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亮
一
一輛貨車穿行薄霧中,駛入官垱鎮。
石板街上人來人往,兩三位少年在貨車前追逐,貨車急剎車后,再起步,幾乎是蝸行,經過小鎮衛生院、稅務所、供銷社、劉聾子包子鋪、自來水廠,車輪軋過路邊的荒草,最終泊在官垱鎮東頭的“三哥旅館”。
旅館招牌破舊不堪,“三”字當中的一筆若隱若現,不仔細看,會誤以為是“二哥旅館”。除了招牌,旅館也顯得破敗。旅館的老板,也就是嗜賭的三哥,兩年前欠下巨額賭債,拆東墻補西墻,填不滿窟窿后,在夏天某個霧濃得化不開的早晨,借助大霧的掩護,攜帶家人,跑路了。有人說,那個霧蒙蒙的早晨,看到過三哥,他慌里慌張,拎了個旅行包,像喪家之犬。也有人說,三哥根本沒拎包,他們一家人,走得從容,仿佛散步,優哉游哉地踏上了逃亡之路。債主們聽聞三哥跑路的消息,趕往旅館,撬掉門鎖,破門而入,將值錢的或不值錢的,包括鍋碗瓢盆、砧板筷子,洗劫一空。
從此,旅館似棄兒,無人看管,周邊長滿荒草。旅館成了一片荒蕪之地,在官垱鎮人眼里,它是一個瘡疤。如今,有人想治愈這塊瘡疤,將旅館改造成福利院。
貨車上走下來的人——女人,便是福利院主人。她跟官垱鎮的人打招呼,叫我馬莉,駿馬的馬,茉莉的莉。
鎮上的人,沒有人清楚馬莉的來歷。
不時有好奇的少年結伴跑到旅館,觀察馬莉,他們發現馬莉左臉有塊醒目的疤。孩子們受到驚嚇,跑了。膽大的少年,沒跑,走到旅館門前,馬莉會掏出大白兔奶糖打發他們。嘗到甜頭后,更多的孩子前來討糖吃,也不說話,一堆人站門口,久久不肯離去。馬莉猜到他們心思,拿出更多糖果,大白兔奶糖或者水果糖,分發給他們。少年們迫不及待剝開糖紙,含著糖,心滿意足地離開。嘴饞了,又跑來,他們覺得,馬莉即便是個疤臉,也沒那么可怕,起碼比鎮上邋里邋遢的謝瘋子好多了。
每天,貨車從鎮上開往縣城,又從縣城載滿貨物,有時是家具,有時是木板,有時是床上用品和廚具,返回官垱鎮。
一段時間,旅館進進出出的是瓦匠;一段時間,旅館進進出出的是木匠。再過了一段時間,人們聽到噼噼啪啪的鞭炮聲,一傳十,十傳百,鎮上所有人都聽到一個消息——旅館改造的福利院開張了。
“三哥旅館”的牌匾換成了“幸福之家”橫幅,四個字迎風飄揚。那塊荒蕪之地,從此不再荒蕪。
二
女人在老馬的夢里哭。哭得兇,把老馬鬧醒了。醒后他就沒再入睡。墨黑的夜里落著淅淅瀝瀝的雨,仿佛落在老馬心坎上。
從刑警隊退下來,按說老馬該享清福了,可他一輩子勞碌慣了,身退了心卻不退,腿腳不閑。老伴勸他養養花、種種草,或是帶帶孫兒孫女,他不依。大把年紀了,老愛折騰,他保持在警隊工作時的習慣,遇到報紙上刊載命案新聞,總要琢磨一番,探個究竟。甚至,他們一幫離休的老警察,常聚一塊扯麻城警界那點“八卦”的事。
一扯遠,他們不由談起那宗曾經鬧得麻城沸沸揚揚的命案。
那宗命案,是老馬經手辦的。從立案到破案前后僅花了一天半時間。破案速度之快,在麻城刑事案件中數一數二。那幫老警察談起這案子,不住嘴地贊老馬,可老馬臉上并不快活。相反,他內心極不痛快。干了一輩子警察,抓了一輩子壞人,唯獨那一次,抓案犯時他心不甘情不愿。
