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掃墓”，從松陰神社到將門首冢

林奕辰

豪德寺

東京是個時空交錯、很有層次感的城市，到處有先進、新穎甚至是炫酷的西式建筑，參差著保存良好的古跡與充滿“下町”風情的街道。

由于走幾步路就能見到一個神社或古寺，筆者數次到訪東京，幾乎都會安排一趟被笑稱為“掃墓”的行程，即到書上曾閱讀過的人物的墓前追思致意。畢竟，他們所代表的不僅是過往的故事，更與我們現在的世界存有聯系。

松陰的墓

到訪世田谷區的松陰神社，主要是對吉田松陰這位幕末行動派學者感興趣。

神社內的墓所外，滿設明治各政要敬獻的石燈籠，墳前，則立有德川家奉納的水盤與一對燈籠。

吉田松陰有著傳奇的一生。他研習中國古典、精通兵學，在鴉片戰爭后更涉獵西學，甚至在 “黑船”撬開日本鎖國大門時，一度想偷渡美國學習進步的科技，遭軟禁處分。于是，松陰開設松下村塾為親朋好友講學，無論地位高低，任何人都能來聽課。松陰門下人才輩出，高杉晉作、山縣有朋、伊藤博文皆為幕末要角。

東京的松陰神社復制了松下村塾，以供后人緬懷。神社也成為立志、勉學之圣地，亦有相當多學生前往祈求考運。

史載松陰30歲時，在幕府大老（輔佐將軍的最高官員）井伊直弼為鏟除異己而引發的“安政大獄”中遭難。據說，松陰本不用被殺，原先幕府治的罪是他參與將井伊大老拉下馬的密謀，但查無實證。準備判處無罪前，松陰卻自己道出他籌備行刺老中（江戶幕府的職名）間部詮勝，將官員嚇一跳，便還是將其處以死刑。

“安政大獄”隨“櫻田門外之變”中井伊大老被刺殺結束，但維新的精神導師卻回不來了。不過想來這群弟子也算為老師狠狠出了口氣呀！

豪德寺與井伊家

找到井伊直弼墓，則屬誤打誤撞。旅伴對招財貓感興趣，便安排一個行程到鄰近松陰神社的豪德寺。那是招財貓眾多版本的起源地之一，而參拜者供奉的多不勝數的招財貓，拍起照來也很有日本特色。

結果我們進到寺內，才發現“安政大獄”中大肆肅清政敵、嚴刑對待維新志士的井伊大老，其家族墓園正在豪德寺。

再想想不該意外，招財貓故事就與二代彥根藩主井伊直孝有關。相傳直孝路過寺門，看到一只貓舉手招呼，便決定入寺休整，受寺方款待。之后突然雷電交加，風雨大作，無聊的眾人開始聽住持說法。

松陰神社

松陰先生墓

松陰門下人才輩出，高杉晉作、山縣有朋、伊藤博文皆為幕末要角。

可能說法太精彩讓直孝有所感動，或因避開風雨而有所感激，自此豪德寺受到井伊家庇護，成為香火鼎盛的“貓寺”。直孝之后，井伊家代代家主埋葬于此，直孝墓前的牌子更標上“豪德寺中興開基”。

至于井伊直弼，在文學作品中基本是個大反派，剛愎自用，是個異常頑固的家伙。他以幕府的利益為上，毫不妥協，非但未得敕許，獨斷與美國簽約，導致諸侯反彈，更鎮壓、幽禁、處死反對他的大名、公家與志士，最終導致在櫻田門外，水戶藩“脫藩志士”成功暗殺欲乘轎入城的井伊大老。

他頑固到什么程度呢？據說“櫻田門外之變”前，他已得知刺殺計劃的細節，卻不愿意加強防備，仍按原先規劃路線進城。真是絕了。

換個角度想，井伊大老在面對幕末亂局時，局限于世代傳承的譜代大名教育，選擇展現幕府的強大與掌理政治的決心并非無法理解，但也正是他的可憐之處。

江戶人尊其為“江戶總鎮守”，甚至連明治天皇都不得不去參拜這位往日之敵。

他也曾想行開國與富國強兵之策，但時局遠非他能控制。“安政大獄”造成幕臣人才的流失，他的被刺更使得幕府權威盡失。

松陰的永恒居所，竟與“安政大獄”元兇井伊直弼如此鄰近，讓人不禁感到奇妙。

斬不動的貓

除豪德寺起源一說，淺草的今戶神社也是招財貓發源地之一。

拜殿供奉著巨大的雌雄招財貓，代表日本神話中首對結婚的男女神明—有斑塊的代表男神伊奘諾尊，純白的則是女神伊奘冉尊。因緊鄰往昔的花街，招財貓的結緣屬性很強，這里也成了不少年輕朋友祈求戀情的大熱之處。

