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姝瑋

飛機下的墨西哥城
閉上眼睛,我仿佛穿越了時光。
那是1956年7月的一個周五晚上,我31歲的外婆剛剛走進了墨西哥城日內瓦酒店的大門,即將開啟一個人的旅行。她從多倫多出發,坐了整整5天的大巴才到這里,整個人看起來都累極了。
60多年后的今天,26歲的我,也來到了同一家酒店,開啟一段同樣的旅行。
我到達墨西哥城已經好幾個小時了,但還是沒從飛行的疲憊中緩過勁來。真不敢想象在那個飛機還不普遍的年代,外婆靠大巴出行是何等艱難。過去的4年里,我一直在哥倫比亞的麥德林工作,沒有合適的機會到墨西哥城旅游。
前段時間,媽媽收拾外婆的遺物,在一堆小鐵盒中翻出來一些信件,里面有外婆在墨西哥城的旅行日記,仔仔細細地記錄了她每一天的行程、到訪的景點、入住的酒店,甚至還夾著好幾張小賣部的收據。
外婆的日記拉著我的心往墨西哥城去。我決定跟著她的腳步,跨越時光和外婆一起探尋這座有著數百年歷史的老城。
我14歲的時候外婆就去世了。關于她的記憶并不多,我只隱約記得她總是非常耐心,滿頭銀灰色的頭發,給人一種溫柔敦厚的感覺。外婆在中國出生,父母都是傳教士。二三十歲那些年,她在美國和加拿大當護士,借機走遍了北美的角角落落。后來,她和外公在加拿大的小城索羅爾德定居,把4個孩子撫養成人。
在這個古城每踏出一步,仿佛都能聽到外婆的腳步聲在耳邊回響。
我至今還記得,每年夏天,我跟表哥表弟都會回外婆家過暑假。她要求我們每天都寫日記,天氣好的時候,開著小貨車帶我們去附近的池塘抓青蛙。有時,她發現我不太樂意和那些淘氣的男孩子一起鬧了,就拉著我坐到樹蔭下,把我圈在懷里,講故事給我聽。
但外婆并不怎么跟我講她自己年輕時候的故事。媽媽也說,他們小時候也沒聽外婆講過什么自己的經歷。所以我們捧著那些信,如獲至寶—說不定這些泛黃的紙頁,會帶領我們認識一個完全不一樣的外婆。
我的思緒又回到1956年那個星期五的晚上。當時外婆還很年輕,好奇、大膽、灑脫、崇尚無拘無束的生活。她越過邊界線,獨自在漫天黃沙的沙漠中待了好幾天。在那個年代,當地女性極少出門拋頭露面,大多在家帶孩子做家務。但外婆絲毫不在意他人的目光,依舊自由自在、我行我素地探索未知。
本子里的紙頁已經皺皺巴巴的了,一些字跡模糊不清。我隱隱約約看到外婆寫道:坐上大巴,從多倫多出發,開啟“墨西哥的閑暇時光”。

