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娜·珀爾肖 彥斯·柯尼希 約阿希姆·里恩哈特

對于馬萊克·克魯格爾來說,1月24日十分不同尋常。這天早上一醒來,她就想:“本來今天我就要當媽媽了。”她看著自己孕5周時的超聲圖像,上面有一塊不規則的陰影。她清楚地知道,如果當時做了個不一樣的決定,會意味著什么。她想:“天哪,我不想那樣!”
馬萊克·克魯格爾選擇了墮胎。
26歲的她在一家出版社工作,住在上巴伐利亞地區的一個小城里,是個熱愛生活的女人,眼里總是閃耀著光芒。她喜歡在阿爾卑斯山散步,也喜歡和閨蜜們一起聚餐。
那是5月初的一天,馬萊克在一次派對上遇到了一位故友,他們之前就曾有過曖昧關系,兩人都喝多了,安全措施沒做好。4周后,看到驗孕結果的馬萊克大吃一驚——兩道杠,她無疑是懷孕了。
她把這件事告訴了父母。她的父親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那次談話進行得十分艱難。她的父母說:“我們養大了我們所有的孩子。”但是他們也說,應該由她自己作決定。然而最后,馬萊克還是決定盡快結束妊娠狀態。
那時候她還以為,作出這個決定就已經是最艱難的一步了。如今她說:“最可怕的是我作出這個決定之后發生的事情。在21世紀的今天,選擇墮胎的我仍然感覺自己就像個罪犯。”
大部分人認為,在德國,孕12周內墮胎已經沒有什么問題,畢竟相關法律規定已經前所未有的寬容。而且目前德國正在進行一項變革,將允許醫生在遵守廣告禁令的前提下指明自己提供墮胎服務。此外,很多不想要孩子的孕婦也確實得到了尊重,一些重視孕婦自主決定權的人對她們表示了支持。
“在21世紀的今天,選擇墮胎的我仍然感覺自己就像個罪犯。”
但是,仍有很多孕婦備受指責,四處尋覓卻仍找不到能提供幫助的醫生。這些女性的數量將來還會更多,因為想做這份工作的醫生越來越少了。在近年來右翼運動的鼓勵下,那些極端“生命保護者”更加積極地展開了行動。做人流手術的醫生遭到毆打,他們的住址被公布在如同血腥恥辱柱一般的網頁上。這導致如今很多女人內心都十分矛盾:雖然她們不再認為墮胎是種禁忌,但一旦輪到自己身上,就會覺得備受指責和驚嚇,有些甚至還會噩夢纏身。
自1995年以來,德國法律規定,在孕12周內墮胎不違法,如果有醫學或犯罪學指征,該期限還可以延長。意欲墮胎的女性要接受專業咨詢,在經過3天的等待期后方可墮胎。這是刑法第218a和第219條的規定,章節名為《反生命罪》。刑法第219a條認定,醫生哪怕只是宣告自己提供墮胎服務,比如在他的網頁上,都是觸犯刑法的廣告宣傳行為。
似乎所有人都能接受這樣嚴苛的規定,直到它于2017年11月走向崩潰。如今62歲的醫生克里斯提娜·哈納爾被吉森地方法院處以6000歐元罰款,因為她在自己診所的頁面上列出了“墮胎”這項服務。州法院的二審維持了原判。州法院法官遺憾地告訴這位醫生:“您得將這項判決視作一種榮譽頭銜,它見證了您為爭取更好的法律而進行的戰斗。”她從多方獲得了支持,第218條法律再次引發群情激憤。德國總理安格拉·默克爾表示應找到一種各方都滿意的解決方案,各黨派都開始著手應對這件事。
但目前提出的方案也并非良策。醫生們仍然不能在自己主頁寫明使用的墮胎方法、等候期長短或手術費用,只能掛上外鏈引領女人去咨詢機構,或撥通家庭部的熱線電話。而那些不想要孩子的女人希望盡快搜索到自己認識的醫生能提供哪些服務。
在和父母談過之后,馬萊克·克魯格爾決定向自己的家庭醫生求助。她的婦科醫生會不會幫她墮胎呢?由于廣告禁令,他的主頁上沒有任何信息可循。她還記得那位婦科醫生非常不友善的話語:“您會后悔的,會因此承受痛苦。”馬萊克內心冰涼地離開了診所。
