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蕾
周一中午,27歲的陳諳(化名)正在辦公室午休,她在朋友圈刷到一條“新聞”,標題是《快遞小哥冒雨送貨竟被偷,暴哭20分鐘后發生的事暖到了所有人……》。看完文章,陳諳有些難過,她想到那些為生活奔波的人,也想到自己。幾分鐘后,她將文章轉發到朋友圈,并附了一句“愿世人都能被善待”。
陳諳不是唯一相信并轉發這則謠言的人。在她的背后,是中國網民圍繞這則謠言生產的約20萬次話題參與行為。
中山大學和騰訊公司于2019年1月17日發布的《2018年網絡謠言治理報告》(以下簡稱《治理報告》)顯示,在2018年11月1日至27日的監測期內,謠言“快遞員快遞被偷在雨中暴哭”的相關話題在全網傳播量約20萬條。這則謠言的受眾畫像分析顯示:參與該話題討論的網民中,25歲至35歲的中青年網民占比超四成,而45歲以上的中老年網民參與度不超過一成。
在2018年的多個典型謠言案例中,青年網民都有較高的參與度。報告顯示,在“缺鈣喝骨頭湯補鈣”及“情侶拿麻將買車被4S店員工圍毆”等案例中,謠言主要受眾均分布在25歲至35歲群體;在“菠菜豆腐一起吃會得結石”等食物相克謠言案例中,25歲至35歲、15歲至25歲中青年及青少年群體的參與度最高,占比合計76.2%;而在“洋蔥能殺死感冒病毒”案例中,25歲至35歲網民的參與度達28.3%,25歲至45歲中年及青年網民成為話題的主要討論參與人群。

與許多人的認知不同,《治理報告》在“中老年人易感謠言分析”部分提出核心結論:中老年群體的謠言認知能力并未顯著低于其他年齡段人群,在謠言辨識方面,年輕人與中老年人處于同一水平。
對這一結果,報告分析團隊的解釋為:“隨著人們謠言認知能力的不斷提高,網絡謠言的傳播形式愈發多樣化,其隱蔽性和混淆性使得各個年齡段的人群均可能落入陷阱。”
“就像病毒傳播,盡管每個人的免疫力不同,但是當這個病毒特別兇猛的時候,它會進行無差別傳遞。”報告制作團隊中山大學傳播與設計學院大數據傳播實驗室的副主任何凌南從分析病毒傳播的SIR模型角度指出,如果將謠言類比為病毒式的生命體,那么某些強有力的病毒會不斷自我演化,從而延長自己的生命周期,使其得以在更高媒介素養的人群中生存和傳遞。
在“快遞員快遞被偷在雨中暴哭”案例中,這種謠言的自我演化能力就體現為話題的不斷延伸擴大,加上煽情的標題及“文字+視頻”的傳播形式,謠言的現場感、可信度增強且極具心理感染力;表現在傳播結果上,就是其生命力顯著提升,獲得巨大的討論和轉發量。
不過,除了信謠水平分析,在傳謠方面,《治理報告》提出了“中老年群體相比‘80后‘90后更愛傳謠”的結論。針對中老年人的傳謠行為,中山大學大數據傳播實驗室在報告分析中指出:出于對家人身體健康的考慮,中老年人往往更愛在微信群、朋友圈傳播健康養生類信息。
而在謠言文本方面,報告分析指出,高轉發量的謠言大多情緒消極,引發死亡恐懼,并頻繁使用涉及自我的人稱指示,如《晚飯不吃,真的行嗎?饞?你也要忍》中用“你”作人稱指示,讓讀者在閱讀過程中有較強的身份卷入度。在時間用詞上,針對中老年人的謠言文本包含大量未來時態詞,如《11月1日起,國家規定,喝酒出事,同桌人將負全部責任》,文本內容多著眼未來、避談現在,給造謠者訴情感、講故事提供了無限可能。
除了年輕人與中老年人群的信謠、傳謠行為比較,《治理報告》中還有一些值得玩味的細節。
在關于六大典型謠言案例的分析中,除了“缺鈣喝骨頭湯補鈣”的主要受眾為女性,其余5個謠言案例——“菠菜豆腐一起吃會得結石”“吸煙有益健康”“洋蔥能殺死感冒病毒”“情侶拿麻將買車被4S店員工圍毆”及“快遞員快遞被偷在雨中暴哭”——的主要受眾均為男性。
從謠言傳播的動機上看,何凌南認為傳播最廣的謠言其實與一般謠言存在區別。《謠言心理學》一書提到,在謠言傳播背景下,人們參與社交的動機分為“事實尋求”“增強人際關系”和“增強自我”三類。“比如食物相克謠言,人們傳播它是為了尋求事實,但是在一些傳播很廣的事件里,人們實際上是想通過告訴別人我知道這件事,來拉近與他人的關系,或者塑造自己的形象,顯示自己的領先性。”何凌南認為,男性在增強人際關系、塑造自我形象及了解周邊環境上有更強的動機和需求,因而會更多地涉入和傳播這種類型的謠言信息。
何凌南認為,從人的角度分析,目前網絡上信息量大、信息求證成本高、花費時間多,可能也是影響謠言傳播的因素。布雷特·佩勒姆、哈特·布蘭頓在《心理學研究方法》一書中提到,人認識世界有4種方法——直覺、權威、邏輯、經驗。在面對重要事物時,人會求助于邏輯和實證經驗,而在事情不那么重要或時間不充裕的情況下,則更傾向于尋求直覺和權威的幫助。
“面對不確定的信息,有時我們的反應是直覺反應,而直覺反應的一個重要依據是情緒,這可能是造成人的信息求證意愿弱,并信賴網絡上泛濫的信息的一部分原因。”何凌南解釋,從心理學的“信息可獲得性”上看亦是如此,人很容易受到心理因素制約。“一個信息總是重復出現,雖然當時你覺得它很傻,但你還是會受到影響。你對這個信息的印象越深,越容易想起來,就越容易相信它是真的。”
除卻從人的角度分析,從更大的社會背景上考慮,謠言的出現也是社會風險的某種表征。何凌南指出,目前,謠言在食品安全、保健、環境等領域的大量出現,正與我們生活環境的改變相互印證。過去,人們的生活只求溫飽;現在,人們對生活質量的要求不斷提高,因而對影響生活質量方面的風險的描述也相應增加。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何凌南認為謠言的制造者很難從根源上消除。“有時候謠言的制造者也是出于好意——就像人為了解釋地震而創造出‘太歲動怒的神話解釋,你很難說制造這個神話的人就是一個惡意的造謠者,因為他僅僅是想要找到途徑來解釋一種不確定性的環境和威脅。”只要這種“不確定性”在人類社會中存在,那么便永遠有一條“縫隙”,留給因之而起的真假難辨的信息進行解釋和填補。
但何凌南對謠言的治理感到樂觀。相比《治理報告》最后從辟謠角度提出“中老年人謠言治理建議”,何凌南更青睞提高易感人群媒介素養的策略:“大家的動機其實是一致的,只要有好的路徑,人會一起朝著這個方向前進。而一旦人們的能力達到了,他們便會很快從易感人群轉變為辟謠(免疫)人群——從而給周圍環境傳遞更多正確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