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理揚
(復旦大學 外國語言文學學院,上海 200433)
隱喻是語言學研究的重要觀察對象,是情感和價值判斷的語言載體。近年來,以Cameron、Gibbs、Deignan和Semino為代表的語言學家將來源于自然科學的復雜系統理論(Complex Systems Theory, 簡稱CST)引入隱喻語言研究,提出了隱喻的話語動態分析法(The Discourse Dynamics Approach to Metaphor),成果載于頂級語言學期刊,帶來隱喻研究的復雜系統轉向,突破了概念隱喻理論(Conceptual Metaphor Theory, 簡稱CMT)對隱喻研究的長期統領(Cameron et al., 2006; Gibbs et al., 2008; Semino et al., 2016; Deignan et al., 2017)。基于CST的隱喻研究聚焦隱喻使用系統性,提出以下假設:隱喻語言不僅僅是意象圖式的產物,而是受話語目的、社會語境、語言語境及認知活動共同施動,且話語事件中的隱喻語言構成交互聯結、開放發展的復雜系統(Cameron, 2003; Gibbs et al., 2008)。
當前,基于CST的隱喻研究范式已運用于教育話語、和解話語、公共話語和醫療話語的分析,理論與方法日趨成熟(Cameron et al., 2009, 2014; Ritchie et al., 2014; Semino et al., 2014)。國內學界對該動態有理論層面關注,但無針對研究范式的述評(李福印,2006;廖美珍 等,2010;陳朗,2014, 2015;孫亞 等,2017)。為了系統介評CST在隱喻研究中的運用,本文梳理相關理論,以隱喻的話語動態分析法為例,歸納研究范式特征,指出CST運用于隱喻研究的獨特優勢與其所面臨的挑戰,以期為隱喻研究在人文社科領域的運用拓寬視野、擴展路徑。
Cameron(2003)最早將CST運用至隱喻研究,以Bakhtin和Vygotsky的語言哲學思想作為理論基石,以CST的核心觀點構建研究視角。本文梳理上述理論與隱喻分析的契合點,進而歸納它們如何指導實證研究。
首先,Cameron(2003)借鑒Bakhtin的語言哲學思想,將復調(polyphony)納入隱喻語言的使用屬性。復調原為音樂概念,指不同聲部協同創造樂曲的現象。Bakhtin(1981)在《對話性想象》中提出,復調是現實世界中任何話語的根本屬性——社會現實具有復雜性和變化性,故對它的語言描摹如同交響樂,呈現交織狀態,而且研究者無法以對構成元素的單線還原來描寫整體話語的特征。基于該思想,Cameron(2003)認為語境中的隱喻語言使用也為復調的,即構建話語主題的隱喻語言豐富多樣,各有側重,形成復雜表意網絡,因此部分分析法無法探索隱喻語言使用的復雜性。這對隱喻研究提出了新要求:第一,應關注隱喻語言在各層面的使用系統性,觀察協同互動的表意機制;第二,必須基于語境,將對隱喻語言的描寫和解釋扎根于復調環境中。相較于基于概念隱喻理論的概念隱喻分析法(Charteris-Black, 2004),復調引領研究者關注隱喻語言在使用過程中的實際交互,有利于發展貼合隱喻語言使用層面的研究方法和理論。
