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月

德國代表團與法國福煦元帥在火車中簽訂停戰協議的場景。
第一次世界大戰對數百萬名的士兵來說意味著難以想象的恐怖,炮彈的彈片將身體粉碎成上千塊碎片,還要面對毒氣、坦克車、火焰噴射器等新型武器的威脅。然而在1918年11月7日晚上8點左右,在拉卡貝爾鎮附近的法國軍隊看到了一些不同的情況。從北面德意志帝國領土開來三輛打著前燈的卡車,直逼正面戰場前線,很明顯他們屬于德國。但是在車上的兩名德國士兵一個揮舞著白色旗幟,另一個拿著不同尋常的銀色號角,吹響了呼吁停火的號角。
根據之前的協議,這三輛德國汽車慢慢地穿過了雙方軍隊之間傷痕累累,坑坑洼洼的交戰區,最后停在了法國軍隊的前線,在法軍的看護下,這幾輛象征德國的和平使者朝著拉卡佩爾開去,在那里等候的媒體和新聞攝像師將為他們到來而拍照。他們途經了被戰火燒毀的居民區,工廠和教堂,路過了被德軍坦克軋平的果林,以及被撤退德軍投放過劇毒的水井。“在我看來,這段旅途是故意延長的,目的是讓我們見證戰爭的后果,為接下來可能面對的,仇恨和報復情緒以及最難以接受的條件,做好心理準備。”一位曾在這輛車上的德國士兵回憶說。接下來,他們最終登上了一輛屬于協約國的火車,火車開往貢皮埃涅市的一片樹林,在那里德軍希望要求和平談判,因為他們知道很快自己就要輸掉這場戰爭了。
德國已經看到了自己的兩個主要盟友,奧斯曼土耳其和奧匈帝國的投降,甚至奧匈帝國在投降后,立刻作為一個民族宣布起了分裂獨立。此時德國最高軍事指揮官埃里希·魯登道夫將軍(Erich Ludendorff)精神崩潰,酗酒成性并對其手下怒火中燒。德軍只能臨時找來一位心理醫生為其治療,建議他在辦公室多擺放一些花,早上起床唱唱歌。在隨后的10月底,他宣布辭職,戴著假胡子和藍色眼鏡逃離了這個國家。在德軍前線,數以萬計的德國士兵正在逃跑,甚至有德國海軍總部命令那些想要叛逃的德軍出海對英國的軍艦進行自殺性的最后一搏,但是那些德軍升起了紅旗和英軍一同去逮捕岸上的德軍指揮官。
雙方參與和談的代表見面了,協約國是由法國元帥費迪南·福煦(Marshal Ferdinand Foch)作為代表,而德國代表團是由一位平民文職部長領導,軍隊代表也僅是一名少將和一名海軍艦長。德軍的職位和出席會議的其他人員相比略顯低級。因為德國此時只能絕望地避免因戰敗而帶來的屈辱和責難。
同盟國向協約國投降,因為最血腥的戰斗都是在法國的土地上發生的,所以法國也成了協約國的最核心的代表。此時福煦元帥提出的要求,比悲觀的德國代表團所擔心的還要嚴重。法國要求德國軍隊迅速從他們在法國和比利時的占領區撤退;將阿爾薩斯和洛林還給法國;由德國承擔開銷,讓協約國占領德國工業的心臟地帶—萊茵河左岸。
福煦元帥進一步提出要求,德國不僅要向協約國移交大量的軍火、機槍、飛機、潛艇和艦艇,還要提供五千輛卡車,五千個火車頭以及十五萬節車皮。除此之外的賠償金會在日后被決定和執行。在雙方討論這些條款時,德國要求立刻停火。有趣的是,福煦元帥一口拒絕,相反,他命令所有協約國的指揮官加緊進攻,“當務之急是加快我們勝利的步伐,加強我們取得的勝利戰果。”
這個命令,讓戰爭造成的傷亡人數,在德國和談之后的五周內,增加了50萬人;也讓德國的軍隊和國家崩潰得更加徹底。由于受到俄國革命的影響,當時的德皇威廉二世(Kaiser Wilhelm II ),無法阻止巴伐利亞州成為社會主義共和國。于是只能前往當時德國的西線軍事總部請求增援,但在那里,他也發現了由士兵組成的共產黨,甚至拒絕向他行軍禮。無奈的德皇在他看到自己的柏林宮殿也升起了紅色旗幟時,只能逃往中立的荷蘭。