案犯是離異女性,一位十三歲智障兒母親。孩子遭遇同齡人羞辱,母親過失殺人。老馬記得那是1999年發生的事,《麻城晚報》以《憤怒的母愛》為新聞標題大篇幅報道過。報紙老馬長期留存,擱在他收藏重要物件的保險箱。最終,智障兒母親被判12年刑期。
許多個雨夜,老馬回憶起這宗命案。總覺得案子不那么簡單,案發現場不存在目擊證人,事發經過全憑投案自首的女人供述。有時他甚至突發奇想,猜測兇手是智障兒。他母親自首,完全是為掩蓋真相,避免孩子站立光天化日下,被眾人指指戳戳,遭罪。她護犢子,寧愿坐監,也不愿孩子給逼上臺面。這想法時不時跳到老馬腦子里。案子已宣判,鐵板釘釘了,頂多老馬也就想一想。后來,其它的案件多起來,那想法便如一陣風一溜煙,一吹就過去了。
現在,多年前的想法又盤旋老馬頭頂。面對老同事豎起的大拇指,老馬未做回應。他陷入長久的沉默,悶頭一根接一根抽煙。待他起身離開時,煙屁股扔了滿地。
老馬有些落寞。回家時本來晴好的天,在他眼里,成了陰天。
進家門老伴見他反常,有意找他扯白話。老馬卻不賞臉,愛理不理。躲進臥房老馬調撥密碼,啟開保險箱,坐藤椅上他將那頁報紙瀏覽了一遍。那宗案子眾多的疑點再次浮出水面。
接下來天真的陰了,落起雷暴雨,老馬站立窗前,梭巡雨霧里飄搖的榕樹。智障兒母親的臉出現在雨中。那是一張愁苦、過早衰老的臉,比下雨的天空更陰郁不堪。夜里老馬做了許多夢,唯一記住的就是那位痛哭的母親朝他講話。可惜他一個字也聽不清。
那個夢困擾了老馬好些天。
老馬決定尋訪智障兒。他找警隊帶過的徒弟幫忙,很快打探的消息有了眉目。母親坐監后,那孩子由外婆看養。她們不住麻城市,住市下屬縣城的一個小鎮——官垱鎮。
出發前夜,老馬收拾行李,將七七八八的物件往旅行袋里塞。老伴怎么勸他,也勸不住。他鐵了心要去查個水落石出。老伴就倚在門邊,罵他是頭倔驢。他只是笑,也不做聲。一個巴掌拍不響,老伴嘀咕幾句,不說了,坐廳里生悶氣去了。
待行李擺弄好,老馬才跑去廳里,安撫生氣的老伴。講幾句俏皮話,孩子樣伴個鬼臉,老伴就笑了,嘴角揚起來。老馬曉得,老伴并不是真生氣,只是心疼他,不想他一把老骨頭還在外頭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三
馬莉的到來讓人歡喜,也讓人憂。
歡喜的是官垱鎮的大多數人,福利院的存在,對大家來說,畢竟是好事,那些孤老、失智的孩童總算有了去處。憂的是少數人,他們不清楚馬莉的來歷,擔心她是個惡人,來小鎮作惡。
最憂心的人,當屬李篾匠。八年前,他從外地抱養了一個嬰孩,就是他們現在的女兒李歡歡。那個雨夜,李篾匠夫妻躺床上輾轉難眠,他們聽著雨滴敲打窗玻璃的聲音,兩人都沒開口說話。隔半天,李篾匠憋不住,黑暗中,他說,那個疤臉女人,該不是來尋親的吧?不會是來尋歡歡的吧?旁邊一個聲音說,不要成天疑神疑鬼。又說,這事,不好說,還是當心一點好。李篾匠說,他媽的,你他媽全是廢話,說了等于沒說。
天放晴了,李篾匠坐屋門口編竹席,汗水浸濕了背心,額頭的汗灑腳邊水泥地上。不時有熟人往門前路過。路人甲說,篾匠,歡歡在家嗎?
編席的李篾匠抬起頭,他說,在家,在廚房幫她媽打下手,擇菜。
路人乙說,歡歡在家嗎?
李篾匠說,在堂屋做作業呢。
路人丙說,歡歡呢?
