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賽博

畫作的中心,是傲視眾人的女神“阿姆斯特丹”
歷史的車輪滾動到17世紀,荷蘭憑借它特有的“大肚子”福祿特帆船,取代葡萄牙成為新的海上霸主。
這個時期,荷蘭通過無可匹敵的東印度貿易,累積了大量財富。當時的一幅名畫記錄下這個“黃金時代”:畫作的中心,坐著一位傲視眾人的女神“阿姆斯特丹”,其右手放在地球模型上;眾人環繞著她,而滿落一地的物品可能都是來自東印度的船貨。
從17世紀初開始,荷蘭只花了20年,就完成了葡萄牙上個世紀沒能完成的夢想:幾乎壟斷香料貿易。香料之中最具價值的丁香、肉豆蔻和肉豆蔻干等,盛產于印尼東部的馬魯古群島(也被稱為“香料群島”)。但是在那里,沒有人歌頌荷蘭的黃金時代,因為荷蘭的財富,泡過他們的血。
香料群島南邊的班達島上,收藏了一幅記錄“帝國與掠奪、原住民與鮮血”的油畫:畫的正中央,一名持長劍者準備砍殺面前被反綁著跪地的壯士,地上已有若干頭顱,身后還有同樣裝束者揮舞著利劍。畫面右手邊,兩名包著頭巾的婦女哭著求饒;左手邊一名拿著火繩槍的西方人,應該是這場殺戮的指揮者;遠景處,象征貿易的船只在海上航走,與五顆被插在長柱上的頭顱位于同一視線上。
然而,荷蘭航向東印度的過程,并非像兩幅油畫所表現的那樣黑白截然兩分。
17世紀以前,荷蘭不過是被西班牙統治的一個地區,甚至只是一個省(“荷蘭省”)的名字。它為什么能在16世紀末崛起,不只打贏了獨立戰爭,而且幾乎抄沒昔日海上帝國葡萄牙的地盤,取而代之呢?
被稱為“低地國家”的荷蘭,有一半國土海拔低于1米,甚至有1/3低于海平面。如此的低濕地區并不適合發展農業,驅使許多早期的荷蘭人從事漁業或是船運業。而在1550—1700年全球“小冰期”期間,因挪威沿岸結冰,大量的鯡魚群向南游到了荷蘭海域,造福了荷蘭的鯡魚業。
早在14世紀,荷蘭人就摸索出了腌制鯡魚的技術:用一把小刀去除頭尾、切開魚肚,取出內臟,用鹽腌制魚身,保存期限可達一年。這門現在看起來毫不起眼的技術,卻讓荷蘭得以向外出口鯡魚制品,在16世紀積累起巨額財富,在17世紀初有足夠的資本投入遠洋事業。
不過,16世紀末以前的荷蘭人對遠航可能沒有太大興趣,因為他們可以從伊比利亞半島取得腌制鯡魚所需要的鹽、購買有高度市場需求的東印度香料,再轉運至波羅的海沿岸販賣。同時,荷蘭也將自產的紡織品和北方的谷類產品、木材賣到南方。對于當時的荷蘭人來說,既然還有錢賺,就無須冒險離開歐洲。
亞洲海域的貿易并沒有遵循“十七紳士”的和平宣示。
但歷史并未容許荷蘭人在歐洲悠游太久。
受16世紀初宗教改革的影響,許多荷蘭人皈依了基督新教,卻因被西班牙的哈布斯堡王朝統治,而生活在天主教政權的威脅下。宗教間的長期矛盾,加上西班牙企圖派兵鎮壓新教徒,引發了長達80年的荷蘭獨立戰爭。1579年,荷蘭加入反對西班牙的烏得勒支聯盟,被認為是現代荷蘭的開始。
兩年后,西班牙的腓力二世繼承葡萄牙王位,自此荷蘭與西班牙間的沖突,延伸到了整個伊比利亞半島。戰爭的影響,不只是荷蘭與西、葡間貿易的中斷讓荷蘭船只失去在伊比利亞半島靠港的權利,更重要的是,1585年西班牙拿下安特衛普(今屬比利時)后,居然讓城內的新教徒毫發無傷地離開—這個罕見的寬容決定,讓“貿易樞紐”安特衛普的大量新教商人得以來到阿姆斯特丹,使后者成為當時歐洲最大的城市之一。

