燙手的母愛

歐陽晨煜

把感情順時針藏在包子每一個精致的褶花里，任其升溫發酵，撒上雪白的面粉，然后放置在熱氣騰騰的籠屜里，等待漫溢出醇厚的家的味道。那重疊起來的層層白霧，模糊的是中國式的母愛，背后卻氤氳著掀開蓋的一瞬間，發燙到無力承受的親情。

2019年2月24日，在第91屆奧斯卡頒獎典禮現場，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段時長8分鐘卻沒有任何臺詞的中國題材動畫片《包寶寶》，它憑借豆瓣評分7.3分的好成績斬獲奧斯卡“最佳動畫短片”獎。這段影片以一雙豐滿的手嫻熟地制作包子開始，以傳統的古風音樂搭配中國全職家庭女性的晨間日常為背景，講述了現代“空巢媽媽”的故事。

主人公是一位普通中年女性，在操勞數年后，兒子長大離家，丈夫忙于工作，剎那更迭的孤獨生活讓她無比落寞。在某天獨自吃早餐時，籠屜里雪白的包子忽然咧嘴大哭，擁有了生命，這令她欣喜不已，從此她把包子帶在身邊，當作自己的孩子撫養。不料，小包子長大后有了自己獨立的意志，渴望自由的情緒抵觸她無微不至的愛，甚至強烈反抗以往的親密，想要出門遠行。女主人在極度恐慌和傷心欲絕后，竟含淚一口吞下了包子，杜絕了它離家的可能。這個夸張到令人驚嘆和深思的結局，好似展開在夢境里，她夢到久違的團聚，一切都還是它躺在掌心紋路上的小時候。

這本應是一個擬人化的溫情的家庭片段，卻在幾分鐘內像包子精致的褶皺一樣被折疊剖解。展開后的是邊緣參差而內部不平衡的愛，折疊著的是結合傳統食物熱乎出籠地講述中國式母愛，以最家常的食物作為父母和孩子愛的連接，撕開兩代人隔閡甚遠的紗布，把回憶綁在曾經共度的美好歲月里。片中的“包”諧音“寶”，包子是孩子的童話縮影，從強勢又小心翼翼的日常照料，到把全部的情感和重心都寄托于它;從事無巨細的強勢參與，到用笨拙的方法挽留它的離開;從無法再闖入它的內心世界，到情緒崩潰造成了雙重創傷。脆弱又燙手的母愛激起了觀眾不同的反響。

這部影片的導演叫石之予，今年30歲，是一名生于重慶的華裔女導演。她不僅是皮克斯動畫的第一位亞裔女導演，還是第一個女性短片導演，而《包寶寶》是其第一部動畫短片作品。石之予曾邀請母親擔任顧問，試圖刻畫自己和父母的真實經歷，而整個故事的靈感來源于她長大后母親的一句話：“我真希望能把你變回小寶寶塞回我的肚子里。”這句很多中國母親都講過的話，恰似玩笑又客觀地映射出她們郁郁寡歡的寂寞晚年和強加式的愛，而美食是中國式親情最溫柔的表達方式，人們用古早的味道來辨別故里停泊的方向。

石之予說：“很多中國人不習慣用語言表達愛，而是用行動。所以，我希望這是一個‘視覺的故事，人物通過表情、動作來表達情感?！逼鋵?，不論哪個國家的父母，在跨越地域的障礙后，對待孩子的心情都是相同的，只是表達方式迥異。

影片的另一個特色是全程無任何臺詞，只在情緒爆發點和高潮橋段用聲音表達了主人公難以抑制的情緒。而細心的觀眾也同樣觀察到配角父親的失職，在造成包媽媽“喪偶式育兒”現狀的同時，也加劇了她生活重心極端的傾斜和對撫養孩子過度的焦慮。最后的束筆是想象式的結尾，關于愛與愛流動式的和解。兒子帶著自己的小家庭重新融入原生家庭，和媽媽一起回味兒時的美食，幫助媽媽放手并接受兒子長大的既定事實。

在《我們怎樣做父親》中，魯迅曾說過這樣一段話：“覺醒的人，為想隨順長者解放幼者，便須一面清潔舊賬，一面開辟新路?！本褪情_首所說的“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地度日”。

到那時，我們一起把感情順時針灌注進包子的每一個精致的褶花里，任其升溫發酵，撒上雪白的面粉，然后放置在熱氣騰騰的籠屜里，等待漫溢出兒時的記憶。那重疊起來的層層白霧，濕潤的是團聚后的眼眶，背后卻氤氳著掀開蓋的一瞬間，我們對父母，不再朦朧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