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楷文
3月20日,在一個以程序員為主的互聯網技術論壇V2EX上,一位ID叫“nulun”的用戶注冊了http://996.icu的域名,并寫道:“工作996,生病ICU”。“996”工作,即每天早9點到崗,一直工作到晚上9點,每周工作6天。在一個實行“996”工作制的公司工作就意味著每周至少要工作72個小時。ICU,則是指重癥監護病房。這是程序員之間的一種自嘲說法,意思是如果按照“996”模式工作,以后就得進ICU了。3月26日,在全球最大的社交編程及代碼托管網站GitHub上,一群程序員發起了一個叫做996.ICU的項目,希望理性探討,通過法律手段,獲得雇主對雇員合法權益的尊重。項目上線后,迅速引起了中國程序員們的共鳴,在程序員中獲得極大響應,僅僅3天,996.ICU項目的加星數(GitHub上的點贊)就突破了10萬,成為GitHub有史以來增長最快的項目之一。
雖然中國早在1995年5月1日就開始實行5天工作制,同年出臺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法》規定,勞動者每日工作時間不超過8小時,平均每周工作時間不超過44小時。但在大部分互聯網公司,程序員的工作時間常常超出法定時間。不僅如此,互聯網大佬們紛紛出來為“996”辯解,馬云直接表示:“能做996是一種巨大的福氣。”并且說:“真正的996不是簡單的加班,不是單調的體力活,和被剝削沒有關系,因為現在的人并不傻,可選擇的機會也不少。”馬云的言論一時在網上炸開了鍋,輿論迅速分化為兩極:一邊是支持馬云的,提出只有不努力的人才會反對“996”;另一邊是抨擊馬云的,說馬云是在詭辯,是在占據道德制高點來兜售夢想,強行人為設定“996=奮斗”的邏輯,這與傳銷無異。

網友面對996的工作制度, 往往會自嘲說: “ 9 9 6算啥? 我們是007!”
如果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996”,得出的結論是:“996”雖然在短時間內能夠起到降低成本,尤其是管理成本的作用,但這是一項破壞員工內在驅動力,強占員工心理空間,不利于知識創新的“壞制度”。
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我的學長。學長很優秀,畢業后先去了一家外企,兩年后就辭職并加入了當時一家互聯網公司。后來的事實證明,他的選擇無比正確。他加入的這家公司沒有讓他失望,在兩年的時間內發展非常迅猛,快速占領了市場并取得了絕對領先,并且一輪又一輪的融資,企業市值水漲船高,學長不但通過自己的努力成為這家企業的高管,同時也收獲了人生的第一桶金,算是標準的“人生贏家”。
可就在去年年底,他卻主動放棄了高管職位,并提出了辭職。我聽說他離職的消息后,就問他:“發展這么好的一家公司,可能會在不久的將來上市,您又是這家企業的高管,薪水這么高,為什么要離職呢?”學長搖了搖頭,說他并不看好新老板的管理方式,認為任由老板這么做下去,公司不但上不了市,團隊還會被毀掉。
原來是這么回事,學長所在的公司前不久與其他公司合并,新的董事會委派了新負責人。這位負責人之前是業內知名互聯網公司的高管,他來到公司后,認為公司業績增長速度不理想,員工工作隨意性大,公司步調不統一。所以,就定下了新的規矩:上下班必須打卡,每月都有業績指標,這其中就包括“996”工作制,并且規定:凡擅自遲到早退者,均會扣除相應的業績獎金。說白了,新負責人的管理制度就是“胡蘿卜加大棒”。