火車車廂里的德國代表團,代表的是什么樣的政府已經不清楚了。但是殘酷的戰爭還在繼續,協約國只關心德國能夠盡快同意福煦元帥提出的協議要求。于是一名法國的通訊員帶著這份協議,穿過德國戰區,同樣舉著白旗和號角,來到了德國西線的軍事總部。這名老兵回憶稱,“這是我人生第一次坐上豪華汽車。”終于,1918年11月的清晨,德軍通過無線電宣布同意這份協議,也就是說德國終于簽訂了停戰協議。在簽署時,雙方都沒有握手。當時的《時代周刊》雜志是這樣評論的:持續四年的殺戮終于停止了,仿佛上帝已經看不下去這人間慘狀,喊道,“夠了!”

斐迪南·福煦對德國提出的投降條款很不滿,認為德國保留了實力,所謂的德國投降書不過是二十年的停戰協議。不過這真是一語成讖了。
有一系列的新書,為了紀念這一歷史時刻,其中保羅·肯德爾(Paul Kendall)的《來自過去的聲音:1918年停戰協定》(Voices from the Past: Armistice 1918)是一本豐富的資料集,內容包括來自世界各國的老兵對這一時刻的回憶和文件摘錄,還包括那些知名的和不知名的人士評論。其中一段是這樣寫的:“當我看到一位墜機死亡的德國飛行員,被一位美國大兵扒去腳上的靴子時,我想起了一位法國人的評論:一戰,德國人為領土而戰;英國人為海洋而戰;法國為愛國情懷而戰;只有美國是為紀念品而戰。”
雖然歷史的結果不可逆轉,協約國贏得了一戰的勝利,但是我們真的可以說一戰是一場勝利之戰嗎?如果歷史中存在兩敗俱傷的戰爭,一戰無疑就是這場戰爭。首先,這場戰爭根本就沒有必要發生。那時歐洲各國的權利游戲一直處在一個平衡的狀態,各國之間的貿易往來,政治聯姻在表面上都能過得去。直到那一年8月,斐迪南大公在薩拉熱窩被刺殺,各國開始犯下一系列史詩級愚蠢的錯誤。不久之后,整個世界沉入一片火海。
其次戰爭的結果是災難性的,一戰中有900多萬人在戰斗中喪生,還有2100萬受傷,更有超過百萬的平民喪生,許多活下來的人也因為戰爭失去了手臂,腿,鼻子和生殖器。在德國,一戰遺留下來的災難情緒被聰明的希特勒加以利用,如果說沒有一戰的惡毒遺產,很難想象二戰會發生。
傳統上大家都認為1919年簽署的《凡爾賽條約》是導致二戰開始的原因,希特勒也確實在條約上大做文章,煽動民眾情緒。但事實是《凡爾賽條約》存在漏洞,其效力也遠比福煦元帥的停戰要求溫和得多。其賠款金額在兩年后悄無聲息地減少了,德國失去的領土上只有10%的人口,其中還有很多不是德國人。在1918年,11月,11日,11時,一戰結束的時刻,幾乎沒有德國人認為自己是戰敗國。而真正導致20年后新災難的原因,或許要歸結為福煦元帥下達的停戰協議而給德國帶來的仇恨情緒。
德國怎么會戰敗?!當傻傻的德國民眾還在等待自己國家英雄的歸來時,他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國家已經戰敗了。戰爭時期政府培養愛國主義情緒的手段可謂無所不至,海報,電影,小冊子,明信片,戲曲,兒童讀物等等,只有民眾想不到的,沒有政府做不到的。加上德國軍方嚴格控制媒體審查,導致的結果就是,在1918年下半年,德國軍隊開始失利時,政治宣傳早就與戰爭現實脫軌了。
難道德國民眾看不到德過的撤軍嗎?當然不是,那些明顯的德軍撤退,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挫折而已。在停戰前的幾周,德國報紙還在刊登所謂的“近在咫尺的勝利”呢。在1918年的春天,德國軍隊打破了與法國塹壕戰的僵局,將軍隊推進到了法國內部,陸軍元帥保羅·馮·興登堡(Paul von Hindenburg)還因此獲得了一枚金色光芒的鐵十字勛章,上一位獲得這個勛章的人,是打敗了拿破侖的一位將軍,德國的小學生也因此享受到了一天的國慶假期。當然推進的勢頭不久后就停滯不前了,此時樂觀的德皇威廉還在向自己的民眾說,“最危險的時刻已經過去!”