接下來她去了衛生署,這是她所在小城中唯一合法的墮胎咨詢機構,也是這里為做墮胎手術的醫生頒發許可證的。工作人員給她的建議是,她應該生下這個孩子,將他送給別人撫養。“我感覺自己失去了自主決定權。”她說。根據《懷孕沖突法》,咨詢師不允許下任何定論,但又必須保護未出生的生命——這種矛盾的規定導致在咨詢過程中一些女人的內心受到巨大沖擊。
馬萊克·克魯格爾開始尋找能幫她墮胎的醫生。從咨詢師那里,她得到了兩個地址。一個在她所在的城市。那名男醫生沒有自己的網頁,她記得他的助手如何在電話里朝她怒吼:“到底幾周了?”聽到這語氣,她就放棄了去那里的念頭。
第二個醫生名叫弗里德里希·斯塔普夫,在慕尼黑行醫,距離她的住處兩個小時火車的路程。馬萊克·克魯格爾在網上找到了一些關于他的報道。他只做人流手術,幾十年來一直致力于幫助女性自主決定是否保留孩子。約好就診時間后,她繼續在網上查找信息,發現全德國可能沒有哪家診所有斯塔普夫的診所前聚集的“生命保護者”多。他們幾乎每天都在那里和斯塔普夫的病人交談,給他們看那些幾乎已經可以存活的胎兒的流血照片,責備她們即將成為殺人兇手。斯塔普夫起訴了這些人,現在他們必須和診所保持距離,但迄今沒被趕走。這件事被鬧上了歐盟法庭。馬萊克·克魯格爾準備避免被任何“生命保護者”搭訕,同時相信自己找到了合適的醫生。
弗里德里希·斯塔普夫是做人流術的先鋒,對他的很多同事來說,也是最好別染指人流術的鮮活例子。斯塔普夫決定專注于人流術,是在60年代末。那時,在威斯巴登一家婦科診所的人流手術室里,他看到幾十名女性經受了最糟糕的人流術。就在他一年的實習期間,就有10名女性因此死亡。斯塔普夫的人流術當然是遵守現代醫學標準的。他需要面對可怕而偏激的憤怒:在網頁“嬰兒大屠殺(babycaust)”上,他被稱為“殺人專家No.1”和“流水線墮胎者”。他知道,敵視他的人越來越多。
目前,73歲的斯塔普夫還不清楚有誰能接他的班,年輕的醫生們不想和這個手術扯上什么關系。2003年,德國還有2050家診所提供墮胎服務,如今只剩1173家,減少了43%。對于這種縮減,婦科醫生職業協會沒有給出任何解釋。顯然,70年代的從業者們已經陸續退休,很多年輕的醫生覺得沒必要往人們憤怒的槍口上撞。“在如今惡劣的政治環境中,年輕一代的醫生們都不再愿意從事墮胎工作,這是很值得深思的一件事。”協會主席克里斯提安·阿爾布靈謹慎地說。
大學幾乎不教人流術,很多年輕一代的醫生也不愿做墮胎手術,在一些天主教徒眾多的鄉村地區,方圓百里都找不到一個能墮胎的醫生。
此外,大學幾乎不教人流術,在為期5年的婦科醫生專業教育中最多只是略有提及,只有自然流產之后也會進行的刮宮術是會正經教授的。對于抽吸術和藥流是如何起作用的,也都閉口不談。90年代美國醫學生發起的名為“醫學生的選擇”的活動,如今也已經擴散到了愛爾蘭、英國和德國。在私下組織的專題研討會中,醫學生們借助形狀近似子宮的木瓜進行練習,用抽吸器將小小的核從木瓜中移除出來。
在上普法爾茨、下巴伐利亞、阿爾高——尤其是在天主教徒眾多的鄉村地區,有時候方圓100公里內都找不到一個能墮胎的醫生,比如在富爾達或特里爾。
克勞蒂亞·赫爾特美思在特里爾的“支持家庭(pro familia)”組織做心理醫生,她設計了一份傳單,訂了一間會議室,邀請醫生和醫院經營者們一起來討論這個問題。于3月8日在特里爾舉辦的這場活動以“我的肚子屬于我4.0”為主題,這是70年代的女人抗爭侮辱和詆毀時的吶喊。克勞蒂亞·赫爾特美思說,特里爾地區約有50位婦科醫生,但沒有一個能做人流術。在這個主教城市,醫院被牢牢掌握在教會手中。人流?必定引發憤怒!以前人們一直認為教皇是支持女人的,但就在不久前他還在羅馬圣彼得廣場表示:“殺死一個人是不對的,即使他還很小。這就像為了解決一個問題而雇傭一名職業殺手一樣?”