記錄了“帝國與掠奪、原住民與鮮血”的油畫
荷蘭在1621年成立了“荷蘭西印度公司”,并在南大西洋的兩岸建立據點。

肉豆蔻
于是,有著優良航海文化,并靠著鯡魚經濟逐漸壯大的荷蘭,因為精明商人從香料中嗅到了商機,終于壯大了向東方世界航行的野心。1595年,由四艘船組成的船隊繞過伊比利亞半島,前往東印度,回來后雖然利潤不算豐盛,但自此拉開荷蘭黃金時代的序幕。
1601年,荷蘭已成立六家遠洋貿易公司,并派出了14批船隊前往東方。因為遠洋航行倚賴季風,這些船隊幾乎在差不多的時間到達目的地,又在差不多的日子將貨物傾入荷蘭的市場,高度競爭的結果很明顯:利潤下滑。
1602年,荷蘭政府透過國會,讓六家公司聯合成立“荷蘭東印度公司”(簡稱VOC)—世界上第一家“股份有限公司”。荷蘭東印度公司設置了6個分部,分別位于阿姆斯特丹、密德堡、荷恩、恩克華生、戴夫特以及鹿特丹,并由各分部派出的代表組成“十七紳士”,秘書處設于海牙。荷蘭東印度公司取得了荷蘭政府的特許,壟斷與東印度之間的貿易。
此外,荷蘭東印度公司在亞洲指派了一個總督,其權威極高。其中一任總督曾說:“祖國的紳士在那里做出他們認為最好的決策,但是我們在這里基于自己的良知下判斷。”
而這家由國家催生的公司,不只在政治和軍事上受到荷蘭政府支持,甚至具有“準國家”的性質:它獲準以國會之名任命總督、招募軍隊、搭建堡壘,也可以與當地的統治者締結條約。荷蘭東印度公司的船堅炮利,再加上國家做后盾,讓荷蘭的船隊可以迅速取代葡萄牙在亞洲海域的地位。
接下來將近兩百年里,在派往亞洲的船只數量上,沒有一個國家能與荷蘭匹敵。1600—1609年,荷蘭前往東印度的船只達到76艘,超越了葡萄牙的71艘;1602—1794年,荷蘭東印度公司前往東方的航行達到4721次,而當時海上貿易實力居次的英國,才2676次,即便加上后起之秀法國的1455次,也超越不了荷蘭東印度公司。
荷蘭東印度公司畢竟是一家公司,殖民并非它原初的宗旨,大部分荷蘭商人對賺錢的興趣也遠大于擴張領土。“十七紳士”曾警告亞洲的總督,公司必須避免昂貴的戰爭,而且對公司來說,如果獲取利潤沒有經過不法手段和暴力方式,將是一種榮譽。
不過,亞洲海域的貿易并沒有遵循“十七紳士”的和平宣示。也許亞洲的事,是交由“總督的良知”來判斷,但很多時候,這些總督的良知并沒有搭上前往亞洲的航船。于是,荷蘭殖民帝國的很大一部分,就由這些商人“打”了下來。
1619年,荷蘭東印度公司的第四任總督科恩(Jan Pieterszoon Coen)剛上任,便不顧公司高層反對,打下了爪哇島萬丹王國旁的小漁村雅加達,將之更名為“巴達維亞”,作為荷蘭東印度公司在亞洲的據點。
確立貿易據點后,科恩便致力于為公司壟斷丁香和肉豆蔻這些上等香料的貿易。為此,科恩很快就看上了班達群島,因為那是當時肉豆蔻的唯一產地。
班達島上的畫作,記錄的正是1621年發生于班達島上的殺戮事件。因為那一年,科恩率領了包含87名日本傭兵在內的2000名士兵登上班達島,不分青紅皂白地對島上約1.5萬名班達人展開殺戮,最后僅留下數百名活口,送到爪哇島當奴隸。
科恩因而被稱為 “班達的屠夫”,但他卻同時被荷蘭人視為“英雄”。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的雷厲風行啟發了他的總督后輩,荷蘭東印度公司在未來近兩百年間,行為舉止有時更像是一支“軍隊”。
除了征服巴達維亞(雅加達)和香料群島,荷蘭人還在1623年于臺灣南部建立據點“熱蘭遮城”,作為對中、日貿易的重要轉運站;又對斯里蘭卡發動血腥的戰爭,歷經20年最終拿下獲利龐大的肉桂專賣權;隨后,在印度南邊建立數個據點,與英國搶奪棉織品的生意;1669年再拿下望加錫(今日印尼南蘇拉威西),掌控了亞洲商人們交易香料的集散地;1682年把英國人趕出爪哇島西端的萬丹,取得萬丹貿易的壟斷權。
稱霸了亞洲海域之后,荷蘭自然不會放過在美洲的利益。因此,除了荷蘭東印度公司之外,荷蘭也在1621年成立了“荷蘭西印度公司”,并在南大西洋的兩岸建立據點,主要從事“奴隸貿易”—將在非洲買來的奴隸,賣給加勒比海和巴西的農場主。1652年,荷蘭人在非洲南邊的好望角開墾,建立開普殖民地。

17世紀,荷蘭憑借“大肚子”福祿特帆船成為新的海上霸主

荷蘭東印度公司1606年發行的世界最古老股票
17世紀,無疑是荷蘭人的世紀,幾乎每一個物產豐饒之處,都能看到他們的身影。但荷蘭人的行徑從科恩身上可見一斑:他們不只名聞遐邇,同時也惡名昭彰。
除了班達慘案,荷蘭殖民者還制造了好幾個著名的殺戮事件。1636年,荷蘭人在臺灣外海的小琉球,制造針對原住民的“拉美島事件”,導致約300人死亡、300人被送往臺灣為奴;1652年,為鎮壓臺灣漢人農民起義(“郭懷一事件”),荷蘭殖民者殺害了超過4000個農民(另一說為1萬人)。
1740年,荷蘭東印度公司因懼怕在巴達維亞的華人勢力,計劃將過多的華人送往斯里蘭卡做苦力。不滿的華人欲起事自保,最終因走漏風聲,被巴達維亞當局先發制人。在這起“紅溪慘案”中,城內超過1萬名華人犧牲。
荷蘭在17世紀確實創造了不少成就,它不僅累積大量財富、促進東西方世界的交流,更是西方得以邁向現代的一段重要歷史的當事人。它以商人之姿出場,又緊握手中的槍炮彈藥,從貿易到殖民,從交易到征服,在血路之中駛向了偉大的航道,船艙內滿載的是香料、絲綢、瓷器、棉布。
這是它的血路盛世,也是它血染的黃金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