同時,Cameron(2003)借鑒Vygotsky的語言觀論證了歷時分析之于隱喻研究的重要性。Vygotsky(1986: 217)在其代表作《思維與語言》中提出,思維對語言載體的選擇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具嘗試性和動態發展的,且任何思維在形成穩定的語言表達范式前,都曾流淌于多樣的語言載體間。基于該思想,Cameron(2003)指出話語事件中的隱喻語言也以動態發展的形式存在,受話語目的、社會語境、語言語境和認知活動的動態施動。因此,Cameron(2003)認為縱向切入隱喻的系統發展過程也為重要的觀察側面,帶來富有歷時性和回溯性的視角,能提升分析過程的科學性。以往基于CMT的研究多為共時性和部分分析法的,故而歷時、動態的觀察視角開掘了嶄新的隱喻研究切面。
基于上述思想,Cameron提出以CST構架聚焦隱喻語言的實證研究。CST是21世紀的領軍理論,來源于自然科學研究,倡導不再以傳統的部分分析或變量分析來探索現實世界中更復雜、動態的狀態變化。在語言學領域,Larsen-Freeman(1997)率先基于CST提出語言的復雜系統觀,倡導以自下而上的視角來考察語言在使用過程中的交互和變化。在此基礎上,Cameron在復雜系統(complex system)與話語事件的隱喻語言使用間建立類比關系,構建了隱喻的復雜系統觀。首先,兩者兼具復雜性。復雜系統內的構成元素多元、聯系方式多樣,且元素的涌現受多重施動因素的影響。相似地,話語事件的隱喻語言使用豐富多樣,具不同性質的關聯,且其涌現受話語目的、社會語境、語言語境及認知活動的交互影響(Cameron et al., 2006)。同時,兩者兼具動態性。復雜系統的構成元素與施動因素始終變化,使系統隨時間流逝呈現迥異的狀態。同樣地,話語事件的隱喻語言使用隨時間變化,每處隱喻皆為服務瞬時語境而生,表意獨特,使隱喻構成的表意系統在不同時刻體現變化的語義特征(Gibbs et al., 2008)。此外,兩者兼具非線性。復雜系統的狀態變化無法預測,不由簡單、明確的線性因果關系決定,而是受多重施動體的持續影響,呈現時而混沌、時而有序的狀態(Larsen-Freeman, 1997)。Cameron(2007a)認為語境中的隱喻發展亦為非線性的,因為話語事件的描寫對象為開放發展的社會現實,隱喻語言產生于話語事件發展過程,故其表意與形態皆不可預測,也許在某些時刻,隱喻語言浮現出固化特征,也可能陷于無序狀態。歸納而言,隱喻的復雜系統觀將語境中的隱喻語言視作受多重施動因素影響的自由發展系統。相對于強調意象圖式的經典隱喻理論,隱喻的復雜系統觀更貼近真實語境中的隱喻語言形態,有利于發展貼合實證研究觀察結果的中距理論(middle-range theory)。
隱喻的復雜系統觀對實證研究的指導有如下三方面:(1)復雜性強調隱喻語言、語言發出者及社會文化的全面聯結,能為隱喻語言的實證研究提供角度多元的分析課題;(2)動態性有利于描摹初始狀態與變化狀態的差異,可為考察隱喻語言的發展與變化提供觀察入口;(3)非線性要求研究以歷時、回溯的方式對隱喻語言形態進行描寫,有利于提升分析過程的科學性。因此,凸顯復雜、彰顯動態、忠于回溯便是隱喻的復雜系統觀所呼喚的實證研究方法論原則(Cameron et al., 2004)。Gibbs(1999: 145)曾富有遠見地提出,21世紀的隱喻研究應當“將隱喻從腦海取出,置入真實的文化世界中去”。相較于經典隱喻理論,隱喻的復雜系統觀更有利于研究者完成這項任務。
