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如蓮

◎程中學

（一）

碧落曾經告訴我，她出生的那年盛夏，她的母親經過自家種植的蓮塘，猛不防一陣大風吹來，使情急中抓住蓮塘邊上竹竿的她裙裾飛揚，長發亂舞。隨風刮來的，還有一枝被吹斷的蓮葉，翠蓋如玉，如一朵綠色的花，快樂地隨風打著旋兒，飄進了蓮塘下邊的一個魚塘里。飄進魚塘的蓮葉不亢不卑，靜靜地浮于水中，比盛開的蓮花更優雅更美麗。瞬間，只上過兩年高中喜歡讀詩的碧落母親腦海中便浮現出了 “碧落如蓮”這個詞語，毫無來由，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隨意。后來，這個母親的女兒出生，便為女兒取名“朱碧落”。

現在，朱碧落正款款地向我走來，穿著她最喜歡的荷葉邊的裙子，黛眉粉唇，亭亭玉立，如她的名字一樣色彩繽紛、優雅動人。

（二）

初見碧落，是在大一新生的女生宿舍里。那天，我正坐在自己的鋪位上整理自己的東西，碧落跟著另兩個提著行李的女生走進了宿舍。一進門，那兩個女生的目光一對上我，就“哈哈”大笑起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笑得直不起腰來。唯有碧落冷若冰霜，負氣地將行李重重得往鋪上一扔，“叭”地一聲脆響，又任性地瞪了那兩個女生一眼。兩個女生面紅耳赤地止住了笑，相互吐了吐舌頭扮了個鬼臉，不再發出任何聲響。我感激地朝碧落笑了笑，碧落卻又靦腆起來，紅紅的臉蛋越發嬌羞可愛，亮亮的眼睛清澈如水。她真是一朵超凡脫俗的蓮！

我當然知道那兩個女生為何笑得那樣張狂，那樣肆無忌憚，我也屢見不鮮，亦習以為常。小時候，外婆家蓋樓房，調皮搗蛋的我天天跟在泥瓦匠的后面上躥下跳。有天，不幸在架子下面被一塊磚砸中，等我醒過來再出了醫院，我的腦袋只能永遠地偏向左方。我長大后，我自知即使擁有嬌麗的容貌，卻仍然無法抹去這點殘疾帶給我的毀滅性傷痛，它令我萬劫不復，不管我走到哪里，都是噩夢與陰影。

很自然地，我與碧落成了好朋友，走到哪都一個人似的，恨不能同穿一條褲子。有了她，我的心靈不再孤寂，她嫉惡如仇的性格使我再面對異樣的眼光時不再畏縮恐懼，竟然有著報復性的快感。

碧落安靜的時候很像一只貓，她縱然有著強大的內心與桀驁不馴的野性，她節衣縮食的樣子很快暴露了她貧困的家庭生活。面對這個只敬羅衫不敬人的拼爹社會，質樸的碧落，目光中偶爾也會閃現出一絲自慚形穢的感覺，雖然，只是一閃而過。

碧落也會說起她的父親，說她父親種的蓮藕最甜，養的魚又大又肥美。說她父親的夢想，也就是她的夢想，大學畢業后，找個好工作，在老家就可以出人頭地。

我笑著聽碧落講故事，笑著買她喜歡吃的東西，假裝自己吃不了，必須兩個人一起吃掉。有一次我早就看好的連衣裙，一下子買了兩件，另一款挑了碧落最喜歡的顏色，有著翠玉般的綠，有著碧落喜歡的荷葉邊兒。然后說自己有點胖穿不了，退回去嫌麻煩，送給她了。碧落穿在身上特別好看。看著碧落高興，我也很高興。

（三）

江海來找我的時候，碧落正在洗衣服。我拉著臉上流著汗手上滴著水的碧落氣喘吁吁地趕到校門口時，江海的目光便落在了碧落身上。我驕傲地對江海說我有了個最好的姐妹，也是我長大以來交往的第一個真心朋友。江海不住地點頭，碧落靦腆地笑著，有點不知所措。