雖然這位新負責人很器重學長,但他還是毅然決然地離職了。后來,學長對我說了一段非常耐人尋味的話,他說:“以前公司不強制‘996時,但所有人都在奮斗,經常為了產品而通宵,從沒有問公司多要過一分錢;以前公司沒有kpi指標,但大家做出的產品,給出的創意和解決方案,都是同行學習的榜樣;以前大家上班很隨意,沒有整齊劃一,更沒有禮節禮貌,但大家都覺得是在為自己做事,都認為自己正在做一款偉大的產品。”學長嘆了口氣,接著說:“而現在的公司,雖然有了打卡制度,但是到下班點的時候,辦公室的人全走光了,一個都不剩;雖然現在業務量是上去了,但團隊沒有創新意識了,做完就行,沒人會去精益求精;雖然辦公室井然有序,但是大家都在自己的位子上,誰也不跟誰交流,更別說能夠主動去改善產品;以前大家主動從早干到晚都不覺得累,現在被強迫‘996后,感覺心是真累。”學長說得有些激動:“以前感覺事業是我們的,現在感覺事業是別人的。在我們這個行業如果失去了創意與激情,公司死掉只是時間問題。”
這里就產生了一個問題:同樣的工作環境,新來的負責人究竟做了什么?其實,無論是“996”工作制,還是上下班打卡,還是KPI考核,其本質均反映出企業管理者對于人性的理解與判斷。在學長的案例中,新來的公司負責人對于人性的假設是這樣的:一是人生來就是懶惰的,沒有人喜歡主動工作,只要有可能,人們就一定會逃避工作;二是由于人是懶惰的,就必須采取強制和控制措施,促使員工實現工作目標;三是只要有可能,員工就會逃避承擔責任,所以必須明確員工具體職責;四是人都喜歡錢,用金錢來進行獎勵和懲罰是最有效的。
而在學長的觀念里,他對人性的假設與公司新負責人截然不同:一是人都有實現自己價值的需要,都擁有創造價值的成就動機,都希望自己所做的工作“被看見”;二是如果員工承諾他可以達成某個目標,他會自己想辦法去做到的;三是通常人們會對自己負責,會去兌現自己的承諾;四是人們普遍具備決策力、創造力與控制力,能否激發出來主要看環境。

關于人性的這兩類假設,歷史上都真實存在過,并沒有對錯之分。然而為什么在學長的案例中,關于人性的第一類假設似乎完全起了反作用呢?其實,著名管理學大師彼得·德魯克先生在他的著作里,已經給出了答案:時代不同了。第一類關于人性的假設,是工業時代的產物,“精確化”是這個時代的主題。那時,機械化和流水線是大工業生產的標配,每個工人都是工業化大生產這部龐大機器上的零部件,這臺機器不需要員工有什么自我與創造力,最關鍵的素質就是聽話,員工只需要按照機器操作流程,按照規章制度去生產就是了。卓別林大師的《摩登時代》電影里,把工業時代描繪得淋漓盡致。如果從企業主的角度理解,他們也必須這樣制定規章制度,因為只有將“精確”追求到極致,成本才是最低的,流水線才能順利運轉,才能保證產品的出貨量,保證自己的市場占有率。在這種工作環境中,“胡蘿卜加大棒”策略是最佳選擇。
隨著時代的發展,人類進入了信息時代,知識、科技和創新已經成為第一生產力,生產力的結構性變化同樣改變了生產關系。彼得·德魯克就提出:現在的員工,絕大多數,是知識型員工;知識型員工,主要的工作,就是創造。美國著名心理學家麥克利蘭教授提出了現代社會,員工們的三大心理需求:一是成就需求。人們需要追求卓越,超越自己,做出能給自己帶來成就感的事情,這是第一大驅動力。并且,成就并不等于賺錢多,金錢只是量化成就的一種手段,真正的成就感是實現自我的超越,看見自己的影響力;二是權力需求。這里的權力,不是指控制他人的權力,而是指感覺自己能夠掌控外在環境的能力,是一個人的權力空間,也就是自己能夠自由支配自我的程度;三是歸屬的需求:每個人都有與他人建立友好親密人際關系的愿望。人們需要與他人交流合作,并在合作中收獲友誼,與他人一起成長,這是人的社交本能,而這一本能,在傳統的工業時代,實際上是被嚴重壓抑了。
回到學長的案例,如果從心理學角度來理解,就會發現工業時代“胡蘿卜加大棒”類型的制度安排,比如強制“996”,就會消除員工自我驅動力,員工就沒有主動前進的動力,如果員工在這種沒有自發動力的工作下時間一久,就很容易引發“職業枯竭”,這才是“996”制度真正的危害所在。