當德國民眾給撤軍歸來的“英雄”拋鮮花,和徹底明白福煦元帥停戰協議內容的時候,他們臉上的表情是天差地別的。眼看著英法美的坦克開進了萊茵河地區,民眾腦海中想到的只有:德國輸了!?那誰來為死在戰場上180萬的德國士兵負責?誰來背負戰敗的指責?于是德國政黨內部開始分化,有人將那些莫須有的罪名扣在了猶太人頭上,說猶太人在軍隊中服役偷懶,甚至在軍隊中開展了一次對猶太人的特殊人口普查。理所當然,社會主義分子以及和平主義者也都變為一戰戰敗的“背鍋俠”,希特勒便毫不費力地引導了民眾的想法和情緒。在福煦元帥的車廂里,那些除了簽署停戰協議外沒有任何選擇的,倒霉的德國代表團,更是背上了“叛徒”的標簽,其中的領導馬修斯·埃爾茲伯格(Matthias Erzberger)在三年后的1921年被右翼成員刺殺。
那么德國的怨恨情緒從何而來?戰爭帶來的災難絕對不僅僅是士兵的傷亡。德國平民雖然免受戰爭的空襲,但他們沒能逃過饑荒。
從1914年起,因為英國皇家海軍對同盟國的嚴密封鎖,德國平民徹夜排隊,希望能買到稀缺的肉類、黃油或面包。物價飆升,糧食騷亂爆發。1916年末的惡劣天氣破壞了土豆作物,德國和奧匈帝國遭受了后來被稱為“蘿卜冬天”的苦難。“一天,一位外國游客碰巧在柏林,一匹馬倒在街上死了,他吃驚地看到幾十名婦女沖向尸體,切下一塊塊血淋淋的肉帶回家。”到1918年,德國平民每天的卡路里攝入量,還不到和平時期的一半。據估計,饑餓和營養不良奪去了42.4萬德國人的生命。牛津大學學者瑪麗·考克斯(Mary. E. Cox)發表了因食物短缺造成的嚴重后果:她用50多萬名,一戰德國孩子和青少年的身高體重記錄,做了戰前、戰時和戰后的對比—1918年德國男孩或女孩的平均身高比1914年的平均身高矮1英寸多。

雖然馬修斯·埃爾茲伯格被貼上了“叛徒”標簽,但是德國郵政為他發行了紀念郵票,紀念這位德國政治及稅法歷史上卓越的人物 。因為一戰結束后,他定制的稅法使得德國的稅收10年內增長了5倍,這也成為希特勒發動二戰的經濟基礎。
德國人本希望停戰協議能夠減輕這種痛苦,但是協約國的封鎖一直持續到幾個月后《凡爾賽條約》的簽訂。當時美國駐德國記者奧斯瓦爾德這樣描述:“我曾在柏林和德累斯頓看到四肢收縮,腹部浮腫的嬰兒。很明顯,這些是饑餓受害者的特點。我還看到一個醫院里所有的病人,無論年齡,無論病情,得到的午餐僅僅是一個胡蘿卜,沒有其他任何食物……這周我在德累斯頓看到政府沒有分發一磅肉。我發現一種苦澀的仇恨正在德國醞釀。現在有人在討論復仇,之前我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言論。”
當然,德國代表團在簽訂停戰協議的時候,已經爭取到了協約國的同意:解除對德國的封鎖。美國援助組織甚至高舉救援的旗號,“美國打仗的目標,不是德國的嬰兒!”并聲稱提供130萬噸的糧食給德國,然而直到停戰協議4個月以后,第一批糧食才開始運輸,德國漁民才允許恢復捕魚,封鎖才算徹底解除。
