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梓萌
我歪在理發店的沙發里,看著一綹綹的長發委委屈屈地落在地上。
像一場雪紛揚而落,然后悄無聲息地死去。“咔嚓”一聲絞掉發絲的剪刀聲,是唯一長在這寂寞的土地上的。
母親抿著嘴,任由背后的人絞去她留了多年的長發,執拗地把眼光落在鏡里的角落。
正如那時,我悄悄地拽住她的衣角,問她為什么要剪頭發?“畢竟留了那么長時間了。”我頗有些期期艾艾地嘆息道。的確,母親的長發像垂在夜里的簾,溫溫柔柔地隔住了一個又一個漫無邊際的長夜;又是我心底的念想,載住了“我在未來也成為這樣的女人”漿果一樣的夢。
母親溫柔地彎了嘴角,說“必須剪了。”然后,她就靜靜地看我,仿佛完全明白我心底想的是什么。“因為癌癥需要化療啊!化療就會掉光的,倒不如早剪掉。”我空張著嘴,那一截“為什么”硬生生地卡在嗓子里,難受極了。
如鯁在喉。
只有那時,她也是執拗地把眼光浮光掠影地停在蒼穹深處。像一只輕極了的蝴蝶被卷起了蕭瑟的北風,身不由己地被脅迫走了,卻執著地撲騰著翅膀。
也是那時,真正的覺得有一把不十分鋒利的刀子不緊不慢地割下來。地上鋪著的瓷磚反射著的冷冷敵意,席卷了痛苦,向我呼嘯而來。“沒事。”母親說。我一抬頭,就猝然撞進了她深棕色的眸子里。那眸子,就像顧城先生說的那只維多利亞樹熊的眼睛,里面裝著一個小小的我。“我不信命。”她說。
她微笑肆意的嘴角,像一株從荒涼里執拗生長出的植物,以最美的形式扎根在心底。
“差不多好了。”理發店的師傅放下手頭的剪刀,解去了圍在母親脖子上的皮圍裙,用毛巾抹去了母親脖子上掉落的碎發,問:“您看看怎么樣?”
母親似乎是回了神,認真地看了鏡子,然后有些難為情地撓了撓寸長的短發,偷偷地看了我一眼,然后點了點頭:“挺好的。”
然后,母親道了謝。我跟在母親身后推開了理發店的門,抬頭看見了被雪萊稱為圓臉盤姑娘的月亮被戳在了樹枝上。“其實挺不習慣的。”母親頓了頓腳步,嘆了口很長的氣。我收斂了臉上的笑意,伸手攬住母親的胳膊。“以前沒生病的時候,”母親頓了頓,似乎是沒有適應時間的更迭。著實,以前似乎永遠成了以前了。像有些東西,真的就是潑出去的水了。一經選擇,無法改變。再無關系。“我還總擔心頭發容易出油、容易掉頭發。現在好了。”她緊了緊擁住我的手,眼神里卻松動出一些無奈和惆悵來。
我不知道到底如何來表達我的想法了。我清了清嗓子,聲帶像停滯了多年的琴弦,啞澀地發不出聲來。“其實。挺好的。”我艱難地說,然后很認真很用力地點頭。我不是想安慰她什么。我只是想讓她明白一點:我是真心地覺得挺好。無論她是不是沒了頭發,無論她是不是老得走不動路,我只要有她陪著,就是一件萬分幸運的事了。
“真的假的?”她漏出揶揄的笑容來,嗔怪道。
“你還記不記得有一次我在小姨家哭著不愿吃飯?”我揚臉問她,看她疑惑地皺了皺眉。“其實我根本不是因為沒吃到零食才哭的。是小姨覺得你的字太古板,不如她的字好看。可我就是覺得你的字最好看。”我的鼻翕張了張,然后酸澀和委屈像洶涌的浪潮席卷而來。仿佛當年那個無理取鬧硬吵嚷著母親的字最好看的小孩又回來了。
眼前涌起的薄霧像一場冬晨的淡煙,裹住了糖果色的月亮,蒙住了母親的笑容和她眼角的一點兒殷紅。然后,不知被誰偷偷地塞進裝在心底的糖果罐子,以最美的形式被我封存起來。
無論是暗潮洶涌的黑夜,還是那個坐在我床前長發及腰的母親。
無論是帶著糖果色的夜晚,還是那個用倔強撐起我的未來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