當前,在CST視域下的隱喻研究中,隱喻的話語動態分析法(The Discourse Dynamics Approach to Metaphor)已較成熟,由Cameron等構建,廣泛運用于動態對話的隱喻分析(Cameron et al., 2006; Cameron, 2007b; Cameron et al., 2009)。本節以該分析法為例,從隱喻的提取、標記、描寫和解釋四個環節介評CST視域下的隱喻研究范式特征。
基于CST的隱喻研究倡導關注使用場景中的隱喻語言(linguistic metaphor),而不是心理認知層面的隱喻(metaphor in thought),從而保留語境性和表意復雜性,為語用層面的隱喻研究提供素材(Cameron, 2003)。這對隱喻提取工作提出新要求:第一,必須完整框選隱喻語言的使用形態,以便保留表意;第二,必須盡量避免漏選,這是分析隱喻語言使用系統性的前提。因此,隱喻的話語動態分析法采取了貼近語言形態、自下而上的隱喻提取方式。
首先,為捕捉隱喻語言表意的語境性和復雜性,Cameron提出突破以單詞作為隱喻提取單位的MIP識別法(Pragglejaz Group, 2007),而將隱喻素(metaphoreme)作為框選的單位。隱喻素是指包括單詞、短語甚至小句在內的話語單位,是語境中表達隱喻含義的語言載體,能體現語言環境、認知過程、語用目的和社會文化的交互施動(Cameron et al., 2006)。例如,Cameron課題組的經典分析案例為沖突和解對話,其中高頻出現的隱喻素之一為“walk away from”(Cameron et al., 2009)。若僅將“walk”識別為隱喻載體,研究者容易快速將其歸納為概念隱喻中旅程隱喻的用法,這可能會使分析過程丟失語用目的和價值判斷兩個觀察維度。若框選整個詞組作為隱喻載體,并追蹤其搭配對象,便能使研究者觀察到該隱喻表達了對沖突加劇場景的拒絕——這便凸顯了隱喻語言的語用和價值判斷維度。
同時,基于語境、自下而上的隱喻提取是考察隱喻語言使用系統性的必要條件。在基于CMT的研究中,自擬隱喻關鍵詞的詞表提取法(Charteris-Black, 2004; Branum et al., 2015)和依靠Wmatrix軟件的語義域提取法(Koller et al., 2008; Demmen et al., 2015)常常被使用。上述方法有利于捕捉文本中的概念隱喻。但已有研究證實,包括新異隱喻在內的許多隱喻不受概念隱喻限定(Sperber et al., 2008)。為了避免漏選,基于CST的隱喻研究倡導以下隱喻提取法:首先,借助詞典判斷表達單位的基本含義與使用語境間是否存在矛盾;若有,則將表達單位的基本含義與語境疊加,判斷是否產生新的表意潛勢;若產生新的表意潛勢,則將該表達單位判斷為隱喻載體(Cameron et al., 2009)。基于語境、自下而上的隱喻提取雖耗費人力,但有利于還原隱喻語言的涌現情況。例如,在一處美術課堂對話中,在突然涌現的隱喻簇后,師生對如何描繪樹的輪廓形成了一致看法(Cameron et al., 2006)。回溯來看,教師以新異隱喻“lollipop trees”暗示學生不要采取過于籠統的畫法。這就進入了課堂對話的認知語言資源,承載顯著的負面評價意義。可見,新異隱喻也會對隱喻系統產生重要干擾。如果在隱喻提取時僅聚焦表意顯著的概念隱喻,可能無法解釋隱喻系統的變化與發展。
正如Vygotsky(1986)所言,語言形態的微妙差異能體現思想的發展和變化。注重語言形態、基于語境、自下而上的隱喻提取有利于還原思想在隱喻語言中的流淌痕跡,使研究者更細致地觀察隱喻語言的涌現情況和作用,將價值判斷及語用目的納入研究維度,從而為基于語言的隱喻研究提供翔實的分析素材。
