鞍方
這間房約有六十平方米,在辦公區的兩邊,各擺了五排桌椅,空了一半多。顯然人手不足。組長姓華,是名中年女性。
華組長是這間房中的小領導,催收五組的組長。
十幾名組員,坐在靠窗一邊的工作臺上。年紀都在二十五歲左右,女孩略多一些。他們頭上都掛著單筒耳機,對著電腦,在鍵盤上敲敲打打,或是在手機上,閱讀長長的表格。
欠債的人,在早上最容易還款,在晚間最容易溝通,這是行業前輩累積的經驗。干過四年電催工作的劉磊說,因為一天才剛開始,債務人接到催債的電話,不想整天被糾纏,就容易還錢。到了晚間,人就感性些,因為白天理性過了,有些疲倦,這時候的聊天意愿就比較強。
電催員的工作節奏,與這規律對應:
早上九點到九點半,先打電話給前一天承諾過還款的人,跟進還款。九點半到十一點,查找個案中,相關人員的戶籍資料。十一點到下午一點半,除午休外,都在“滾動庫存”,即致電債務人,進行談判。下午一點半后,繼續查找人員資料。最后,下午五點半到七點之間,跟進長期無人接聽的電話、久催不還的債務人。
晚間七點后,電催員的工作就結束了,不能再催。催收電話,只能在電腦虛擬機上打,公司嚴禁員工用私人號碼催收。
華組長負責記錄,記下有還款意愿的訂單,預備下一步工作。而人手不足,她還得“協催”,有的債務人會對電催員說,叫你們領導接電話。僵持不下時,就由華組長來應對。
利用債務人的人脈關系,尤其是他的“熟人圈”,朝他施壓。這是催收員最常用的逼債手段。
但是,他們不把這叫作“逼債”,而叫“談判”。
劉磊做了四年電催員,被提拔做了培訓師,他說,“談判”能不能成功,取決于你手中有多少籌碼。對方老板的聯系方式,就是一個籌碼,但這還遠遠不夠。
獲取籌碼,催收員必須一個一個突破。催收員所掌握的,只有債務人姓名、身份證號,和他本人用過的手機號等基礎信息。他們以此找到債務人,摸清他的交際圈,并讓他還錢。
因此,“談判”只是催收工作中的最后一個環節。在此之前,要先經過兩個環節,“核資”和“查找”。
核資,一是核實債務人的經濟狀況,判斷他能否償清;二是核實合同上的資料,是否真實。而不真實的債務人信息,會在“查找”環節中,被催收員動用一切手段,找尋到真實的信息。最終,催收公司聯系到債務人本人,與其“談判”。
一切查找,都從債務人的外圍信息開始。
信函,是最先出現的“查找道具”,包括催收函和律師函。它既是一種“施壓”手段,同時也能“定位”債務人。電催員工作的一開始,是以快遞的形式,把信函發送到債務人登記過的地址、身份證上的地址,以及查找到的所有地址。
在早上這“黃金檔”,史青云習慣聯系這些派送員,他將每個案件的快遞信息,匯總到表格中。他一個一個打電話過去,“定位”一旦具體到地址,催收員將會立刻致電當地的“六大門派”,這是圈內說法,具體是指派出所、司法所、政府、計生部門、衛生站和民政局。從這些地方,催收員會進一步收集信息,包括債務人的工作經歷、同事、同學等。接著,催收員詢問這些公司領導、同事、同學,漸漸勾勒出債務人的信息肖像。
到此為止,被追查的債務人本人,對此還毫不知情。
蘇棟棟做過兩年的催收員,他說,“(公眾)都同情欠債的,可誰來同情我們呢?”他是1991年生人,來這家公司,只應聘“外訪催收員”。按他的說法,一是喜歡在外跑業務時的自由度,二是受不了做電催的“憋屈”。
電催員獲取信息的重要渠道,即“六大門派”。催收公司,是受委托于銀行,但又沒有銀行的身份,“六大門派”對他們非常排斥。所以,在查找時,他們對自己的身份閃爍其詞,而行政單位對此敏感,以“銀行委托”“賬戶異常”“核查幫助”等模糊的詞組,雙方推來搡去。
外訪一股是由兩人組隊,同去上門追債,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在蘇棟棟做外訪的兩年間,都要在衣服里藏著錄音筆,前胸口袋上別一臺袖珍攝影機。
城中村或村中的債務人,相對容易接觸到。對于住在小區的,外訪員只能混入小區,到信息登記完備的債務人的家門前,敲門。有的債務人不肯開門,或假裝不在家。外訪員用同樣的話術,找物業幫忙溝通。
追債,這過程很少有順利的。最長的一次,蘇棟棟守在債務人的家門前,一等七個小時。
回憶這兩年間,他上門過的債務人,大多住在城中村。進門一看,房間昏暗凌亂,一看就是窮人。但這些年輕人中,十有八九穿戴體面,用著旗艦手機。蘇棟棟那時在一家消費貸款公司,債務人都是消費貸款逾期的,男性居多。
被金錢扭曲了的人的故事,蘇棟棟聽過太多。
他前公司的債務人都很年輕,男孩因為癡迷網絡游戲,或是在直播平臺打賞太多錢,還不上了。有的男生交個女朋友,每月給女朋友的花銷,就超出了他的工資。錢一用完,女朋友還是跑了。
而女性債務人這邊,往往是工資很低,但在裝扮上的花銷太大,還不上錢也不敢告訴家里。越拖,利息就越多。
他對這些故事,并沒什么興趣,但每一次都被迫傾聽。上門追債,一般要待近兩個小時,“這些人,一定會不停表示自己有還款意愿,只要別聯系家里?;蛘叽笸驴嗨诿媲肮蛳碌?、大哭的,很多?!?/p>
對待這些人,蘇棟棟所做的,不過是對話術的巧用。
進入債務人的家,對方面露難色,蘇棟棟就問,
“有什么困難就說,看看我們怎么幫助你?!?/p>
對方就說,近期如何如何不順利。這時,債務人已經“入套”。蘇棟棟只是聽著,記下有用的債務人新吐露的信息,并在最后逼問他聯系方式。
惱羞成怒的債務人,不在少數。男性會試圖動手,有一次,債務人對著他拿起鋤頭,猛然朝著地上砸,在他面前揮著。蘇棟棟也會反擊,但被同行的同事攔下。有的男性抓起他衣領,狠拽。輕微的回擊是可以的,但重在警告:“你打我,錢也得還,醫療費還得你出,你試試。”
女的更賴皮——蘇棟棟說,女性債務人直接就嚷,說被非禮了。催收員站在一邊,女債務人則剝了自己的衣服,躺在地上喊非禮。而警察上門,袖珍攝影機就派上了用場?!斑@樣的事,不少。”
“外訪”是份美差,能走報銷。但在這有著灰色規則的競爭中,人人如履薄冰。
摘編自《南風窗》2019年3月12日文中采訪對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