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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白

2019-06-10 10:26:57羌人六
西部 2019年3期

羌人六

雷雨瓜分著大地,白云瓜分著蒼茫和鳥的夢想

樹的一生就是瓜分四季

時間瓜分著你們的身體和恐懼

往開闊處去,還有什么能讓我們和死亡分離……

——題記

二○○八年,陽歷五月十二,距瑪雅人預(yù)言的世界末日說近不近說遠不遠,但無疑是斷裂帶歷史上最悲慘最刻骨銘心的日子。一場突如其來的地震,搖碎了斷裂帶恬淡如水的生活,使這座在逼仄偏遠的河谷地帶存在了二三百年的川西北小鎮(zhèn),在短短幾分鐘時間里淪為一片廢墟,白色的土煙肆意彌漫,將斷裂帶整個兒淹沒在它的肺中,遠遠望去,就像一朵不幸死去的云的尸體匍匐在地上。用斷裂帶父老鄉(xiāng)親的語言來形容這場無情的災(zāi)難,他們都會一聲長嘆,然后眼淚汪汪地說:

“媽呀,我們鎮(zhèn)上的房子都洗白了!”

鎮(zhèn)上的房子都洗白了。實際情況就是這樣的。“洗白”,不是說把臟了的衣服褲子洗干凈,而是斷裂帶人對失去或損失的一種委婉說法。

“洗白”,就是說:完蛋了,毀滅殆盡,一無所有。

損失最慘重的是林家壩對岸山腳的一個村莊,因塌方瞬間全部淹沒在地下,整個兒地洗白了。如今,那兒已變成荒山野嶺,斷裂帶的人路過那里,還會想起深埋在地下三五成群的屋舍和風吹動的茂密竹林。

死亡像秋天林間飄落的枯葉,堆積在歲月的額頭下面。地震時斷裂帶死了多少人,現(xiàn)在誰也說不清。熟人們聚在一起偶爾聊起某某人家里死了多少人,也不會有太多感嘆;要是聊起那個家庭有誰還活著,反而會有點驚訝。

斷裂帶的人走到哪兒也不說自己是斷裂帶的,而是說自己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如此回答有些突兀,叫人摸不著頭腦。不過也是事實,每個幸存者都有兩條命,一條來自父母,一條則是從地震和死亡的眼皮子底下?lián)旎貋淼摹?/p>

幸存者們碎片般雜亂的回憶之中,忽然痙攣顫抖的大地宛如一截截整齊律動的波浪,斷裂帶轉(zhuǎn)眼便淹沒在一片騰騰的土煙之中;短短一兩分鐘時間,似乎比飽經(jīng)憂患的一個世紀更加恐怖漫長。苦難與末日,隱藏在生命的枝葉之中,又像一塊墜入湖心的隕石,放射出綿延不絕的傷痛的漣漪。

許多家庭的命運由此面目全非,曾經(jīng)以溫情、汗水和勤勞的雙手不懈努力創(chuàng)造出來的美好生活和幸福家庭,猶如小碎孩兒嘟著嘴輕松吹散的蒲公英種子,轉(zhuǎn)眼便隨風而逝。

很多東西都洗白了。

過去,成了幸存者們心中永遠的痛。

人永遠去不了的地方就是過去。

地震中,青梅街水果店老板賈世儒美滿幸福的家庭沒能逃過一劫,如同一串插進玻璃瓶的梔子花枯萎在搖晃的五月之中。賈世儒讀小學(xué)五年級的兒子陽陽、過完三十歲生日不久的老婆蔣巧珍,都在地震中不幸罹難,一家三口從此陰陽兩隔。賈世儒成了鰥夫,然而很多時候,他覺得自己并非一個人,而是三個人。妻兒的音容笑貌仍在他的生命周圍徘徊,仿佛從未離開。賈世儒一直都不敢相信妻兒已經(jīng)不在人世,就像他一直不敢相信自己還活著。

白駒過隙,七年過去了。群山環(huán)繞、傷痕累累的大地漸漸愈合,茂密的草木使其恢復(fù)生機。廢墟上的斷裂帶業(yè)已完成重建,煥然一新,漂亮的街道和屋舍,寬闊的柏油路,一切欣欣向榮。