CST視域下的隱喻研究聚焦隱喻語言的實際呈現形態旨在提升分析環節的語境性和系統性。因此,標記工作不僅要充分呈現隱喻語言的歷時分布,更要凸顯隱喻語言與語境的交互聯結,從而為語用層面的實證研究和理論發展創造條件。
首先,基于CST的隱喻研究倡導多維的隱喻標記方法。在很大程度上,隱喻標記維度決定分析過程的思維導向。CST倡導關注語言生成系統的全面聯結(Cameron et al., 2007),因此該視域的隱喻標記具有多維性。例如,話語動態分析法將每處隱喻語言皆標上出現時刻、所指話語主題、隱喻載體組和說話人(Cameron, 2007b)。標記出現時刻上,該分析法以Chafe(1994)的“Intonation Unit”(語調單位,簡寫為IU)作為單位。IU的平均長度為1~2秒,以節奏變化、音調重設作為標記起點,以語調升降或停頓作為標記終點,是體現說話人意識聚焦點的言語片段(Cameron et al., 2004)。所指話語主題即該隱喻的描寫話題,對此進行標記能夠揭示各話題進行認知塑造的嘗試程度,彰顯話語目的。隱喻載體組指在語境中表意相似的隱喻載體集合,源于文本細讀,旨在刻畫微觀層面的隱喻使用系統性。說話人指隱喻語言發出者,對此做標記有利于觀察隱喻作為言語交際資源所發揮的作用。多維的標記工作將研究過程置入動態發展的語境,這有利于提升分析過程的語境性和系統性。

圖1 兩個載體組(Cameron et al., 2009: 89)

圖2 隱喻簇展示(Cameron, 2007c: 52)
同時,CST統領的隱喻研究以VisDis軟件對標記元素做視覺呈現,根據標記維度生成圖1和圖2的坐標圖,力求在標記環節保留質性分析線索,引導研究者觀察系統的復雜聯動。例如,圖1展示了五位談話人對“cowardice”和“war”兩個隱喻載體組的使用情況。縱軸遞增的數字為IU編號,旨在塑造歷時分析維度(-500是為圖像上方留白而設,無具體含義)。橫軸則為兩個載體組,內部每個隱喻分別用小菱形和小圓點表示,向左對應出現時刻。不同顏色的圖形與相應說話人對應,連線則彰顯隱喻使用軌跡。借助該圖,結合逐字稿,研究者能找到許多觀察角度,如分析相同載體組內隱喻語言的形態變化及成因,觀察不同載體組的共現與交際效果,考察說話人是否通過隱喻使用尋找共適等方面。基于VisDis視覺呈現功能的多維標記大大豐富了觀察維度,使研究能夠考察話語目的、語言語境及認知活動對隱喻語言的交互施動,能使隱喻分析與應用語言學的多樣研究課題對接。
可見,CST視域的隱喻標記注重塑造分析維度、刻畫隱喻涌現軌跡。時域性的標記方式輔以坐標圖示有利于研究者以回溯且全面聯結的視角定格隱喻系統在每個時刻的狀態,能為質性研究提供豐富的觀察角度與切入點,有利于提升隱喻研究的科學性。
CST統領的隱喻分析要求研究者捕捉語境中隱喻語言的交互關聯,從而刻畫隱喻語言的使用系統性。當前,隱喻的話語動態分析法提出隱喻簇(metaphor cluster)描寫法及系統隱喻(systematic metaphor)描寫法,分別聚焦隱喻語言在橫向及縱向層面的使用系統性。