李篾匠說,剛才還在屋門口耍,轉眼不見人影了。
路人丙好意地望著李篾匠笑,又說,剛才一群伢朝福利院方向跑,該是去討糖吃了,篾匠,不要為了幾粒糖,把孩子丟了。那人意味深長地望著李篾匠笑。
李篾匠聽出弦外之音,放下手中的活,慌慌張張往福利院趕去。那幫孩子里頭,并沒有李歡歡。李篾匠沖進福利院,也不說話,似只獵犬,里里外外嗅了一圈,他目睹院子老人們圈在一起下象棋、打牌,唯獨沒找到女兒,連根頭發絲也沒看到。他急出一身冷汗,又往家里趕,李歡歡也不在家。
跑出家門,李篾匠變成熱鍋里的螞蟻、無頭蒼蠅,在官垱鎮石板街上橫沖直闖,遇到一個路人,便問,看到我家歡歡了嗎?看到我家歡歡了嗎你?回答他的,都是——沒有。他繼續在街上小跑,呼哧呼哧地呵氣,繼續問。也有人回答得驢唇不對馬嘴,篾匠,你早該看緊你們家歡歡,那個福利院的老板,誰知道她什么底細,指不定是個人販子。退一萬步,不是人販子,你家歡歡不是抱養的么?她來尋親也不一定。
李篾匠瞪眼望著那人,恨不得回家拿了篾刀,劈爛他的臭嘴。他想說,狗日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過后一細想,李篾匠又覺得那人話糙理不糙,繼續尋人。
天快黑了,他連女兒的影子也沒找到。細想后,他改變了尋人策略,去女兒要好的同學家打聽,尋訪兩三家,終于打探到一絲線索。女兒同學說,鎮上來了馬戲班,李歡歡是不是去看馬戲表演了?
李篾匠立馬跑去官垱鎮西頭,馬戲班安營扎寨的地方,等他趕到時,那里已是人去樓空。馬戲班表演了三天,下午撤走,去了另一個小鎮大楊樹鎮。
四
前往官垱鎮的中巴車上,退休警察老馬結識了到縣城采購電器的張老漢。張老漢告訴他,屋里娶媳婦,他上縣城看電器……
一來二去,兩人聊熟后,老馬問起要找的老人王玉蘭。
張老漢說,你找哪家的王玉蘭,鎮上有兩個?
老馬說,我也不曉得是哪個王玉蘭,她有個坐監的女兒。
中巴車內人聲嘈雜。張老漢說,她去年就不在了,放壽了。
老馬說,什么?
張老漢又重復了一遍。
老馬說,那她外孫呢?
張老漢說,托養在鎮上的福利院,你找那家人干啥子?
老馬隨便找了個理由搪塞。他們聊起別的,比如小鎮的生活、人情世故……老馬又給張老漢遞香煙。張老漢摘下別在耳朵上的那根香煙,瞇著笑眼說,老哥,先前那支還沒抽呢,夠了!老馬還是硬塞給他。他將兩支香煙別在了兩邊耳朵上。
一路顛簸,車到站了,張老漢告訴老馬,福利院在官垱鎮東頭自來水廠隔壁。他順手指了條道,便往回屋方向趕。
走了一截路,離得老遠,老馬目睹“幸福之家”條幅橫在空中,迎風飄揚。
蹲墻根邊,老馬抽完一根香煙,才將腳步邁過福利院的門檻。院子里多是些孤苦伶仃的老人,他們圈坐一起打紙牌、下象棋、跳棋,圍觀的人比打牌下棋的人更多。除開老人,還有用十根手指頭都能點得清的孩子,十個人不到。
陽光照在那些人臉上、身上,也照在老馬目光盯上的那個“大頭”身上。老馬猜想,盤腿坐棗樹下掏螞蟻洞的“大頭”,就是他尋找的失智兒童。
枯站陽光下,老馬靜靜地望大頭。大頭以打散的目光空洞地回望了老馬一眼,就把目光挪到天上,嘴巴一張一合,念叨什么。
太陽躲進云里,天陰起來。大頭站起身,抖落屁股的灰塵,歪起脖子、蹣跚著步子穿過院子里的竹林,朝睡房走去。
背后有個女人的聲音喊老馬。那人說,你找哪位?
老馬轉身,心里一驚。女人整張臉毀了近一半。看就知道,是火燒的或是滾水燙的。老馬說,你……你是?
女人說,我是幸福之家的主人馬莉。
揚起左手,老馬指向大頭進房的方向。他說,我找他。
馬莉說,你是?
老馬說,我是退了休的警察。
愣了足有五秒鐘,馬莉的目光越過老馬,瞥向風中飛舞的棉絮。
老馬將此行的目的告訴馬莉。他以為會得到馬莉的支持,可她并不買賬,反問說,就算找出真相又怎樣呢?
