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國麗
爹也顧不得兒媳婦們在場了,摩挲著娘的手說,“彩霞啊,這輩子沒過夠啊,下輩子我還娶你。”
娘病危了。
爹給城里上班的三個兒子打了電話,“你娘怕是不行了,回來看看吧……”,爹說不下去了。
兒子們都拖妻帶子地趕了回來。
娘閉著眼躺在她自己的炕上,那個常年戴著的帽子放在枕邊,一頭白發披散著垂到炕沿外。
大兒媳婦一腳門里一腳門外,掀著門簾的手停在了半空,不知是進還是退,二兒媳婦和三兒媳婦看見大嫂停住了,也跟著站住了,不知發生了什么,從掀起的門簾下往炕上瞟了一眼,兩個人的臉色齊刷刷地白了,不約而同倒吸了一口涼氣,沖著身后的孩子們低聲喊著“出去,出去”。
娘真的只有半張臉。
先進屋的兒子們也愣了。
從他們記事起,就知道自己的娘丑。娘丑,丑得只有半張臉,丑得整天戴著個帽子,帽子四周垂著紗巾,連他們也看不見娘的臉。娘吃飯睡覺都在自己的房間,也從來不出院門。不出院門的娘也是丑,丑得村里的孩子總是罵他們是丑娘的崽子,為了這個,他們沒少和那些孩子打架,一在外面打架,他們就能聽見娘在哭。娘不說話,娘不會說話,娘只會嗚嚕嗚嚕地喊。娘哭也不能像二力他娘那樣扯長了音清清亮亮地哭,娘哭的時候嗚嗚的,像是喉嚨里堵了石頭。聽了這哭聲,哥三個心里也堵了石頭,直到長大進了城成了家,這石頭才搬了出去。
娘丑也是娘。哥幾個上學了,娘縫的書包密密實實的針腳,翻過書包蓋,里面還用絲線繡著他們的名字。新發下的書,娘連夜用牛皮紙包好書皮,在書皮上端端正正地寫上他們的名字,再放在枕頭底下壓一宿,第二天上學,這板板整整的書皮便讓同學們羨慕得回家直埋怨自己的娘手太粗太笨。娘疼他們,雖然不和他們說話,他們卻喜歡和娘說話,他們說,娘聽著,手里忙著活計,或是灶上的,或是園子里的,或是縫補洗涮上的。如果放學晚了,一到院門口,保準看到娘站在臺階上像仙鶴一樣伸著脖子,那紗巾便仿佛短了一些,露出一截衣領。
爹對娘好,爹管著院外的活計和人情往來,還得管著院里的柴米油鹽。娘對他們哥幾個脾氣好,對爹脾氣卻不好,總是嗚嚕嗚嚕地和爹嚷,爹卻脾氣出奇的好,什么都由著娘,連說話都得看著娘臉上的紗巾說。有幾次夜里,他們被娘的嗚嚕聲驚醒,打開燈,看見爹訕訕地回了屋,臉上幾道抓痕格外地顯眼,“你娘屋里進野貓了,我去幫她趕趕”,迷迷糊糊的他們便重新躺下,誰也不去想野貓什么時候怎么進了娘的屋。
三個兒媳婦誰也沒見過婆婆長得什么樣,只聽說婆婆只有半張臉,偷著問自己的丈夫是真是假,丈夫也不確定,再問,丈夫便陰著臉不吭聲了。孫子孫女們也沒見過奶奶長得什么樣,雖然他們小時候的被子衣服奶奶沒少給做。他們從小就被媽媽教育,奶奶長什么樣的問題是不能問的,奶奶的帽子也不能碰的,為這,孩子們既盼著讓奶奶抱又怕讓奶奶抱,所幸奶奶從來都不抱他們,這讓他們覺得自己的奶奶果然與眾不同。倒是爺爺,一見了他們就高興得不得了,但只要一動奶奶的東西,爺爺就不高興,這讓他們對奶奶又多了一點怨氣,不消說,這怨氣一轉身就被忘了個干干凈凈。
三個兒媳婦有時湊到一起感慨“咱們什么時候能修來婆婆這樣的福份,能讓老公這么護著”,嘆息之后便是自我安慰一番“聽說疼媳婦的門風能遺傳”,說完,妯娌幾個便笑了。兒媳婦們對婆婆多的這點羨慕嫉妒,因為婆婆不可見的丑又多了幾許真心誠意。
爹常說可不敢死在你娘前面,不能撇下你娘一個人啊。每聽到這話,娘便急得直比劃,嗚嚕嗚嚕冒出一串,爹說你娘說還是她后死吧,留我,我不會做飯。于是,一屋子的人都沉默了,半天不知哪個兒子說“好好的說這個干嘛,不能都好好活著嗎?”。
可是,這世上哪有遂人心愿的事呢,這不,一直沒病沒災的娘忽然就躺倒了。
爹也顧不得兒媳婦們在場了,摩挲著娘的手說,“彩霞啊,這輩子沒過夠啊,下輩子我還娶你。”
原來娘有這么好聽的名字。
“下輩子再也不嫁你了”,兒子們以為自己聽錯了,那句話清清楚楚地又鉆進了耳朵,“下輩子再也不嫁你了”。
兒子們驚住了,兒媳婦們也驚住了。
原來娘會說話。
爹說“你娘記我的仇呢”。
原來,娘年輕的時候俊著呢,是宣傳隊里演李鐵梅的,爹是拉胡琴的,兩個人好上了,結了婚,三個兒子挨著肩地出生。小日子過得正起勁的時候,爹卻染上了賭博,輸光了本就薄的家底后,又輸掉了糧食和過冬的柴火。娘勸也勸不住,只好舍著臉東借西借,將就著開了春。一化凍,娘就上山撿柴掏田鼠洞挖野菜,那天走得遠了,快到山頂了,驚動了冬眠剛醒正餓著的熊瞎子,熊瞎子一巴掌過來,娘就暈死過去了,幸虧有個過路的獵人放了一槍,驚跑了熊瞎子,娘才撿了一條命。從賭桌上被人叫回的爹看見血人一樣的娘之后,腿一軟就坐在了地上。娘活了過來,沒了半張臉,爹從此收了心,踏踏實實地過起了日子。
那年,老大五歲,老二三歲,老三不滿周歲。
娘走了不到百天,爹也走了。
爹說“你娘在那頭害怕呢”。
張桂芳摘自《企業家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