如果你讀過《1918停戰協議和它暴力的高潮》這本書,你會更加明白德國人的仇恨心理從何而來。這本書是已故歷史學家約瑟夫·多夫(Joseph.E.Persico)編寫的,字里行間蘊藏著作者無聲的憤怒。因為福煦元帥“拒絕對德國的停火的要求”,所以在停戰協議商討期間就有六萬七千五百個生命消逝,一萬五千名士兵受傷。德國代表團于11月11日清晨5點在停戰協議文件上寫下他們的簽名。協議內容立即通過無線電和電話傳達給各級指揮官。按道理來說,此時戰爭應該完全停止了。然而,英國、法國、美國的指揮官依然全力以赴,繼續戰事。又打了整整6小時,直到上午10點的最后一分鐘才停止。
這6小時內到底造成了多少傷亡?我們無法統計。因為軍隊按天而非小時來統計他們的傷亡人數,所以我們僅僅知道11月11日的總死亡人數是:兩萬七千三百八十八人。這是交戰雙方死亡人數的總和。還有八千兩百六十人受傷或失蹤。這一天的總傷亡人數比1944年諾曼底登陸的總死亡人數還要多。
為什么當指揮官明知戰爭已經正式結束,卻還要發動攻勢?答案絕不是為了收復失地,因為協約國指揮官們清楚地知道德國在幾天,或者幾個小時后就要從這些土地上撤出。
有一種解釋是:有些人就是好戰,尤其是美國人。無論什么原因,或許他們還沒有被持續4年的一戰消磨光所有意志。在戰斗最后的一天,中午12點59分,來自巴蒂摩爾的美國大兵亨利·鞏瑟爾(Henry Gunther),成為一戰中最后一個死亡的美國人。他拿著一把刺刀沖向一列德軍機關槍隊,德國人用蹩腳的英語沖他大喊,“快回去!戰爭就要結束了!”而鞏瑟爾沒有停手的意思,當他要把刺刀插進德軍士兵的腦袋時,德國人開槍了。美國的一位軍團指揮官也曾在日記中這樣寫到,“這一偉大戰爭結束時,我待到了最后一刻,耳邊的槍炮聲停下的那一瞬間,我感到無比失落……”
還有一種解釋是:指揮官渴望復仇和晉升的心態。在戰爭停止的最后一刻,英國和加拿大的指揮官依舊在執行奪回比利時的蒙斯城,也許是害怕任務失敗后的嚴厲懲罰,士兵們依舊拼命地將手中的彈藥都發射出去,避免在停戰時還要帶走這些沒有用光的彈藥。面對已經放棄抵抗的德軍,只有少數的人禮貌地把槍對準一個不太可能殺死任何人的角度。
成千上萬的人在戰爭的最后時刻被殺害或者致殘,沒有任何政治或者軍事原因。戰爭仇恨的鏈條,所迫害的也絕不僅是德國人,例如美國的第92師,隸屬于布拉德第二軍團。在美國軍隊中,指揮官往往是白人,手下的士兵都是黑人。因為存在嚴重的種族歧視,在指揮官接到了停戰協議的命令后,依然命令手下的幾百名黑人沖向德軍的機槍火力范圍和芥子毒氣陣,讓他們奉命展開“最后的進攻”。這場戰爭就這樣無厘頭地結束了,就像當初那樣無厘頭地開始一樣。
(責編:南名俊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