858年9月18日,孰為因果,一目了然。

巴黎圣母院因為這場大火,一夜之間成為“全球網紅”。
說到那個巴夏禮,他可是亞洲近代史上的常客,這位最早不過是一個翻譯的英國人1861年在湖北黃州私藏太平軍李秀成委托他帶給江北陳玉成的信函,欺騙后者退兵,1867年又在日本蓄意挑起外交爭端,是個“富貴險中求”、自帶碰瓷屬性的危險人物。
沒錯,英法聯軍劫掠焚毀,只是圓明園被破壞的第一步,后來園子荒了,清朝也亡了,來拆來拿的中國人自然也就多了,但凡事總有個先后吧,若非英法聯軍把一座好端端的皇家園林、行宮給燒成廢墟,連好大喜功的慈禧都沒辦法修復,又哪里會有后來小老百姓的揩油?不是那些位仁兄自己說的“圓明園是皇帝的、又不是你們中國老百姓的,不燒不搶你們不還是連看一眼都沒份兒”?
還有,就巴黎圣母院是文物,是國寶?小國、窮國的不是?敘利亞的巴爾米拉被法國人幫著美國人給搞成那樣,那些為巴黎圣母院失火嚎啕的中國人,怎么不也去大哭一場?斯里蘭卡剛發生連環恐怖襲擊,其中一座被炸壞的天主教堂是始建于16世紀的古跡,他們怎么不去同情、不去悲痛?
無論以一個中國人、一個歷史愛好者,或一個愛美、愛生活的人,都無法接受和理解某些人那種幸災樂禍和歡呼雀躍的反應,無法接受“你們能燒圓明園,所以巴黎圣母院燒了活該”的邏輯。
巴黎圣母院并非一座屬于法國統治者或殖民者、侵略者的建筑,而是從1160年籌建起就作為對市民和外來參觀者全免費開放而設立的公共性場所,這里涌現過無數法國著名的學者、文學家、藝術家和科學家,其中也包括對中法文化交流作出重大貢獻,對中國有功的許多名人,如1711年率先將中國“六經”(《大學》、《中庸》、《論語》、《孟子》、《小學》和《孝經》的合訂本)翻譯成歐洲語言出版的杜赫德,為康熙編纂中國地圖盡心盡力,并極力向歐洲介紹和推崇中國文化的張誠、白晉等都曾在巴黎圣母院學習、生活和工作過很長時間,相反,參與英法聯軍入侵中國、燒毀圓明園的殖民者中,卻并沒有什么人來自巴黎圣母院。僅僅因為“巴黎圣母院是法國的,圓明園也是法國人燒的”就遷怒于前者,甚至對這座世界文化遺產的損毀幸災樂禍,拍手稱快,是一種莫名其妙的遷怒情緒——如果照這個邏輯,《國際歌》是不是也不要唱啊,它是哪國人寫的?
巴黎圣母院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注冊的文化遺產,和中國的長城、故宮等并列一冊,將心比心,如果我們的故宮、長城遭遇什么不測,某些美國人以“貿易戰”之類的理由在網上歡呼雀躍,咬牙切齒,你們將作何感想?

巴黎圣母院見證了從三級會議召開到百年戰爭結束,從為圣女貞德平反到拿破侖加冕皇帝,從法國大革命到二戰中巴黎解放,近800年來一系列重大歷史事件的發生和發展,是活的歷史見證,對這樣一座歷史豐碑遭受損失,任何一個有文化修養的人,都應為之惋惜。
巴黎是雨果《巴黎圣母院》中的核心場景,是無數蜚聲世界文藝作品的經典情節發生地,是一道美麗的風景,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要多么陰暗丑陋的一顆心,才會為這樣一道美麗風景的蒙塵而歡呼?
哦,正好說到雨果了——剛不是有朋友指責法國人“你們的大兵燒了我們的圓明園,你們的人民有沒有悲痛、憤怒”嗎?雨果算不算“法國人民”?在1861年11月25日寫給英法聯軍上尉巴特勒的一封信中,他曾寫下:“我們歐洲是文明人,中國人在我們眼中是野蠻人。這就是文明對野蠻所干的事情。我們將受到歷史制裁的這兩個強盜,一個叫法蘭西,一個叫英吉利。……我希望有朝一日,解放了的干干凈凈的法蘭西會把這份戰利品歸還給被掠奪的中國,那才是真正的物主。”
還要指出,圓明園是英法侵略軍燒毀的,盡管如此,當時和后來,仍有雨果和許許多多法國人對它的毀滅感到悲痛、憤怒和惋惜,對包括本國侵略者在內的歐洲強盜大聲譴責;而巴黎圣母院則毀于一場大火,這把火和中國、和中國人毫無關系,我們更可毫無愧色地表達對一件歷史建筑瑰寶、一個人類共同文化遺產遭損失的同情和惋惜。至于說什么“歐洲殖民者摧毀巴爾米拉”、“巴黎圣母院被燒是報應”的,我首先要告訴您,其實歐洲殖民者摧毀的第三世界國家文化、文明不勝枚舉,其價值百倍、千倍、萬倍于巴黎圣母院和巴爾米拉。但如果無端把巴黎圣母院和圓明園混為一談,是無知的表現。作為一個情感和邏輯能力正常的人,一個文明人、現代人和中國人,我們可以也應該既不忘國恥,也同情他人、他國所遭受的不幸,既熱愛自己的文化遺產,也欣賞世界各地的美景名勝,只有無知、狹隘和偏執的人,才會把原本不相干的圓明園被侵略者毀滅和巴黎圣母院被火災破壞扯在一起,才會逼迫中國人在“痛惜圓明園”和“痛惜巴黎圣母院”中來個莫名其妙的“二選一”。
(責編:常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