隱喻簇指隱喻語言高密度涌現、形成簇狀的語言現象,聚焦隱喻語言的橫向聯結(Corts et al., 1999)。在描寫層面,隱喻簇研究注重識別過程的科學性和描寫的多維性。隱喻簇識別上,早期研究訴諸累積圖法(cumulative graph)與泊松分布法(the Poisson procedure)(Corts et al., 1999; Corts et al., 2002),但兩種方法皆無法清晰定位隱喻簇的邊界,且僅能展現隱喻的密度變化,無法為質性研究提供線索。因此,Cameron倡導用VisDis軟件來直觀、多維地輔助隱喻簇描寫工作。在圖2中,隱喻的出現時刻按IU編號呈現,含底色的區域就是隱喻簇,其邊界一目了然。同時,還能借助圖示描寫隱喻簇的兩個屬性。一是內部結構:載體組以不同顏色小菱形呈現,便于研究者從認知結構維度描寫隱喻簇的表意特征;二是隱喻語言的出現順序,能為回溯成簇原因提供條件。基于該描寫法的研究顯示,隱喻簇的涌現源于不同話語目的,如描繪敘事場景、構建概念類比、塑造論辯立場等(Cameron, 2007b)。Musolff(2006)曾指出,只有對隱喻語言在使用場景中的復雜聯動進行觀察,才能分析隱喻語言的論辯修辭作用,而隱喻簇描寫便是構建橫向觀察視角的有力手段。
除了聚焦隱喻語言的橫向聯結性,另一條基于CST的隱喻描寫路徑為刻畫系統隱喻對話語事件的表意框限。系統隱喻是指“縱跨話語事件或語篇、在語境中表意相似且用于描寫相同話題的隱喻載體集合”(Cameron, 2007a: 127)。它們由研究者通過細讀文本歸納得到,呈現為交織的思想線條,并且被賦予標簽,如“理解他人的立場是建立橋梁”。系統隱喻是歷時描寫隱喻自發組織狀態的抓手,使研究縱向切入隱喻條線的生成與發展過程。例如,Cameron(2007b)在分析沖突和解對話時得出四個系統隱喻:沖突和解是共赴終點,是建立橋梁,是獲取清晰的視野,是傾聽他人的故事。她歷時地考察了說話人使用上述系統隱喻的情況,以此判斷雙方達成和解的程度。談話初期,“獲取清晰的視野”和“傾聽他人的故事”兩個系統隱喻表意較顯著,顯示雙方希望打破隔閡、增進了解(Cameron, 2007b)。而在談話后期,“共赴終點”和“建立橋梁”這兩個系統隱喻的使用頻次陡增,體現出沖突雙方通過談話尋求和解的意愿增強(Cameron, 2007b)。與概念隱喻相比,系統隱喻能使研究者以回溯視角考察隱喻語言對話題的動態框限,更適用于捕捉隱喻語言在歷時使用層面的系統性。
可見,CST視域下的隱喻描寫追求貼合分布形態、忠于自發組織狀態的手段。隱喻簇和系統隱喻這兩個描寫抓手分別從橫向及縱向角度立體還原隱喻語言的復雜交互,可精確捕捉隱喻語言在語境中的使用形態特征,這為構建隱喻語言使用層面的解釋機制建立基礎。
CST對隱喻解釋的獨特貢獻在于建立了基于隱喻語言呈現形態的回溯性分析視角,并將認知過程、話語目的、社會文化等因素皆納入解釋機制,將隱喻解釋置入動態發展的語境。
具體而言,CST視域的隱喻解釋是基于回溯性描寫視角,要求反溯隱喻語言形態和語境的交互作用來推理隱喻語言復雜發展的成因。例如,Cameron(2007c)分析和解對話時觀察到含單詞“journey”的隱喻素頻繁出現。回溯來看,這類隱喻素最初僅被對話雙方中的一人使用,但隨著對話展開,另一方亦開始挪用,且使用頻率遞增,語言形態趨近,構成了表意顯著的系統隱喻(Cameron, 2007c)。若僅從概念隱喻角度分析,則較難解釋上述動態。但若將對話目的及交際過程納入考量,則可發現該系統隱喻的產生是出于兩者他異性(alterity)的減弱,即沖突雙方減弱他異性、塑造主體間性的意愿是影響此處隱喻使用變化的施動因素,對這類隱喻素的自發組織具解釋力。可見,反溯語言使用形態的隱喻解釋有利于研究者充分考察隱喻語言、語境和說話人之間的全面聯結,將認知過程和對話目的等因素悉數納入分析過程及理論發展步驟,拓寬隱喻解釋的維度與空間,使得隱喻分析及理論化過程能自證。