江海比我大兩歲，在本市的另一所大學讀書。我執意要上本市的大學，也是因為江海的緣故。江海是我舅媽的兒子，但不是舅舅的兒子。江海來到舅舅家時已經有七八歲了，也只有他，從不跟著別人笑話我是歪脖子姑娘。他會為了我拼命向那些嘲笑我的人打架。他跟別人打架的樣子很勇猛，從不怕舅媽對他嚴厲的責罰。他是個真正的男子漢。

江海提議國慶假期去爬山，我高興了好幾天。我已經有很久沒有看到過江海了，有好多話想要跟他說，有很多新鮮的話題要和他討論。但江海此時卻試探性地問我可不可以帶上碧落，我點點頭，誰讓碧落是我最好的朋友兼知已呢。

和江海在一起，是我最大的快樂。在我的眼里，他擁有江海一樣寬廣的胸膛，從小到大，他一直都在呵護我、保護著我。碧落跟在我們后面，一副心事重重又小心翼翼的樣子。我理解，別看碧落有時大大咧咧的，與陌生的男子在一起，她又要利用鄉下妹子那點可憐的自尊自重來保護自己了。

我對碧落說，江海不是外人，慢慢就習慣了。我還自豪地對著大山喊：我們三個是世上最好的！

江海與山間的回聲一起附和我說，我們三個是世上最好的。他的目光又落在碧落身上，碧落笑了，笑得不那么拘謹了。隱隱地，我卻覺得有點不安起來。

后來，我細心地發現，江海的目光總是有意無意落在碧落的身上。碧落只要一觸碰到江海的目光，就慌忙地挪開了。

這下輪到我心有千千結了。

江海來我們學校的次數多了起來。只要江海一來，我就快樂無比。有幾次，我小心地避開碧落，不讓江海再見到她。沒有見到碧落的江海顯得失魂落魄六神無主，他那左顧右盼的樣子讓我有些生氣，但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慢慢地，我有意開始疏遠碧落，但又不肯舍棄碧落對我的好。沒有碧落，我覺得我在偌大的校園就是個怪物，會引來無數人的嘲笑，會有更多的苦惱。

一日午休，我走到宿舍門口，聽到宿舍里另兩個女孩正在議論找碧落的那個男孩子是如何高大帥氣，如何英氣逼人。當她們發現了我走進宿舍的時候，卻立馬住了嘴。我不顧一切地朝學校門口走去，遠遠的，看見碧落正在往回走，她的身后，江海正含情脈脈地看著她，那眼神，從未有過的溫柔與溫情……

碧落，江海，江海，碧落……我幽靈似的閃到了一旁，任內心撕心裂肺般的疼痛。瞬間，碧落那纖細瘦弱的身影在我的心里化成魔鬼。

（四）

碧落依然如往，而我心里卻早已是滄海桑田。但我仍與碧落不咸不淡地繼續依偎著貓冬。一轉眼，要放寒假了，我長長地出了口氣。只要一放假，我就可以名正言順且有更多的時間去找江海，回到沒有碧落以前的日子。

碧落卻說，她要留在學校，過年的時候才回家。她要利用假期打一個月的工，然后為她父親買一套保暖內衣。我不置可否，那本來就是人家的事。

我如愿回家，再去舅舅家，我又和江海打成一片。但江海明顯對我有幾分敷衍的意思，沒有以前那樣率性、自然。偶爾，他會對著一個地方出神。有幾次，他問我碧落的消息，我并沒有告訴他碧落還留在本市。

一日，我接到一個電話，是碧落打的。碧落的聲音很壓抑很痛苦，我能感覺到她說話的時候肯定渾身都在發抖。直覺告訴我，碧落肯定出事了。我掛掉電話，馬不停蹄地趕往學校。

空空的宿舍里，她一個人小雞似的縮在被窩里，目光呆滯，披頭散發，看見我，眼淚一波一波往外涌。

我遞給她一杯熱水，摟著她，一下一下地拍打著她的肩膀，像哄小孩子一樣。我知道，此刻我就是她的救世主。

碧落告訴我，她接到一家公司的面試通知，高高興興地去了。沒有設防的她根本沒有考慮到她去的地方離市區越來越遠。等她按地址找到一幢舊樓并按響了人家的門鈴，就是進入一個黑暗的世界，也是她噩夢的開始。

