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骨

徐旭

秦四是整個北平城最紅的角兒。

他是個旦角，不唱情情愛愛的折子戲，專工刺殺旦，一出《鐵冠圖》名滿北平。他行事向來不循常理，唱戲與否全憑性情。來請他的人，若為人處世不合他的意，無論官多大、權多盛，他都閉門不見；若合他的眼緣，哪怕窮得叮當響，他也樂意分文不收演上三天。人們都說秦老板的骨頭是整座北平城最傲的，也是最硬的。

彼時全國抗日呼聲日益高漲，宣傳單雪片兒似的滿天飛，指責國民黨不抵抗政策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然而時局再劍拔弩張，人們還是要看戲。

戲票提前七八天便被搶購一空，樓上樓下擠得連個站腳的地方也沒有，打響板，彈弦索，鼓點急促如雨，秦老板著一件皎月色繡花帔上場，花鈿與榴裙簌簌作響。他一開嗓，喝彩聲幾乎掀翻屋頂。戲罷，秦老板回后臺卸裝，小伙計帶著人敲開了門。是一群日本人，旁邊跟著一個中國人。那個中國人說道：“藤原中佐久聞秦老板大名，請秦老板賞臉唱一出戲，就唱《王寶釧》。”聞言，秦老板略抬起頭，他眼細眉長，睫毛長長的，看人時透著股清冷意味。他冷冷一笑：“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年，是忠義，你們知道‘忠義二字怎么寫嗎？”話畢，開門送客。這戲，不唱。

一群日本兵便天天在樓下守著，攪得整條街都不得安寧。最后戲樓旁開小面館的寡婦來求秦老板。她的丈夫被炮彈炸得連個全尸都沒有，她靠積蓄開了家小面館，這群兵每天吃喝打砸，日子難過。秦老板看了看她的粗布爛衫，嘆了口氣，終是應了。

戲開演，進來十多個日本軍官。這次人也擠得密密匝匝，都來看秦老板給日本人唱什么戲。秦老板上場，穿的卻是一身鴉青色長衫，盤扣一粒一粒，身材挺拔得像修長挺直的竹。他開唱，臺下鬧作一團的人鴉雀無聲。“蘊君仇，含國恨；切切的蘊君仇，坎坎的含國恨！”他唱的不是《王寶釧》，是那出《鐵冠圖》。鑼鼓聲停，臺下觀眾瞠目結舌，日本人鐵青著臉。

那是秦老板最后一次站在戲臺上。那出戲后，他被打得丟了半條命。日本人說，秦老板骨頭硬，那就挑骨頭硬的地方打，特別是他的腰，挺得太直了。饒是最后撿回一條命，但受了這一遭大罪，他的身體再也無法支撐他上臺唱戲了。戲迷們同情又痛心，可惜了，少了一個好旦角。從那之后，北平城再也沒人敢唱那出《鐵冠圖》。

后來，日軍占領北平，北平城里唱起了日本的《四季歌》。戲還是要唱，唱的是溫溫軟軟的小曲兒，日本人愛聽。是日，一出《貴妃醉酒》正至高潮，“貴妃”旋身，仰頭，正待飲下那盅烈酒，一件燃燒的戲袍從二樓翩然而下，像一只著了火的蝶。人們慌張抬頭，只見二樓已燃起了火，秦老板倚在欄上，暢快地笑著，笑容悲切。火勢蔓延，人們爭先恐后地往外跑，獨秦老板不動，他開嗓唱道：“嘆皇天不佑，不能把巨寇刃。便死向黃泉，猶兀自里含余恨！”火焰吞沒了紅窗扇、紅漆桌椅，也吞沒了那瀟瀟一抹淡竹似的人。

人們都說，果然秦老板的骨頭是整座北平城最硬的。

佳作點評

小作者抓住人物的神情、動作、語言，運用細節描寫想象了一個極有個性的藝人形象。日本人想看戲，他“冷冷一笑”，拒絕開唱；因面館老板娘求情，他答應唱戲，唱的卻是《鐵冠圖》，身材挺拔如竹；日軍占領北平，他讓自己葬身火海，“嘆黃天不佑，不能把巨寇刃”。一個技藝精湛、有情有義、鐵骨錚錚的人物形象栩栩如生地展現在讀者面前。（陳小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