墨西哥城主教座堂是美洲最大和最古老的主教座堂
她坐著大巴穿過密歇根州的底特律、印第安納州的印第安納波利斯、田納西州的孟菲斯和得克薩斯州的拉雷多。外婆寫著:“一路向南行駛,大巴越發晃得厲害,好像要散架了一樣……路邊到處都是拋錨的車,我們的車還在堅持著,但空調已經罷工了。”
今天的日內瓦酒店非常豪華,想必當年一定也不錯。這家酒店1907年開始營業,是墨西哥第一家允許女性獨自入住的酒店。對于我和外婆來說,日內瓦酒店本身或許就是一個重要的目的地。大堂設有落地式圖書館和大型枝形吊燈,看起來就像是老電影里的場景。第一天,我都沒舍得離開房間。
但外婆可沒有我這么宅。她把4天的行程安排得滿滿當當的,酒店只是她回來睡覺的大本營。她去了墨西哥城東南方向135公里之外的普埃布拉市,還去了阿茲特克文明的圣地特奧蒂瓦坎。
特奧蒂瓦坎遺跡位于墨西哥城東北方約40公里處,它的中央有一個南北向的軸心稱為“亡靈大道”。當年西班牙人來到此地時,看到成群的金字塔,認為所有金字塔都是陵墓,于是把這條金字塔群中的大道命名為“亡靈大道”。事實上,印第安文化里的金字塔不是陵墓,而是祭祀或占卜測量用的。
我計劃在墨西哥城呆5天。在這個古城每踏出一步,仿佛都能聽到外婆的腳步聲在耳邊回響。從酒店往上走過三條街,就是著名的改革大道,也叫雷法爾瑪大道。大道兩旁,有許多紀念墨西哥和美洲歷史上著名人物和事件的雕塑,包括夸烏特莫克、西蒙·玻利瓦爾、何塞·德·圣馬丁和哥倫布等等。其中,最著名的是獨立紀念柱,頂上金色的天使注視著世間的一切。外婆到訪這里的時候,不知道聽這位天使訴說了怎樣的故事。
5天時間內,我乘地鐵在墨西哥城穿梭,把外婆列出來的地方都走了一遍,還擠出時間去了一些她雖沒記下來,但極有可能去過的地方,比如憲法廣場。
憲法廣場是古城中心的主廣場,自阿茲特克時代起,這里就是墨西哥人聚集的地方。歷史上的總督宣誓就職、宣布王室文告、閱兵儀式和獨立儀式,今日的宗教活動、接待外國元首、國家慶典和全國性抗議活動,均在此舉行。廣場北側的墨西哥城主教座堂,建于1573年至1813年間,是美洲最大和最古老的主教座堂。

特奧蒂瓦坎遺跡
我站在那兒,手插在口袋里,放空大腦,看著人們三五成群地從我身邊經過,突然體會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獨處的愉悅。
對于今天的許多女性來說,獨自旅行已經不是件多么了不起的事。盡管我在拉美工作了這么多年,也能說流利的西語,但家人依然不放心我一個人旅行。
對我而言,獨自探索一個陌生的國家,代表著一種難以名狀的態度和力量。
不知道62年前,外婆是不是也有同感。當時,她不僅實現了經濟獨立,還能支持自己探索世界,或許那也是一種力量吧。
當我回顧外婆這一生的旅途,我發現她這種探索的力量和勇氣實際上來源于她的家庭。1921年至1931年這十年間,她和父母一起生活在中國。外婆的第一趟旅途,就是從中國到加拿大。當時她的父母休假,帶著她坐了3個月的船漂過了太平洋。
外婆成年后,她的父母便開始鼓勵她勇敢地去探索世界的未知和奇妙。有好幾個月,她的媽媽一直在給她寫信,勸她跟家人一起去巴拿馬玩。1955年,全家人一起去了巴拿馬,他們的父親還在旅途結束后,洋洋灑灑地寫了一篇游記,并寄給了親朋好友。
我20歲出頭便搬到了哥倫比亞工作,但每當別人問起我為什么要去這個國家,我總是答不上來。本來想著先待一年試試,一晃4年時間過去了。這次來到墨西哥,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就像外婆一樣,她從來不需要任何理由。當她決定坐上開往墨西哥的大巴那一刻,或許單純是因為,她就是想這么做。
外婆從墨西哥回加拿大后,認識了我的外公。1958年,他倆結了婚,后來養育了4個孩子。
盡管生活日趨平穩,但外婆的冒險精神絲毫沒有減退。她會帶著孩子們開車橫穿加拿大,這一次去東部,下一次就去西部。我小時候,她還常常教我認不同國家的車牌,對我說:“你猜猜他們國家的生活是什么樣的呀?”
外婆去世前,和她的弟弟一起去了趟中國。她只憑著一張小小的老照片,就找到了自己出生的那座房子。我突然意識到,在旅行中與過去對話,可能真的是我們家族的特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