風中的兩個人陷入長久的沉默。
老馬從褲兜掏出香煙,坐水泥條凳上抽起香煙來。馬莉坐他旁邊,看著老馬吸得火星一閃一閃。
馬莉說,警察同志,福利院有空鋪位,若今天你不走,夜里可以在這里將就。
老馬說,我退休了,叫我老馬吧。這次我來找他,沒別的意思,就是想看看他。之后老馬講起那個夜晚的夢,女人哭泣時的兇樣。他似乎有些歉意,雙手捂臉,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曲指,老馬彈煙頭,落在兩米遠殘了口的水缸旁,他挪步過去用腳尖將火星摁熄了。那是口廢棄的水缸,僅剩半缸水,缸沿邊長滿青苔,蓄的水蛻變成褐色,成群的水蛭在里頭伸縮。馬莉態度和緩過來,她說,真有需要,你可以進屋找他。
昂起頭,老馬望天說,謝謝,我這趟出門,一路都遇到貴人!他講起中巴車上熱情的漢子,張老漢。馬莉說,你說的老張,可是個熱心腸。
老馬并沒進門去看大頭,只是離得老遠望他。大頭空洞、泥丸似的眼神在他視野里游蕩。暖風吹在老馬臉上,他再次想起那晚的夢。又是一陣惆悵。他想,真相究竟怎樣?這個答案模糊的問題令他心生痛苦。
老馬擱好行李,跟馬莉打了聲招呼,邁步去鎮上閑逛。臨出門,馬莉喊他,交代他記得六點回來吃夜飯。他點了頭,轉身便走。
五
官垱鎮的人們永遠記得那個黃昏,小鎮的天空響徹著李篾匠的聲音,歡歡,你在哪里?歡歡,回家吃夜飯。后來,這個聲音變得凄厲、暗啞,逐漸消失在黑夜里。
有人說,歡歡被拐走了。
有人問,哪個歡歡?
有人答,李篾匠的女兒,李歡歡。
有人又說,李篾匠的女兒給人拐走了,他女兒不是親生的,是抱養的。
有人繼續傳,你們知道嗎,李篾匠的女兒不見了,聽說給她親媽接走了。
有人問,李歡歡親媽是誰?
有人答,還能有誰,說不定就是那個疤臉女人,那個馬莉,駿馬的馬,茉莉的莉。
有人說,那個開福利院的馬莉,是李歡歡親媽,知道吧你們?
……
小鎮的閑人們圍在李篾匠家門口,看著李篾匠的老婆坐門檻邊,哭得呼天搶地。她抹了一把眼淚,又抹一把鼻涕,哭著說,我一把屎一把尿,把歡歡拉扯大,容易嗎我,人說沒就沒了,我這是造的什么孽啊我。
李篾匠掃了一眼屋門口黑壓壓的人群,他說,你進來,少給我丟人現眼。
那堆人議論紛紛,有人說,篾匠,你得去福利院要人。
李篾匠說,找誰要人?
人群中有人說,還能有誰?!
坐門檻邊哭泣的女人說,你個窩囊廢,歡歡丟了,你還不敢去要人。
那堆人開始起哄,篾匠,趕緊的,再不去來不及了,到時她跟三哥一樣,拍一拍屁股走人了,你們養了歡歡八年,可就白養了。
李篾匠站屋門口,左右為難。女人又說,我怎么嫁給了你這個窩囊廢。瞥了眼墻角未編完的竹席,李篾匠抄起篾刀奪門而出,氣勢洶洶往福利院方向小跑,身后跟著他的老婆和黑壓壓的人群。
他們走到福利院門口,李篾匠舉起篾刀,預備喊話。遠處傳來喊聲,是李篾匠的鄰居,他騎著自行車沖到人堆,上氣不接下氣說,人,人,人回來了,篾匠,我看見歡歡端了碗米飯,站門口喊,喊你們回家吃夜飯。
李篾匠放下高舉的篾刀,踮腳,朝福利院里頭望了一眼,沒人出來。他聽到人堆里有人說,就算她沒拐走歡歡,也不能證明她沒干過別的壞事。又有人說,她是好人,還是歹人,誰說得清楚?你們抬頭看看天上的云,等著吧,說不定還有大事發生。
有人抬眼望天——天是黑的,天空漆黑一團,根本看不到云。一個聲音說,咱可不能把好人冤枉了!