不知道幾個男人，漫長的一天一夜，暗無天日的地獄般的苦難，令人發指。等她從昏迷中醒過來，屋內已空無一人。

我說，趕快報警。

碧落搖搖頭，她說那樣她就沒法活了。

我氣憤地捏緊了拳頭，就這樣讓歹徒逍遙法外？

碧落無聲落淚。她說她連那些人的面貌都沒看清楚。

哎。我嘆息了一聲。碧落如蓮，她卻遭受了這樣的摧殘。我心里也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心酸與疼痛。

幾天后，碧落勉強穩定了自己的情緒。她決定不報警。我為她收拾好行李，決定送她回家。碧落的家依山傍水，綠草如茵，很有一種世外桃源的味道。在她家正屋里，掛著一個女人的黑白相片，是碧落母親。在那個女人憂郁的注視下，我吃到了碧落父親種的最甜的蓮藕，最肥美的魚。

臨別，我告訴碧落，一切都會過去，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五）

再接到碧落電話的時候，碧落提前幾天返校了，說有十萬火急的事等我幫她處理。我不得不辭別舅媽，回家匆匆收拾了下東西趕到學校。才一個多月不見，碧落明顯瘦了，眼睛紅腫。看來，碧落并沒有從那場噩夢中醒過來。

看到我，碧落如遇救星，迫不急待、結結巴巴地對我說，駝駝，怎么辦？我發現我、我已經懷孕了……

“砰”，我聽見了我的行李落地的聲音，我被這個消息釘在了原地。真是怕什么來什么，只一瞬間，我的手腳已變得冰冷。

碧落也嚇了一跳，連聲說，你別嚇我啊，我這里急得一點辦法也沒有，你得穩住，穩住，替我想個辦法……

還有什么辦法？去，去醫院，拿掉這孽障，孽障……我條件反射般地，一口氣奔進宿舍，翻出背包里的一個紅包，那是舅媽硬塞給我的，那里面有一千塊錢，我知道，舅媽平時本來就很喜歡我。

碧落有些猶豫，我喘著氣說，這是唯一的辦法，快點解決掉麻煩才是正經事，你還難為情？你以為我一個姑娘家愿意陪著你去醫院丟那個臉，看那些女人的白眼？我媽就是婦科醫生，我明白這種事情的嚴重性，還有對身體和精神的殺傷力……

碧落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汗珠子直往下掉。我立刻明白我的話說得有些重了，可這就是事實，毫無辦法。

（六）

陪著碧落從醫院回校，已是傍晚時分。宿舍樓下，我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在樓下徘徊，不用細看，我就知道是江海。他的身影我再熟悉不過了。他一看到碧落，眼睛就亮了，這對于我來說，卻從來就沒有過。