斷裂帶的茶樓、麻將館、餐館、KTV也迎來了自己的春天,遍地開花。無情的地震,無常的人生,使斷裂帶的父老鄉(xiāng)親厭倦了從前那種風平浪靜的生活。人生苦短,人們需要找點樂子彌補內(nèi)心的空虛,以及胸腔里揮之不去的苦悶與壓抑。

賈世儒的麻將癮就是這幾年養(yǎng)的。除了打理生意,埋藏在日子里的那些空閑,對他來說不是一種放松,而是一種災(zāi)難。他的痛苦和孤獨被他游刃有余地收藏在內(nèi)心深處,所以一切都如平常,但它們就像瘋狂的癌細胞一樣,在身體隱蔽處吞噬著他脆弱而又敏感的神經(jīng)。

中秋節(jié)頭天晚上,賈世儒和牌友們打完最后一圈麻將,已是深更半夜。不過,他似乎并不急著回家,他的房子和門面在青梅街中街郵局旁邊,馬牙科的口腔診所對面,頂多半分鐘就到。一個生活優(yōu)渥又精力充沛的單身男人,有時覺得自己跟居無定所背著避風港四處晃蕩的蝸牛無異,人在哪里,家就在哪里。俗話說得好,有房子的人不一定有家,有家的人不一定有自己的房子。

推倒最后一片“長城”,幾個滿臉倦容的人紛紛從椅子上站起身來,伸著懶腰,打著哈欠,贏了錢的人利落地嘩啦啦地數(shù)著手頭的“毛爺爺”,梳理戰(zhàn)況。只有賈世儒無動于衷,因為帶來的錢都輸?shù)袅耍磩e人數(shù)著自己輸出去的“毛爺爺”是一種傷害,但賈世儒并不介意讓自己的目光去撫探、感受這種刺激。

“錢,紙嘛!人民幣又不是我造的!”

賈老板不缺錢花,更不怕花錢。青梅街上的人誰都知道,賈老板是真的老板,有錢。

隔壁激戰(zhàn)正酣,麻將桌上嘩嘩啦啦的聲音仍在繼續(xù),仍在朝著黎明的方向延伸。這些嘩嘩啦啦的聲音宛如天籟,斷裂帶的夜晚因此生機盎然,漫漫長夜不再寂寥、不再難挨。每個夜晚,在青梅街滋滋生長的寂靜和睡意中間,這些嘩嘩啦啦的聲音總是樂此不疲,在空氣的皮膚上快活流淌。習(xí)慣成自然,慢慢地,這些嘩嘩啦啦的聲音就像鹽巴一樣,沒有營養(yǎng),卻給生活增加了味道,青梅街上的耳朵逐漸依賴上了這種“味道”,安靜讓他們難以入睡,唯有回到這些嘩嘩啦啦的聲音中,疲憊的軀殼才能安然進入睡夢。

雅間背后緊鄰一條死水溝,窗外,漆黑的夜色宛如一道封條,封住了大地和群山的輪廓。蟄伏在附近草葉里的蟲聲此起彼伏。聲音遠遠的,透著幾許蒼涼。

沉浸或?qū)W⒂谀撤N事務(wù)的時候,人們通常會產(chǎn)生時光飛逝的感覺。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種奇妙的力量,手持針線,將山重水復(fù)的過程悄然縫合在一起,驀然回首時,燃燒過的光陰短得像根火柴。每次打麻將,時間都是這樣匆匆忙忙,一晃而過,像一根點燃了的導(dǎo)火線。

在斷裂帶,一切休閑娛樂方式有個共同的名字:混時間。釣魚是混時間,喝茶是混時間,打牌也是混時間,好像活著是一件很累很累的事情,因為有那么多時間需要去混。然而,事實并非如此,斷裂帶的人之所以會有這樣的說法,恰恰是基于一種積極樂觀的心態(tài),作為“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他們總是竭盡所能讓自己活得舒服一點兒,瀟灑一點兒,滋潤一點兒。

今天的麻將,賈世儒覺得沒打過癮,倒不是因為輸了錢,而是輸?shù)貌煌纯欤瑥纳献雷泳鸵恢被F盧,走下坡路,一直在輸。雖說輸家不開口,贏家不準走,但想想今天糟糕的手氣,賈世儒又覺得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沒有必要戀戰(zhàn)。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也沒有不散的牌局,麻將已經(jīng)結(jié)束,有句話便會成為這幫賭徒的行動綱領(lǐng),那就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媽。三個贏了錢的牌友,賣電器的張三,開飯館的李四,修車兼營汽車配件的王老五,以及兩個坐一邊抱膀子的面熟家伙,三步并作兩步走出春風麻將館,閃電一樣消失在黑漆漆、空蕩蕩的青梅街上。