六
走在小鎮的石板街上,老馬煙癮犯了,摸褲兜里的香煙,煙盒癟了空了。他去小賣部買了盒紅塔山。又繼續在街上走,他目睹一群人圍著個耍猴的河南老頭。那只母猴時不時將紅屁股亮給路人看。
官垱鎮跟老馬見過的其它小鎮沒多大區別,殘破,失去生機,像墻上貼得過久的年歷畫。
輕柔的風繼續吹著,嗩吶聲和鞭炮聲由遠及近,小鎮郵電所門口,老馬遇到送葬的隊伍。紙錢散落泥地上,手臂綁了喪帶的老婦痛哭,聲音沙啞。一群人尾隨老婦身后小聲地抽泣。抬棺木的裸肩漢子吆喝著往前走,卷得塵土飛揚。
老馬捂住鼻子,朝河堤疾走。河里的水枯了,裸露的河床一目了然。他站河岸邊,接連抽了兩根香煙。
那些往事又如煙般從老馬眼前晃過。草叢里竄出兩只黃鼠狼,打斷他思緒。眨眼間,黃鼠狼消失了。
偶爾河堤上走過三兩個人。老馬不看他們,任由他們打量自己。遠處一輛板車朝老馬駛來,是張老漢拖的板車,馱了滿車甘蔗。
張老漢先喊的老馬,老馬過去幫了把手,幫他推板車。老馬朝滿身大汗的張老漢說,老張,你兒子呢?
張老漢說,他還在深圳打工,等我這邊安排妥婚事,擺喜酒時兒子兒媳就請假回來。他們忙得很,沒辦法!
聊完兒女,他們聊起其它的,比如田地里的莊稼、秋天的收成。兩個人的暗影在陽光下拉得老長。
張老漢說,老馬,找到人沒?
老馬說,找到了。福利院老板是哪里人?看她不像本鎮人。
張老漢說,馬莉是個好人,聽口音,她不是麻城人。幸虧有幸福之家,鎮里、村里的孤寡老人才有人照應。你不知道,他們全是子女在城里打工、丟了命的孤老。那場大火,燒死了好些人。講起這事讓人痛心,他們可全是我們官垱鎮的鄉里鄉親。
老馬說,馬莉也像給火燒過。
張老漢說,就是,她也講過,就因為她給火燒了,更能體會那些家庭的痛苦,鎮上的人都看得到,她是真心做好事。
莫名其妙老馬打了個嗝,給自己燃了根香煙。他幫張老漢推板車,兩人一路走一路聊。暮色里,老馬把張老漢和他的那堆甘蔗送回了家。張老漢硬要留他吃夜飯,他先前跟“幸福之家”約好,就謝絕了。
張老漢送老馬,送了很遠一截路。
吃夜飯時,老馬和馬莉喝了三四杯白酒。兩人酒量似乎都不高,喝得滿臉通紅。天擦黑時,他們搭了個簡易的戲臺。馬莉說,馬警官,您是貴客,我們辦臺晚會歡迎您光臨我們幸福之家。老馬說,叫我老馬。馬莉并沒改口。
天完全黑下來,院子里亮起昏黃的燈。戲臺下擺了三排木椅子、兩排木條凳。他們依次落坐,鬧哄哄的。晚會現場始終沒有能夠安靜下來,一堆老人和一圈小孩像麻雀嘰嘰喳喳。
月亮升起來,銀灰的月光照在院落里,和昏黃的燈光交織。
戲臺上老人們輪流表演:誰拉二胡,一曲《二泉映月》,調子憂傷、哀婉;誰打快板《武松打虎》,贏得滿堂彩;又是兩人合演雙簧,引來陣陣笑聲……最后馬莉壓軸,她手持竹笛,坐戲臺上,學電視里明星的作派,她說,現場的朋友,大家好,我給大家帶來一曲《常回家看看》!
臺下響起一片掌聲,聲音比春雷更響。
悠揚的笛聲從馬莉嘴里飄逸而出。她搖晃腦殼,很像那么回事地演奏曲子:
找點空閑找點時間
領著孩子常回家看看
帶上笑容帶上祝愿
陪同愛人常回家看看
……
老馬聽到身邊有人抽泣,那些抽泣聲慢慢傳染給了更多人。月光突然變得冷清。他伸長脖子偷瞄坐另一排的大頭,只有他十指扣一起,傻笑。
吹奏結束,掌聲雷動,持續了許久。待掌聲消停,馬莉站起身,眼淚在眼眶打轉。她哽咽說,我們幸福之家,住的都是不幸的人、需要溫暖的人,我們就是彼此的親人,我們要相互扶持、取暖!