此外,能自證的、反溯施動因素的隱喻解釋有利于開展根植于真實語境的應用語言學研究。凸顯自證施動的隱喻解釋機制能引導實證研究跳離心理認知層面猜想,注重基于語言形態的多維歸因,因此能更好地將隱喻研究與應用語言學的多樣化研究課題對接。例如,Cameron等研究者以隱喻的話語動態分析法對隱喻如何作為教育場景的輔助解釋工具、沖突和解場合的語言溝通介質及公共話語的意義協商機制做了探索。正是因為該研究范式的隱喻解釋機制不僅包括心理認知因素,還納入說話人、話語目的和社會文化環境等多維的施動因素,故能使研究更好地落入尋找問題、解決問題的思路,對如何運用隱喻提升交際效果產生重要啟示。
可見,CST統領的隱喻解釋機制能夠為隱喻語言使用層面的理論發展提供充足的論證基礎,從而與應用語言學的研究宗旨相對接,促進研究者們探索隱喻語言如何在不同話題、體裁及場景中發揮認知構建和交際作用,有助于推動隱喻理論在應用語言學領域的發展。
語言學家們將CST稱為“形上論”(supra-theory),即它不會替代具體的學科理論,但能帶來更高的觀察視角,豐富對系統聯動現象的描寫和解釋(Cameron et al., 2007)。相較于CMT統領的經典研究,CST視域的隱喻研究在隱喻的識別、標記、描寫和解釋上皆有獨特之處,能豐富隱喻研究的視角與路徑。下文將基于隱喻的話語動態分析法,指出CST運用于隱喻研究的獨特優勢與其面臨的挑戰。
首先,在隱喻的識別上,基于CST的隱喻研究法提出了明確的研究界面,即開展針對語言形態的研究。相較而言,CMT統領的經典隱喻研究聚焦隱喻語言與具身體驗(bodily experience)的心理認知關聯,分析單位是概念域,因此是將隱喻語言視作概念隱喻的證據(instantiation),未將隱喻語言的使用形態本身作為核心分析對象(Cameron, 1999; 曲衛國, 2018)。Musolff(2006)也曾指出,傳統的概念隱喻分析雖然能考察概念域投射與基于感官體驗的心理認知動機,但難以解釋為何隱喻語言在語境中語言形態存在差異,且分布不均勻。基于CST的隱喻研究則恰恰將隱喻語言形態的特殊性和分布情況作為觀察重點,倡導歷時地描摹認知方式在語境中留下的語言使用軌跡,達成基于語言形態的觀察條線。這便于開展語用層面的隱喻分析,也能填補經典研究偏重分析心理認知因素而留下的空白。
其次,在隱喻標記上,CST統領的隱喻研究以一種較為開放的多維標記法尋找隱喻語言在語境中的使用特點,突破了傳統的單向標記方法。已有的隱喻研究在標記方面具多樣性,諸如意象圖式、文化背景和使用者的性別與職業等都曾被用作標記的維度(K?vecses, 2005; Charteris-Black, 2012)。然而,多數研究僅以某一種維度進行隱喻使用特點的挖掘,使觀察結果或多或少地受到標記維度的預設限制,容易導致忽視潛在變量對隱喻語言使用的影響。CST的核心觀點是系統變化不由明確的線性關系所決定。因此,CST視域下的隱喻標記是嘗試性、多維度、自下而上進行的,本質上是具一定往復性的多角度動態觀察過程。這能使隱喻語言使用的復雜聯結性逐漸浮出水面,使研究貼合標記結果與復雜語境確定分析問題,并使研究者基于捕捉到的研究問題來形成可回溯、能自證的分析路徑。這能避免自上而下、限于預設維度的分析思路,才能真正地將隱喻研究置入開放發展的真實語境,使研究與應用語言學的多樣化課題充分融合,使研究顯示出更強的現實意義。