人群是一種幻覺。

春風麻將館煙霧繚繞的雅間終于清靜下來,熏得暈頭轉(zhuǎn)向的桌椅也在空氣的皮膚上慢慢顯出原形。臟兮兮的地板上盡是煙蒂,橫七豎八,滿目狼藉。抽煙和打牌一樣,都是混時間,燃燒生命。

賈世儒進到洗手間撒了一泡長長的尿,那尿真是長到了家,足有一分鐘長,他涼冰冰的右手小心翼翼握著那柔軟之物,仿佛握著一條冬眠已久的蛇。

贏家都閃人了,賈世儒倒是不急,其實,他比其他人都先到家,斷裂帶的人最愛數(shù)落他:“賈老板兒,你拖皮到家了!”

釋放完畢,賈世儒這才吹著口哨、步履輕松地離開。賈世儒從來沒輸過這么多錢,手氣從來沒有這么差過,身上帶的兩千塊錢全洗白了,一分不剩。

賈世儒在洗手間撒尿的時候確認過,荷包空空蕩蕩,確實沒有一分錢了。勝敗乃兵家常事,又不是沒輸過。對于輸錢這件事,賈世儒并不放在心上。輸了錢不奇怪,他奇怪的是自己對于錢的麻木不仁,輸了兩千塊錢竟然沒有絲毫心痛,就好像輸錢后的失落和懊惱被自己尿出體外,沖進下水道了。

斷裂帶古老的夜空繁星滿天。

明天就是中秋節(jié)了,然而天上并沒有月亮的影子。

出了春風麻將館,走在黑咕隆咚的青梅街上,賈世儒感到一股冷風拍在自己的后腦勺,絲絲冷意就像屋檐水一般順著脖子灌入五臟六腑。天氣轉(zhuǎn)冷了,他卻穿得十分單薄,一件白T恤,外面一件黑外套,下面一條松垮垮的淺灰色休閑褲。

“超風度,不要溫度!”冷風讓賈世儒感到自己渾身的骨頭仿佛都晾在外邊一樣,不由自主打起了寒戰(zhàn)。

“賈哥!”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忽然傳來一個聲音,驚了賈世儒一跳,幽靈般的聲音猶如順著冷風吹來的一塊板磚,再次拍得他脊背發(fā)涼。賈世儒本能地偏了下頭,但沒有應(yīng)聲。

“深更半夜的,誰在喊我?”

賈世儒暗自嘀咕,腦海中浮現(xiàn)出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看過的鬼片,他深深吸了口氣,大著膽子問了一句:“先生,你是人還是鬼啊?莫嚇我!”

“賈哥,我是王老五。” 一只虛若無骨的手搭在了賈世儒的肩膀上面,拍了拍,又蛇一樣縮了回去。賈世儒輕松地吐了口氣,說:“原來是你。”

“嗯。”王老五悻悻地回答。

“贏了那么多錢,不回家睡覺,三更半夜孤魂野鬼似的在街上轉(zhuǎn)悠啥?”賈世儒大著嗓門說。

王老五本來是打算回家睡覺的,走著走著,他就聽見了肚子響起一聲蛙鳴,聲音很小,但小得很合適,他正好聽見了。繼續(xù)走了幾步,肚子里的蛙鳴已經(jīng)連成片,完全收拾不住了。已經(jīng)餓到如此地步,王老五就不打算回家了,先找地方吃點東西再說。半夜三更,斷裂帶的餐館早關(guān)門了,但上街的夜來香肯定還在營業(yè),因為前幾天路過時,他看見夜來香的門邊擺著一張廢紙板做的廉價廣告牌:本店通宵營業(yè)。夜來香在上街,于是王老五原路折返。說來也巧,剛走到春風麻將館門前,就遇見了剛在一起打牌的賈世儒。

巴掌大的青梅街上的生意人大多數(shù)不是熟人就是朋友。賈世儒和王老五關(guān)系不錯,兩人是小學(xué)同窗,平日里經(jīng)常一起打麻將。更重要的是,他和王老五的命運極其相似,都在地震中失去了親人,變成了孤家寡人。