江海看我一直盯著他，竟然有點不好意思起來。抓了抓腦袋，才說，駝駝，你早早返校，我知道一定是碧落回來了，我就跟著來看看。他傻笑的樣子，真的有點蠢。

碧落什么也沒有說，她一直冒著虛汗，臉漲得通紅。她一直都在發抖，我甚至看到了她眼角的淚。我還發現，江海其實瘦了，但我知道，那并不是為了我。

我扶著碧落一拐一拐地上了女生宿舍樓。江海還在下面喊碧落。

碧落碧落，你就知道碧落。我在心里恨恨地想，江海，如果你知道碧落今天這個殘花敗柳的樣子，你還會這樣喊她嗎？

碧落對著我想說什么，但她痛苦地張了張嘴，卻什么也沒說。

（七）

開學上課的第一天，我陪著碧落一走進教室，全班同學的眼光都刀子一樣扔過來。同宿舍的兩個女生正幸災樂禍地對著我們笑。我低下了頭，我想，碧落的臉色肯定更難看。

一連幾天，全校所有的好事者都在議論碧落的事，我甚至聽到她們說我和碧落是烏龜和王八，剛好一對兒。不過，我早就不在乎別人怎么看我了。

我相信，如果江海再來學校找碧落，一定很快就會知道碧落的事了。

碧落請了好幾天的假，蓬頭垢面地窩在宿舍里。我遞給她水不喝，給她買飯也不吃。只要我一出現在宿舍里，她就冷冷地盯著我，盯得我心里直發毛。

春暖花開，新的生命不斷地長出來，一切舊事都會成為過去。我站在宿舍頂樓上，曬著太陽，看遠處鄉間的油菜花開，看有人在田間忙活著什么。他們是在育苗？還是栽蓮藕？說起蓮藕，我就想起田田荷葉，想起了碧落。最近發生了太多的事，我有必要緩和一下心情。

但是，現在，朱碧落正款款地向我走來，穿著我送給她的也是她最喜歡的荷葉邊的綠裙子，黛眉粉唇，亭亭玉立，如她的名字一樣色彩繽紛、優雅動人。

可是，這個季節畢竟不是穿裙子的時候。我脫下身上剛買的披肩，走過去，邊給碧落披上邊對她說，碧落，冷，你的身子還不太好，這裙子太薄，來，聽話，披上回去吧。

碧落冷冷地推開了我，我碰觸到她的手，寒意瞬間入侵了我，冷得我不禁打了個寒顫。陽光下，我看到碧落一步一步走向樓頂的邊緣，我大聲地喊叫她，我拼命地要去拉住她，她卻像一只綠色的鳥兒一樣飛了出去，飛了出去……

淚眼朦朧中，我看到了一柄斷枝的蓮葉，隨風飛舞，開成一朵綠色的花。

“咚”的一下，我的世界轟然倒塌，所有的愛與恨怨潰不成軍。

從此，我討厭白天和陽光。我逃也似的回到了家，蒙在了被窩里。那里，有無盡的黑暗，讓我覺得安全。

不知道過了多少天，江海揭去了蒙住我的被子，他臉上流露出從未有過的溫情和深情，他的胸膛無比寬廣，也無比溫暖。

我緊緊地抓住了他，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我花了很大的力氣才說出，碧落，碧落死了。

江海淡淡地說，我知道了。

看他無比輕松的樣子，我的心卻沉下去了，不斷地沉下去，然后，幽幽地問他，你不是很喜歡碧落嗎？

江海依然淡淡地說，可是她一開始就拒絕了我，我還以為她有多高貴，多純潔，原來也不過如此。

“啪”的一聲，一個耳光甩在了他的臉上，我的手也疼得麻木起來。我拼盡最后一點力氣向他吼：都是因為你，你這個混蛋。

（八）

月黑風高，一切都那么神秘。我就喜歡這樣的感覺。

循著碧落的足跡，我在網上瘋投簡歷。

我很奇怪，為什么碧落一直都沒有問過我，問我是如何出賣她的。其實，我只是故意不小心將碧落做流產手術的繳費單掉在了地上，然后被宿舍里的那兩個女生看過了才被我撿起來。不過，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

有天，我有接到了一個電話，通知我去面試。我欣然前往。

我離市區越來越遠，好不容易才按對方提供的地址找到了一幢舊樓，然后按響了對方提供的門牌上的門鈴。

門開了，我根本沒看開門的是何人，長什么樣子，徑直走進屋去。屋里的燈一下子滅了，是我喜歡的黑暗，卻有著我不喜歡的味道。

不知道走過來幾個男人，有的開始用什么東西堵我的嘴，有的開始剝我的衣服，有人把我按到了地板上，地板冰涼。有人開始往我敏感的部位亂摸，我還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這就是所謂的暗無天日，如入地獄吧。

不過，門很快就被打開了，燈亮了，是警察。有個警察叔叔用毛毯將我赤裸的身子蓋好，并把我抱了起來。我迫不急待地對警察叔叔說，就是他們，是他們害死了碧落，朱碧落！

從此，我又害怕黑夜，喜歡白天和陽光。

從此，我變成了饞嘴貓，喜歡吃最甜的蓮藕和肥美的魚。每次想吃了，我都會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去找碧落的父親。碧落的父親每次看到我都會笑，雖然有些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