掌聲又響了一陣。
清冷的氣氛瞬間消失了,懸掛空中的那輪明月更圓、更亮了。曲終人散,福利院的人各自帶椅子、條凳回了屋。老馬的目光寸步不離大頭,直到大頭進屋,他才將目光挪到天上。
那是一輪冷月。
老馬在想幸福之家的主人,那個被火毀容的女人馬莉。有位老人站在棗樹邊抽煙,老馬靠攏過去,跟他搭訕。老人邀請他,也搬來幸福之家養老,還列舉了系列的好處,比如常舉辦文藝活動,還有棋牌比賽、戶外釣魚賽……老馬只當聽眾,不作回應。抽完香煙,那位老人拄拐離開了。
場院一下空了,月光照在竹林、棗樹上、殘破的水缸里。馬莉提了兩把木椅出來,她說,馬警官,咱倆聊聊!
老馬脆聲說,好。
他們坐在清冷的月夜里。院子有蛐蛐的叫聲和其它的蟲鳴。
馬莉拿出白酒和下酒的過油花生,擺弄好后,她說,將就將就我們邊喝邊聊。她扶起酒杯,喝了個底朝天,她說,我也是麻城人,來官垱鎮快兩年了。
老馬說,你怎會想到來官垱鎮辦福利院?蒼白的月光淋在馬莉臉上,老馬清晰可見她的傷疤,慘白,駭人。
馬莉說,人生很多事講不清,或者說是命中注定。這里需要我,我就來了。是他們選擇了我,而不是我選擇了他們!
那些話,馬莉講得似是而非。老馬說,你這話講得含糊,我聽不太明白。
馬莉沉默了,又抿了口酒。她說,有些事不必弄得太清楚,古話講難得糊涂,就是這個道理。
老馬沒有否定,也不表示認可。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他們不再講話,只是喝酒,嚼花生米。老馬感覺面前的疤臉女人似乎有話要講給他聽,又憋住沒講出口。
那些酒喝干了,老馬打了兩個酒嗝。他說,都說酒后吐真言,你是不是有話要講給我聽?
馬莉說,沒有,該講的話我都講完了。
站起身,老馬說,那我先去休息。他朝大頭的房間走去,晚風吹他身上,令他有了回到多年前夏天的感覺,那時他還是個大山里羞澀的孩子,對世界一無所知。老馬想,活了大把年紀,現在他對世界也并不比年少時了解更多。
老馬沒進屋,只是默立窗前,看大頭趴桌子上睡覺。目睹大頭安詳的模樣,他七上八下的心終于平穩下來。之后老馬去了安排給他住的臥房,橫躺床上,窗外仍有蟲鳴聲傳入室內,月光水似的透過玻璃流進房間。突然憂傷的笛聲跟著似水的月光遛進房內。他爬起床,走近木窗邊,場院里馬莉孤寂地坐著,吹奏《十五的月亮》。
一束束月光落在馬莉身上。老馬感覺得到,盡管月光輕柔,但對月亮下的女人來說,那月光卻似刀子、匕首,痛刺著她的肉身和身體里的靈魂。
老馬想,馬莉是個有故事的人。但他不清楚馬莉到底經歷過什么。出于職業習慣,他極想過去問問,步子邁開前,他忍住了。
馬莉的疤臉盤旋在老馬腦殼里,令他一夜未眠。來天,老馬攜帶一肚子心事,返回麻城。
七
某一天,老馬他們一幫老警察再次歡聚一堂。
他們講起各自近期的生活、健康狀況,血壓高了,前列腺增生了,糖尿病更嚴重了。只有老馬一個人不作聲,默坐人堆里當聽眾。他們扯完了家長里短,便講起麻城最近的案子,那宗銀行劫案,兩死一傷,劫匪成功卷款逃逸。再又談起多年前另一宗懸案,麻城臺風來臨的前夜,有家工廠起大火,燒死燒傷許多工人,事后工廠老板消失了。有人說老板燒死了,也有人說老板跑路了。
沉默許久的老馬說,老板是男是女?
一個聲音說,是女老板。
老馬又說,老板叫什么?
當中誰說,好像姓馬,我想想,叫馬紅梅吧。
老馬心事更重了,他想起此前去官當鎮遇到的“幸福之家”的主人,會不會就是隱姓埋名的馬紅梅。或許她跑去小鎮將死去工人的親人圈養起來,是為贖罪。
過后老馬跑了趟公安局,找帶過的徒弟幫忙調閱馬紅梅資料。他親眼見到的是毀了半張臉的女人,比較電腦里的照片,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老馬不放過任何細節對比,他覺得馬莉就是馬紅梅。但又覺得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