“肚子餓了,走,我們?nèi)ヒ箒硐愫赛c小酒!”王老五一邊說一邊拽起賈世儒的胳膊朝上街走去。

“不要拉我,又不是耍朋友,我自己走。”賈世儒將自己的肩膀從王老五的手中掙脫開來,生怕引起不必要的誤會。

夜來香燒烤店是青梅街著名二桿子李莫言的遺孀趙莎莎開的。“二桿子”就是地痞流氓。李莫言在斷裂帶干了多少倚強凌弱、仗勢欺人的壞事,許多當事人忘記了,旁觀者忘記了,仿佛地震中罹難的李莫言把一切都帶走了。斷裂帶的人不是缺心眼,只是覺得李莫言已經(jīng)死了,留下風韻猶存的趙莎莎和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再挖過去那些陳芝麻爛谷子,有點說不過去。地震后這幾年,斷裂帶的大多數(shù)燒烤店開著開著就關(guān)門大吉了,唯有趙莎莎的夜來香生意還算湊合,青梅街上的生意人經(jīng)常去照顧生意,同時也照顧了一份美麗。趙莎莎不年輕了,但也不算老,白皙的瓜子臉,彎彎的柳葉眉,櫻桃似的紅嘴唇,三十七八的樣子,會保養(yǎng)會穿衣打扮,身材就像得了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山東高密人莫言先生寫過的那部長篇小說的名字:豐乳肥臀。長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強,但這么多年過去了,斷裂帶的人心中,趙莎莎依然是斷裂帶的一號美人。

兩人在空蕩蕩的青梅街上不緊不慢地走著,遠遠望見夜來香燒烤店前醒目的橘色燈光,在黑夜中睜著疲憊的眼睛。

“晚上戰(zhàn)況如何?”王老五明知故問,水果店老板輸錢的事鐵板釘釘,但他不知輸了多少。王老五似乎有點口不擇言,因為輸錢本身就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手氣不好,洗白了,兩千。”賈世儒無所謂地回答。

“厲害了,我的哥,背了好大一個書包!”

“說鏟鏟,輸了就輸了。”

說話間,兩人已經(jīng)來到了夜來香門口。老板娘趙莎莎正背靠著貼了半人高瓷磚的墻壁玩手機。

“老板娘,給我們弄點燒烤,拿兩個小郎酒!”王老五粗俗地吆喝道。

瞌睡兮兮的趙莎莎見來了生意,精神也就來了,一下子起了身,眉開眼笑、風情萬種地招呼著二位:“王老板兒,賈老板兒,請坐請坐!”

王老五和賈世儒隨便找了一張桌子,面對面坐了下來。

“烤點啥?葷菜有排骨、五花肉、魚、豬皮,素菜有土豆、魔芋、藕片。”趙莎莎殷勤地介紹。

斷裂帶的秋天冷,秋天的夜更冷。賈世儒注意到,趙莎莎跟自己一樣,身上并沒有秋天的跡象,仍是夏天的打扮,一襲黑色長裙,將婀娜的身材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膚若凝脂,楚楚動人。他的眼睛不由得在一號美人的臉上多瞟了幾眼。趙莎莎不好意思地轉(zhuǎn)過頭,已是滿臉紅霞飛。

“葷素搭配,都來點兒,你看著安排就是了!”

王老五交代完,又繼續(xù)補充道:“把酒給我們拿來噻,再來一碟花生米。”

“要得要得,馬上就來!”

趙莎莎聲音清脆,像剛剛油炸過的花生米。

冷冷清清的夜來香燒烤店內(nèi),賈世儒和王老五一邊喝酒,一邊用眼睛打量著斷裂帶的一號美人,好像美人也是一道下酒菜。兩人一直喝到了深夜兩點,又從深夜兩點喝到了雞叫頭遍。顧客就是上帝,趙莎莎見兩人已經(jīng)分別喝了五六個小郎酒,卻沒有打道回府的意思,也越發(fā)地殷勤起來,只要不耍酒瘋,她巴不得他們喝到天亮,燒烤店本來就是通宵營業(yè),迄今為止還沒有人破過紀錄——從晚上喝到天亮。

“你們喝好,但是千萬別喝醉喲!”趙莎莎不時奉勸喝得面紅耳赤的兩位老板。

王老五明顯喝大了,嘴里好像塞了一團毛線,口齒不清地說:“趙婆娘,如果我喝醉……你陪不陪哥睡?”