“支持家庭”組織曾詢問婦科醫生,是不是至少存在藥流的可能性,但沒有人給出肯定的答復。
萊蒙德·卡托在離特里爾幾百公里遠的薩爾布呂肯工作。卡托是個化名,因為這位婦科醫生擔心再次成為“生命保護者”的箭靶子。每周五,他會在“支持家庭”組織在薩爾布呂肯經營的醫學中心幫忙。卡托每年會在自己的診所和醫學中心做400~600臺人流術。卡托為這些女性說明可以實施的人流方法及其風險。
手術室在走廊的另一側,內有裝著抽吸器的手術椅和超聲裝置。卡托說,在局部麻醉后將胚胎吸出的外科手術只需一分鐘就能完成,那之后病人們就能起身去休息室了,有些當天就能回去工作。
卡托收到了匿名的恐嚇信。他有時候也會有道德倫理上的困擾嗎?他說,問題的中心并不是他,而是那些女人們。“她們有保持健康的權利,我們必須提供醫學幫助,否則她們就會像50年前的女人們一樣落入犯罪分子之手。”
兩周前的一個周日晚上,在著名主持人安娜·維爾的脫口秀節目上,從醫幾十年的醫生克里斯提娜·哈奈爾和26歲的聯邦議會議員、法學家菲利普·阿姆托爾相對而坐。阿姆托爾曾在一個電視短片中表示不應更改219a條款中的廣告禁令,他支持基民盟的衛生部長延斯·史潘計劃進行的一項關于“墮胎的精神后果”的研究。
這一切都讓人想到五六十年代。那時,剝奪女人的自決權被認為是這個世界上最正常的事情,而且被宣揚為對女性的關愛。女人是否經受得起一次人流術的問題早就有了答案。大衛·菲爾古松和他的團隊進行了一項富有說服力的研究,他們對500多個女人進行了多次訪談,直到她們年滿30歲。研究結果發現,墮胎幾乎總是和強烈而復雜的感受聯系在一起——一方面是松了一口氣,另一方面也會出現強烈的不適感。但是,當女人們30歲時被問到覺得自己的決定是否正確時,給出肯定答復的比例高達89.4%。
馬萊克·克魯格爾和母親一起來到了慕尼黑。當兩人看到斯塔普夫醫生時,診所門前并沒有“生命保護者”。她在監護病房休息,她的母親陪著她,兩個小時后她們就可以走了。馬萊克·克魯格爾很疲憊,但也很開心。
今天她說,那時她能很好地應對這一切,主要是因為在診所時她被告知:像她這樣不想要孩子的女人有很多,而這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很肯定,將來她會建立起自己的家庭。到那時,她會真心期待孩子的到來。

我得知自己懷孕的消息是在孕4周的時候。我很快就明白了,那時候我還不想要孩子。但是那之后的道路既漫長又困難重重,是我從來沒有預料到的。我十分震驚,它居然會讓我的生活變得如此艱難。我決定選擇藥流,這只在孕9周之前可行。我問了3家大醫院,只有一家給我預約了時間,而且是在6周之后。我懷著疑問給醫生打了電話,但是他們的回復十分不友好而且令人心碎。他們只是朝我怒吼:“在我們這里,您是別想了。”在“支持家庭”組織,我得到了一張聯系方式列表。我撥通了上面的電話,但是其中一些醫生只是告訴我,由于遭受控訴和威脅,他們早就不做人流術了。最后我終于聯系上了一位友好有禮的醫生,還好趕上了藥流的時限。我本以為這種禁忌已經不復存在,但事實并非如此。作這個決定讓我感到很糟糕,不只是因為那個未出生的孩子,也是因為不理解這個決定的社會。我覺得好像被剝奪了決定權,就好像生孩子是我作為女人的任務一般。

我打了兩次胎,分別是在21歲和23歲時。第二次的經歷十分恐怖。盡管用了藥,胎兒還是沒有打下來,醫生給我看了超聲圖像。她說,孩子看起來很健康,“那里是他的心臟在跳動。”我覺得非常難受,也備受打擊,震驚、悲傷和憤怒各種情緒雜陳。但是我很堅決,接下來又做了麻醉狀態下的人流術。幾年后,我迎來了新的人生階段。再次懷孕時,我做好了要孩子的準備。然而到孕10周的時候,我突然發現不太對勁,胎兒的心臟停止了跳動,我失去了這個孩子。那太痛苦了,我崩潰地詢問我的婦科醫生,是不是之前墮胎的原因,他告訴我“是的”。我徹底絕望了。兩天后我去醫院刮宮。看到恐懼不安的我,那里的醫生馬上說,這不是你的錯,孕12周內流產的現象非常普遍。但是那時候,我的生存意志也和這個孩子一起死掉了。而我周圍的人繼續將這一切歸罪于我,讓我覺得尤其糟糕。在和我吵架時,一個女性朋友說:“至少我沒有殺死自己的孩子。”其他人認為:“你的狀況根本沒有那么糟糕,畢竟你是打掉了自己孩子的人。”好在現在我已經是一名母親,我的女兒一歲四個月了。

