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則爾
高二文理分科后,我的同桌換成了金醫生。從其低調性格與樸素穿著,不難還原他按部就班的小半生——來自鄉鎮的普通少年,拼盡所有終于擠進縣城高中,在花花世界中甘心做一株平凡的小草,日日夜夜只奔著高考這唯一的目標去。
和他同桌一段時間后,我的推測全部被驗證了。這個總是留給世界一抹安靜背影的少年,沒有什么娛樂活動,也不參與任何八卦話題,活動范圍只在學校、食堂與宿舍,除了學校下發的教輔書之外,他不會額外多買任何一本書,活脫脫的一本行走的《中學生守則》——像青春劇中最不起眼的群眾演員,只有當他人拼命搜刮記憶才能想起的存在。
有一次,得知金醫生過生日,我想調劑一下他的平淡生活,但周末爬山、KTV唱歌、樓頂吃蛋糕等邀請均被他以“功課實在太多”為由婉拒。退而求其次,根據金醫生偶爾會偷偷哼唱幾句光良歌曲的唯一愛好,我特意挑選了光良的最新專輯作為生日禮物。
金醫生喜上眉梢,不停道謝,一邊擋掉其他人好奇伸過來的手,一邊愛不釋手地將光碟、海報、歌詞冊等物品重新裝進專輯盒中。
看見金醫生這么開心,一瞬間我竟有些心酸。唱歌悅耳動聽的貧寒少年,平時聽歌只能通過校園廣播,明明喜歡光良已經五年,卻是第一次見識到偶像專輯的廬山真面目。
如果要給小半生打分,金醫生應該只能拿60分。既得的60分,是他盡到了一個中學生該盡的所有本分;扣掉的40分,是他把自己封閉在既定軌道上而錯過的多樣風景。
很長一段時間,對于甘當書呆子的金醫生,我抱著批判的態度。歲月漫長,青春短暫,劍走偏鋒又何妨?年輕時不曾瘋狂過、出格過,待到中年平庸之時,將以何精彩往事慰藉回憶?
作為貼心同桌,我試圖改造過金醫生的人生觀,卻在華山論劍中敗下陣來。他依舊我行我素,甚至面對來自班長姑娘的告白時,不僅干脆回絕,還像老先生一樣教導起了對方:“中學生早戀只會影響學習……”一席話驚得我一臉無語。
用一杯無色無味的溫開水形容金醫生,恰如其分。因此,高三的那個晚自習,是我們難得一見的,金醫生唯一一次率性而為。
課間,隔壁班體育委員到我們班串門,興致勃勃地調侃起了表白失敗的班長姑娘。這一幕惹怒了金醫生,為了保護女同學,大家眼中和和氣氣的書呆子竟然跟體育委員狠狠打了一架,瘦弱的身軀被按在墻上動彈不得,嘴中也不忘怒罵對方“哪里來的,滾回哪里去”。
事態平息后,班主任難得沒有發火,也許從教多年,這還是她第一次窺探到這個乖乖生身上隱藏的另一面吧。
在班主任的允許下,去診所給眼角的擦傷消毒后,金醫生缺席了人生中第一堂晚自習。看著他空蕩蕩的座位,我恍惚中發覺自己仿佛片面地讀錯了一個人,但第二天晨光熹微之際,那個平靜背影又準時出現在了書山題海之中。
后來我聽說,缺課的那一晚,金醫生一個人破天荒地去了網吧,在一片游戲叫好聲中,清流一般地打開了QQ音樂,閉上眼睛,用光良的歌曲埋沒自己。
或許,沒有誰是天生遲鈍、不解風情的,只是在最弱小的年紀,金醫生選擇了沉潛。
高考結束后,我倆雙雙拿下高分,在浩如煙海的專業中,算是有些自由選擇的底氣。
志愿填報是一項大工程,也讓我明白個人喜好不是決定志愿的最終因素,其中還有父母的介入,以及向時代的妥協。全家通過各種渠道打聽“內部消息”,花費重金在網上聘請了志愿專家保駕護航,期待把每一分都發揮出最大效益。
比起我的舉棋不定,金醫生極其淡定,只用半個下午就填報了中醫學專業,隨性得像只是下單一筆外賣。我并不看好他的選擇,在越老越吃香的中醫學專業,年輕人選擇中醫,等同于將自己交付給半生的清貧寂寞。
面對人生應該走熱門平坦道路的規勸,金醫生有些無所謂:“我從小就夢想著能當一名醫生,填志愿,自然就應該照著自己的喜好去填,何需考慮那么多其他因素。”
大三寒假時,我和金醫生見面。奶茶店里,咬著吸管的金醫生思索很久,終于開了口:“要不,咱們去做家教,勤工儉學吧?”
做家教、發傳單、快餐廳打工,是大學生最俗套的兼職方式。老老實實念著大學的金醫生,聽從系主任“要開拓第二課堂”的箴言,不可免俗地認為是時候干一干大多數大學生都會干的事情。
被年輕人的闖勁兒驅動,我陪他打馬仗劍走這一遭。兩名赤手空拳的熱血青年,自己設計、復印了幾百張廉價傳單,裝扮成老師遍街散發,在家教機構形形色色的小城市中艱辛地沖殺著一條血路。
初次與世界交鋒,社會經驗約等于零,偶爾有感興趣的家長深入咨詢,我和金醫生也無法漂亮地應對那些刁鉆提問。兩天后,傳單消耗完畢,無人聘請我們做家教,兼職以失敗告終。
其實,我未必就比金醫生睿智。
進入大四,就業壓力陡然讓生活兵荒馬亂,有好幾年時間,金醫生音訊全無。
在這個過程中,我如同萬千初出茅廬的大學生,經歷了北漂的落拓、生活的動蕩及工作的壓力,想做的很多,但能握住的很少。深夜的下班途中,我偶爾會想念金醫生——一直不溫不火的按照既定軌道前行,他是否得到了云淡風輕的人生?
嘿,聽說后知后覺的金醫生終于戀愛了。
再次見面,時間一去又幾年,年輕的紅利所剩無幾,我們變得更渴望那些能實實在在握在手中的東西。因此,聽到金醫生已經結婚生子后,翻看他的朋友圈相冊,看著他抱著剛出生兒子的幸福照,以及被患者贈送錦旗的笑臉照,我由衷祝福這一場塵埃落定。
畢業后,聯合志同道合的同學,本錢不多的金醫生開了一家診所,店面選址在普通區域,但是因為醫術精湛,對待患者耐心細致,所以生意一直不錯。
通電話時,我邀請他有空來北京散心。他笑聲爽朗:“可能近期不行,孩子剛滿月,診所準備開分店,暫時脫不開身。”
不以“就業不必專業對口”來掩蓋學藝不精的蒼白,不以劍走偏鋒的出格行為彰顯獨特,更不以“單身萬歲”的人設來放任叛逆,該讀書時就專心讀書,喜歡什么就學什么,是什么專業就端什么飯碗,該結婚生子便不抗拒它的樂趣……這么些年,金醫生在什么年紀就做什么事的性格始終未變,其實不失為一種大智若愚的人生智慧。
倘若無緣波瀾壯闊的一生,你是否甘于堅守平淡的幸福與安寧?我們大多人都是最平凡的奮斗者,終其一生都不是閃耀的明星。不出差錯的中等人生并非灰色,倘若愿意春天種樹,定會秋天結果。
曾有少年不戴花,此生此世盡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