趙莎莎不客氣地回敬道:“王老板兒,酒可以胡喝,話不能亂說,你莫在老娘這店上耍酒瘋!”

“你莫鬧,他喝多了。”賈世儒醉眼醺醺,望著燒烤店的老板娘,覺得她越來越像自己的老婆巧珍了,臉蛋、個子、身材,還有潑辣。這么一想,眼睛便有些濕潤。

“趙婆娘,老子不差你錢,我和我哥,也,也算是這鎮(zhèn)上的王健林了。”王老五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兩只手撐在桌子上,好像在撐起一個醉鬼的最后一絲尊嚴。

“人家說四川的酒瘋子,喝酒前都說我是四川的,喝醉了四川是我的。東說西說,產(chǎn)生幻覺,我看你跟酒瘋子沒脫二殼!”趙莎莎似乎有點氣憤,噼里啪啦說了一通,眼睛卻自始至終盯著賈世儒,仿佛想把內(nèi)心全部的脆弱輸入進這個看上去結(jié)結(jié)實實的陽剛男人體內(nèi)。

誰的嘴都堵不上,賈世儒只好端起剛剛倒?jié)M的酒杯,說:“兄弟,不說了,來,咱們兄弟好,干了!”

“咱們干了!”

王老五也耿直地端起酒杯。

在斷裂帶,白酒又叫“辣辣水”。滿杯透明的辣辣水被兩人一飲而盡。賈世儒感到肚里似有一團火焰在燃燒,嗓子嗆得都快冒出一截炊煙。王老五似乎恢復(fù)了狀態(tài),毫無反應(yīng),昂首挺胸,坐得筆挺。不過,這種急功近利的暢飲方式很快見效,眨眼間,賈世儒便看見王老五趴在桌子上,醉成一攤泥,烏黑的頭發(fā)浸在桌上倒了許多保寧醋的油碟里。

“老五,老五。”賈世儒吆喝著,搖搖晃晃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一手死死摁著已經(jīng)鼾聲如雷的王老五的肩膀,生怕他鯰魚似地滑到桌子下面去。

“動作要快,姿勢要帥!”

賈世儒將暈乎乎的王老五從座位上扶了起來,走向門口。喝酒喝酒,細水長流,在斷裂帶只有瘋子才會像喝啤酒那樣喝辣辣水——感情深,一口悶。喝急酒容易醉,喝醉了倒是無所謂,喝出問題來就麻煩了,去年斷裂帶幾個年輕人喝酒就喝出了大問題,死了個人,死者家屬一怒之下將一起喝酒的人告上法庭,賠了不少錢。這么想著,懊惱就像氣球一樣從賈世儒的心頭升了起來。這一懊惱,就忘了埋單。

“賈哥,你們還沒埋單,莫非想吃霸王餐?”

剛走出幾步,賈世儒就聽見趙莎莎在背后吆喝。喊的不是老板,而是“哥”。他心頭不由得一熱,感覺這一聲哥把彼此的距離拉近了一百公里。趙莎莎這么一吆喝,賈世儒才想起自己真把別人家當自己家了,說來就來,說走就走。賈世儒不好意思地回過頭說:“瞧我這記性,你算下好多錢?”

“二百五十五,給個二百五就行了。”趙莎莎笑意盈盈。

賈世儒其實也喝得差不多了,就連自己晚上打麻將輸空了荷包的事情也記不起來了,聽趙莎莎說“二百五”,他還有點不耐煩的樣子:“我不當二百五,是好多就好多,要不,你收二百六也行,算哥給你小費。我手不方便,你在我褲包頭摸一下!”

賈世儒一只手環(huán)抱著王老五的腰,另一只手抓著王老五的胳膊,要掏錢埋單,確實不方便。

趙莎莎笑盈盈地說:“錢在哪個包包?”

賈世儒心急如焚地說:“左邊還是右邊我不清楚,你幫我摸一下!”