現代管理學之父彼得·德魯克所強調的是“ 用靈感之火照亮他人”的原則。“ 我不是先知, 我只用事實說話。” —— 彼得·德魯克
美國心理學家貝弗利·波特說過:“典型的職業枯竭是,你有工作能力,但卻喪失了工作動力。”常見表現包括:覺得工作索然無味,毫無意義;覺得自己筋疲力盡,已經油盡燈枯;厭倦工作,缺乏明天去工作的動力。波特認為,導致職業枯竭的原因可以歸為兩類:無助感和習慣化。無助感是指一個人覺得喪失了對自己工作的掌控感,覺得是老板、對手或其他外界因素控制了自己的工作進程和收益,從而失去了工作動力。因此,他又將職業枯竭稱為“職業抑郁”,因為和抑郁癥患者一樣,陷入職業枯竭的人會有深深的無助感;而習慣化是指一個人日復一日地重復同樣的工作程序,最終被厭倦擊倒。當一個人徹底失去權力空間,在工作中淪為其他人意志的執行者時,就會徹底失去熱情和創造力。
在工作領域,權力空間的需求尤其重要。如果老板的權力意志過于強大,就容易導致員工失去創造力和熱情。而如果將老板這種強大的意志固定下來,那就會在企業形成“強迫文化”。這種情況最極端的表現就發生在納粹集中營里。在集中營中,納粹軍官對猶太人擁有絕對的生殺予奪的大權,一些猶太人因此會陷入徹底的無助,他們簡直就是“行走的棺材”,如行尸走肉一般。心理學家貝弗利·波特說,在一家公司里,完全沒有個人意志的員工和“行走的棺材”沒有什么兩樣。當然,任何一個員工都不會自愿成為行尸走肉般的存在,他們會抗爭,比如主動的辭職,或者被動的遲到拖延。但如果抗爭并沒有產生期待的效果時,員工就會陷入“習得性無助”,認為無論做什么都沒效果,失去了改變的動力與希望,生命也就進入到一種“冷凍”的自我保護狀態。
舉個例子,有一次我和一位互聯網公司的程序員聊天,得知這位程序員從小就迷上了電腦編程,上大學努力考入了計算機系學習,畢業后,他又如愿以償地進入了一家大型互聯網公司做后端工程師。但工作了幾年后,他基本失去了對編程的熱情,之所以還繼續做程序員,只是因為程序員的薪資還比較高,就先湊合干著。這位程序員身上發生的事情,就是“職業枯竭”。其實,學長之所以從蒸蒸日上的公司辭職,也是新老板的制度推動他滑向“職業枯竭”,只是我的學長自己決定嘗試改變,這比大多數得過且過的人要強很多。
當一個公司能尊重每個人的權力需求時,這個公司就會趨向平等與開放,當一個公司過度尊重管理層的權力需求時,這個公司就會趨向于等級與封閉。越是高科技人才,越需要自由空間,那種權力集中式的管理,不可能吸引頂尖的高科技人才。例如,全世界目前每年新出現的真正懂AI的頂尖人才不會超過150人,而這些人,是絕不可能用權力集中的方式去管理他們的。
我們非常幸運地生活在信息時代,因為互聯網提供了一個極為開放的巨大平臺,任何人都可以憑借自己閃耀的個性,找準一個點,為自己贏得一片空間。實際上,對企業來講,尊重員工權力空間的企業更容易獲勝,但這一點還不明顯。直到現在這個時代,這一點已經非常明顯了。對于我們個人的職業生涯來講,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不斷地成長。記得很多剛參加工作的年輕人才華橫溢,意氣風發,相信“天生我才必有用”。但許多人不斷在現實中碰壁,或許不被重視;或許得不到實惠;或許與自己的期待相差太遠。于是,你憤怒、你懊惱、你牢騷滿腹……最終,你決定不再那么努力,讓自己的所做去匹配自己的所得。幾年過去后,已經沒有剛工作時的激情和才華了,成長就此停止。如果大膽設想,你根本就不關心被不被重視,不關心有沒有拿到實惠,你只關心自己的眼界、能力與素質有沒有比昨天進步哪怕只有一點點,那么若干年之后,你又會變成什么樣?
(責編:南名俊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