在隱喻描寫上,CST引導研究者將隱喻語言的使用系統性作為描寫對象,將觀察的角度帶至系統性層面,突破了部分分析法的研究思路。同時,在對系統性的定義和捕捉上,CST具有充分的開放空間,能夠容納多種系統性的觀察與研究。具體而言,在隱喻研究中,CST視域的隱喻描寫是研究者基于隱喻標記結果而自行定義并投入使用的,選擇依據是貼合研究的觀察條線,且不限于現有的這幾種情況。例如,隱喻語言的顯著密度變化呼喚使用隱喻簇描寫法,而歷時、縱向的表意系統性則催生了系統隱喻描寫法,兩者都是基于研究者捕捉到的隱喻語言使用系統性特征而提出并采用的。這是因為在CST的定義下,復雜系統的元素間存在豐富多樣的使用關聯(Larsen-Freeman, 2007),因此,CST的研究法在描寫上具有豐富性、多樣性、開放性,以便更好地服務于浮出觀察數據的研究問題,彰顯并落實隱喻研究的問題導向。此外,研究者在隱喻描寫上有選擇空間,也意味著基于CST的隱喻研究法適用于豐富多樣的觀察條線,這能為隱喻研究在人文社科領域的運用開拓空間。
在隱喻解釋上,CST視域的隱喻研究與基于CMT的經典研究主要有兩點差別。首先,在解釋對象上,CMT解釋的是概念域的生成原因,解析概念隱喻的始源域(source domain)和目標域(target domain)之間為何會形成映射聯系。這種解釋以具身體驗和感官經驗作為推理依據,本質上是一種信息生成模式(information production paradigm)的心理認知層面歸因。CST視域下隱喻研究的解釋對象則是自下而上形成的隱喻表意系統性,解釋焦點是這種系統性因何生成、因何變化,體現為基于真實語料與復雜語境的回溯推導。同時,在構建解釋機制上,不同于前者基于感官體驗的內向歸因,CST視域的隱喻研究將對隱喻語言產生施動的話語目的、社會語境、語言語境及認知活動都納入了解釋機制。這便于研究者基于分析結果構筑最為妥帖的隱喻解釋路徑,從而語用層面的隱喻研究擴展思路,使研究具有更強的現實意義。
雖然基于CST的隱喻研究初步形成了一些理論與方法,但是探索空間仍豐富。第一,研究界面仍較單薄。多數研究僅僅考察隱喻語言在某一層面的使用系統性,極少有研究探索不同層面隱喻語言使用系統性的交互聯系。因此,亟須開掘動態整合視角,豐富對隱喻語言交互聯結性的描寫和解釋。第二,多數已有的相關研究僅探索隱喻語言使用的系統性是如何產生的,但罕有研究分析隱喻語言的表意交互如何逐漸消減。事實上,復雜系統內部的交互聯結性原本就是動態發展、開放變化的。隱喻語言使用系統性的消減也可作為重要觀察側面,有利于揭示隱喻語言對認知機制的選擇情況。因此,基于CST的隱喻研究不應僅限于某一種分析思路,而是應忠于實證研究的觀察結果來構建研究導向,提出分析問題。第三,在解釋環節,因為使隱喻語言系統涌現的施動因素多元且交織,故研究常常落入較為碎片化的歸因,亟待尋找在解釋環節具有整合作用的理論框架。納入與具體文本體裁相關的語言學理論或許能更好地整合解釋環節的理論分析路徑。例如,研究動態對話的隱喻使用時,納入會話分析的相關理論構建研究視角,或許有利于提升隱喻解釋環節的語境性和科學性。第四,在研究的技術手段上,基于CST的隱喻識別與多維標記仍較依賴人工,工作效率較低,使研究對象受限于篇幅較小的對話。若能開發提升隱喻識別與標記效率的智能軟件,則有利于該研究范式的發展與推廣。
CST對語言學實證研究產生了強烈而深遠的影響,不少研究者認為它帶來了語言學研究的復雜系統轉向,為闡釋語言的生成和變化提供了更具科學性的探索思路。將CST運用于隱喻語言的研究無疑是富有創見的嘗試,全面拓展了隱喻分析的維度與疆界。在未來,繼續挖掘這源于自然科學的理論,探索它與隱喻研究的對接界面,進一步尋找它對隱喻研究的指導意義,將會是語言學研究者們共同面臨的挑戰與機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