摸就摸!趙莎莎本著助人為樂的心情,探戈似地向前走了幾步,染了紅指甲的纖纖右手便靈活地伸進了賈世儒的荷包。她蝸牛觸角一樣的手指分頭行動,在荷包里反復(fù)摸了又摸,終于確定了一個不幸的事實:這只荷包空蕩蕩的,啥也沒有。既然啥都沒有,她也就放心了,畢竟錢又不會長腿,自己跑路,肯定在另外一只荷包里!

“啥都沒得。”趙莎莎大大咧咧地說。

“你摸另一邊。”賈世儒頭昏腦漲地指揮。

趙莎莎的手再次潛水員一般靈活地潛入賈世儒的另一只荷包,她信心十足,又十分為難,畢竟錢又不會長腿,肯定在這只荷包里,為難的是,自己該按自己剛才的意思收錢呢,還是按照賈世儒說的收二百六,畢竟五塊錢能買三袋鹽。不是二百五就是二百六,反正不能如數(shù)照收,其實,多五塊錢少五塊錢都無所謂,關(guān)鍵要有人情味。

賈世儒這只荷包有問題,趙莎莎的手很快意識到了這一點,好像無底洞似的,比剛才的那只荷包深邃多了。不可能沒有。趙莎莎的手果然沒有失望,很快就摸到了一片體溫,緊接著摸到了不該摸到的東西,不過她似乎并沒有意識到,以為自己終于摸到錢了。賈世儒的這只荷包不中用,剛買不久就破了個窟窿,很多次他都忘記這個,還多次把手機啊錢啊什么的放進去。還好,那些東西很快就會順著大腿內(nèi)側(cè)的肉壁骨碌碌墜下,從褲腳爬出來。

突然,趙莎莎的手閃電般從荷包里縮了回來。她恨不得把自己的手拿菜刀剁下來,恨不得鉆到地縫中去。

“妹子,我都忘了,今天打麻將錢被他們洗白了。你在店里等等我,我把他送回去,再把錢給你送過來!”賈世儒猛地清醒過來。

賈世儒說完,便扶著醉得不省人事的王老五匆匆消失在黑漆漆的青梅街上。

畢竟都是過來人,畢竟都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人,夜來香燒烤店的老板娘,青梅街著名二桿子李莫言的遺孀趙莎莎,因為剛才的無意觸摸,頭一次感到心頭有些不是滋味,有些悵然若失。

她想起了很多很久沒有想過的事情。她曾埋怨過命運,埋怨過老天爺,也埋怨過自己,但日子不會止步,該怎么過還得怎么過,畢竟還有兩個女兒要吃要喝要用錢。趙莎莎不是沒想過再找個人過日子,可她有太多顧慮,那些顧慮就像漁網(wǎng),把她困在了中央。她不敢也不愿掙脫這些漁網(wǎng)。漁網(wǎng)的外面有什么?誰也說不清。她相信的是,自己剛剛觸摸過的那個男人,就像另外一個自己。偶然的時間,偶然的地點,卻不是偶然的想法。趙莎莎奇怪的是自己一直等到現(xiàn)在才等來了這種想法,等來了這個人。

不知何時,一輪銀灰色的月亮爬上了斷裂帶的天空。

醉醺醺的賈世儒再次回到燒烤店時,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近半個小時。去了這么久,主要是因為在信用社取款機上取錢耽擱了不少時間,燃燒的酒精使他在回憶密碼這件事上絞盡腦汁。事情本來沒有這么麻煩的,但王老五喝醉了,總不能隨隨便便去掏別人的荷包吧!好在密碼終于被他想起來了,是亡妻巧珍的生日。機器吐出一大沓鈔票的時候,賈世儒的心猛然顫了一下,他感覺是巧珍親手把這些錢遞到自己手中,就連那簡短的提示語也仿佛是巧珍的聲音!良久,賈世儒才意識到是酒精讓自己產(chǎn)生了幻覺,他匆匆離去。

“我等了你好久哦!”趙莎莎故作幽怨地望著面前這個健碩穩(wěn)重的男人。

“抱歉。”賈世儒明顯感到一束火辣辣的目光朝向自己,他將手上的錢數(shù)了三張,遞到趙莎莎面前,說:“拿著。”

“哥。”

“有事?”