我懷孕了,是因為我的宮內節育器脫落了。醫生告訴我:“這事時有發生,這意味著您和男友之間的性生活十分和諧。”這讓我十分震驚,也讓我覺得憤怒。她無法想象我居然不想要孩子,盡管我之前正是因為如此才讓她幫我放置節育器的。好在我找到了一家很好的咨詢機構,幾天后就得到了一位婦科醫生的預約號。我決定接受人流術。問題在那之后接踵而至。有幾天我感冒了,開始在網上搜索。在論壇上,我找到了自己感興趣的問題:人流手術后,何時才能喝酒或運動?但是我很快注意到,就連如此普通的問題都不能提,總有人留言罵你是謀殺犯。后來我陷入抑郁情緒,在網上搜索相關信息,然而我隨即被導向了一個反對墮胎者的臉書頁面。在那上面,我看到一張照片,一個女人在廁所里,她的肚子里有個胎兒,對話框里面寫著:“我的媽媽馬上就要殺死我了。”我想:這不是真的!這是我的私人領域、我的身體,但是一旦我懷孕了,我的身體就不再屬于我了。

實際上,在咨詢機構時,一切都還挺好。剛開始,我的婦科醫生大力地祝福了我。當我告訴他我不想懷孕時,他調戲我說:“那您懷他干嘛?”那時候我就覺得事情不對勁了。他對我帶有偏見,充滿傲慢,問我,我的伴侶對此是否知情。我誠實地回答了他,說這是一個錯誤,我的男友雖然支持我的決定,但也為此感到悲傷。而醫生完全曲解了我的意思,向我描繪出這個決定的恐怖后果。他表示,生個孩子是其他女人最大的渴望;如果我的男友離開我,我不應感到驚奇。我就像在經歷一次天主教的彌撒,一切變得越來越荒唐。檢查完畢后,他說,他不做藥流。我打電話給一家醫院,他們也只能做人流手術。我又打給另一家,他們推薦我去另一所城市。那邊給我的建議是,再打電話問問別家吧。最后我一共給十一二家醫院打了電話,一直在害怕拖下去錯過了藥流的最佳時間。雖然最后我終于找到了一家,但是那時候的遭遇,那種絕望的無力感,至今仍然如同噩夢一般令我后怕。
在很多國家,選擇墮胎變得越來越艱難。
在66個國家——其總人口占全世界1/4——都只有在妊娠威脅到女性生命安全時,才允許墮胎,其中包括一個歐盟國馬耳他。
在其他國家,墮胎雖然是可行的,但是在很多地方都正變得越來越難。“在世界范圍內,掌權的多是保守派政府,其中很多都認為,在生育的自決權上,女人應該受到限制。”紐約“生育權中心”組織的寶拉·吉倫說。
在法國,反對墮胎者聚集在以瑪麗娜·勒龐為中心的極右翼政黨“國民聯盟”(曾經的“國民陣線”)中。
在美國,總統特朗普希望禁止墮胎。不久前,他還在講話中表示鑒于目前國內形勢,應要求禁止孕晚期墮胎。他舉了個可怕的例子,表示紐約州最近通過的法律允許“將一個馬上就要出生的嬰兒在子宮中撕成碎片”。而這純屬謊言。在美國,雖然根據1973年最高法院的裁決,墮胎是合法的,但是女性自決權的擁護者們和“未出生生命保護者們”之間感情和理念上的斗爭從未停歇,而這帶來的后果是,在美國很多聯邦州,女人需要突破重圍才能接受人流術。例如在密西西比州、肯塔基州或懷俄明州,分別只有一家醫院能墮胎。在13個聯邦州,女人會被告知,墮胎時胎兒會經受痛苦(盡管沒有科學依據)。在32個聯邦州,她們被醫生要求墮胎前看一次她們胎兒的超聲圖像。僅僅在2017年,就有19個聯邦州頒布了63條關于墮胎的限制性新規。在競選宣傳中,特朗普要求懲罰那些墮胎的女人。
意大利關于中斷妊娠的法律規定和德國相似,對于這個主題的爭議熱潮前所未有。如今,能夠中斷妊娠的醫院越來越少,約70%的婦科醫生都拒絕做人流術。而這不僅出于倫理原因,醫生們還擔心自己的職業生涯受到影響。在意大利,也有反對墮胎者在醫院前示威。
就連在挪威,保守派也在試圖限制已經實施了40年的《自由墮胎法》。首相埃爾娜·索爾貝格認為,墮胎法應變得更加嚴格。對她來說,保持權力似乎比女人的自決權更加重要。
而在愛爾蘭,2012年,一位印度牙醫不得不痛苦死去,盡管她腹中已經無法存活的胎兒正在毒害她,她也不被允許墮胎。自那以來,實現墮胎自由化的呼聲越來越高。接著,墮胎支持者們以相差懸殊的多數票贏得了全民公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