不過很多人可能忽略了，今戶神社也是幕末悲情武士集團“新撰組”隊長沖田總司的終焉之地。

沖田總司終焉之地

豪德寺是招財貓眾多版本的起源地之一

皇居

沖田活躍在不少文學、影視作品中，作家司馬遼太郎與淺田次郎等人都寫過。大河劇《龍馬傳》《八重之櫻》，漫畫《刀劍亂舞》《浪客劍心》都有其重要戲份。沖田常被賦予美少年形象，且是神秘的劍術高手，據說其“三段突刺”已出神入化，仿若有魔力，經常讓敵人覺得是被吸引至刀下受斬。

沖田埋骨在六本木的專稱寺，但每年僅6月“總司祭”時開放一天。若要緬懷這位早逝的天才劍客，不妨造訪今戶神社。傳聞池田屋一戰后，沖田突然吐血昏倒，而后輾轉移居此地的松本良順宅邸，長年與肺結核纏斗。

沖田這孩子無疑是個悲劇。直到彌留之際，他仍擔心“新撰組”局長近藤勇的安危，不斷詢問他所敬愛的“近藤老師”狀況，但此時近藤勇已被斬首，只是身邊人對沖田嚴格保密。

有傳聞沖田在病榻上時，一天在庭院里見到黑貓，便提起隨身佩刀要斬殺它，但試了幾次都沒得逞。深知身體已衰弱的他，對照顧自己的老太太感嘆：“啊啊，斬不動了。老婆婆，我已斬不動了。”真是個相當悲愴的畫面。

我寧愿這故事是小說家的異想，畢竟在供奉著招財貓、境內連遛狗都不許的今戶神社一帶，斬殺貓兒這情節，怎么想都有點令人費解。

皇居外的孤冢

前述井伊直弼遭暗殺的櫻田門，是諸多觀光客前往皇居、外苑或東御苑的必經之途。過往，櫻田門都屬于江戶城的一部分，與桔梗門、大手門，皆為護城河的一門。

皇居作為明治以后天皇東遷的居所，除了宮內廳或二重橋有拍照留念的價值，御苑及其附屬庭園也絕對值得一覽。里頭每一株植物都有故事，園中的每一個造景也極富巧思。

不過拉遠一些看，越過大手門外，一個步行可至，緊鄰大馬路的所在，是極容易被游客遺漏，卻對東京居民相當重要的“將門首冢”。

既是 “首冢”，表示墓中僅有人首。而墓主則是赫赫有名的 “四大怨靈”之一，平將門。

將門是桓武天皇的五世孫，系屬締造過無數輝煌戰功并極具聲望的“桓武平氏”。平安朝幼主即位的朱雀天皇時期，朝中大臣沉溺享樂，吏治敗壞。將門深知朝政之沉疴難返，無力應對當時未開化的關東，遂與地方豪族聯手，拒繳年貢，并結合各地對中央不滿的武士團，自立為“新皇”，自組政權。從此，將門成為“朝敵”，受朝廷討伐。

但歷史對將門的評價很復雜，有人將他視為貪婪的代表，認為他率領“欲消滅京都天皇的反叛軍”，是個妄想改朝換代的傲慢之徒。但在土生土長的關東人眼中，拒絕不肖皇族與腐敗朝廷統治的將門，則是解救庶民于水火的江戶英雄。

將門兵敗后，首級被繳，運往平安京曬首。據《太平記》提及，其首級經3個月顏色不變，且雙目睜開，而后更憤怒發聲，飛向東方，直至力竭，墜落于當前首冢的地點。

怪力亂神的傳述之外，實情想必是舊屬為掩人耳目，偷偷帶回其根基處安葬吧？

首冢的周遭屢逢天災，甚至謠傳一旦碰觸到這里必會招致禍害。這個說法一直到美軍占領日本時都存在。據說，美軍本欲在附近建停車場，卻因首冢作祟而出現工程意外，只得作罷，進而加強其“怨靈”傳說。

人們因畏懼將門，便將其祀于神田神社。此時他雖仍為“逆賊”，卻已逐漸洗白。到了戰國時代，由于將門的武士身份，人們對神田神社的信仰更加深厚。江戶時代開始為其翻案，幕府更認為將門能保護江戶街市。

傳說德川家康為求四隅之安樂，曾持將門之頭顱巡回祭祀，而后更將神田神社遷到秋葉原周遭的現址，替其興筑神殿，以守護江戶鬼門。江戶人尊其為“江戶總鎮守”，上至將軍下至百姓無不虔誠供奉，甚至連明治天皇都不得不去參拜這位往日之敵。

而據說20世紀關東大地震時，首冢曾被挖開過，里面僅一副空石棺，不復見將門首級之下落。然而，這并未影響此冢對尋常百姓的意義。我到訪的時候，仍有居民前來打掃、祭奠、參拜，墓前裊裊煙氣未曾中斷，所供鮮花也未見凋零。

離開將門首冢的午后，獨自佇立路對面，再回望一眼墓所—越過一條馬路的喧嚷，即是陰世—確實是相當奇異的感受。生與死間的模糊界線，自我造訪前千年如是，于我離開后千年亦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