“天快亮了。”

“嗯,我回去了,早點關(guān)門休息。”

“哥,”趙莎莎像個情竇初開的大姑娘,咬了咬牙,終于鼓起勇氣,對賈世儒說,“我想跟你過日子……”

賈世儒一下子愣住了,他有點恍惚,有些激動,兩眼閃著晶瑩的光。

從夜來香燒烤店出來的時候,已近中午,燦爛的陽光使得斷裂帶洋溢著勃勃生機。賈世儒是吹著口哨從上街走回自己店里的,美麗的心情使得他無暇顧及青梅街上群眾的那一雙雙雪亮的眼睛。斷裂帶的大事小事就是這樣,一只眼睛看到的事,一只耳朵聽到的事,如同瘟疫和傳染病,很快就會被全鎮(zhèn)的人看到聽到。

賈世儒從夜來香出來這件事,自然也落葉般落在了街坊鄰居的眼睛里。

一雙雙眼睛和一張張嘴悄悄粘上了賈世儒,跟著他從上街漫游到了中街。開了店門,他才感到自己的背后涼颼颼的,耳朵卻有些發(fā)燙。

水果店開門不到半個小時,店里已經(jīng)先后來了三個熟人,都是街坊鄰居。他們并不是來買水果的,而是問他一件事:“老賈,你是不是跟李莫言的媳婦好上了?”

“關(guān)你鳥事!”

賈世儒雖是好脾氣,卻也忍不住火冒三丈。他實在想不起消息是從哪兒傳出去的,倒好像有人在他的后腦勺挖了個洞,被人瞧見了。

前兩個人聽了這話知趣地走了,第三個,下街賣豆腐的“一只手”,卻不肯走的樣子。“一只手”之所以叫“一只手”,是因為他的另一只手在地震中壓在預(yù)制板下廢了。這個頗有心計的男人拍著胸口跟賈世儒說:“老賈,我是看在我們多年的交情上才跟你說點知心話,算是跟你敲個警鐘,趙莎莎人是不錯,但她的兩個女兒可不是省油的燈!你最好別去趟那渾水,趁早死了心!”

“吃的鹽比她們吃的飯多,過的橋比她們走的路多,我還怕她們兩個學(xué)生娃娃!”

賈世儒嘴上說著,心里卻不由得咯噔一跳。

“你不知道,那兩個女子雖是讀書人,但跟她們的老子一樣,心狠手辣,腦殼根本轉(zhuǎn)不過彎!”“一只手”一邊唾沫橫飛地說著,一邊用他的那只手在面前彎彎繞繞一陣比劃。

“聽你這么說,好像你吃過虧似的!”

“實不相瞞,我弟弟去年也找趙莎莎談過,想跟她過日子,當時她沒答應(yīng)也沒拒絕,說再考慮考慮。我弟弟做事急功近利,見她無動于衷便調(diào)整思路,妄想通過跟她的兩個女兒搞好關(guān)系,贏得美人芳心。沒想到的是,我弟弟打錯了算盤,被兩姊妹罵得頭破血流不說,把我也摻和進去。她們告訴他,癩蛤蟆別想吃天鵝肉,要是再敢打她們媽媽的主意,就讓你像你哥一樣變成一只手!”說到這里,“一只手”傷心又憤怒地晃了晃自己那只空蕩蕩的衣袖,“你說氣不氣人?她們憑什么惡語傷人啊!我‘一只手哪里得罪她們了?那樣打比喻,傷的不只是我的心,還有我剩下這只手的心!我不是小氣鬼,也不管你賈世儒和她什么關(guān)系,我還是要說,那兩姊妹的媽,夜來香的老板娘趙莎莎,其實和我剩下的這只手沒有區(qū)別!”

“一只手”氣鼓鼓地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賈世儒望著“一只手”遠去的背影,心頭就像“一只手”衣上那多余的衣袖,空蕩蕩的。

和趙莎莎親密接觸沒超過半天時間,賈世儒就已經(jīng)意識到,斷裂帶的空氣中隱藏著一股魔力,壓得他喘不過氣。

一個人過日子不容易,兩顆心也沒那么容易睡在一起,更不消說圍城里的山山水水、坡坡坎坎、風風雨雨。

地震后這么多年,賈世儒一直保持單身,除了害怕麻煩之外,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割舍不掉死去的老婆兒子,他的心頭隱藏著一種強烈的悲憤,總覺得自己對不住他們,就像偶爾他會覺得獨自活著是一種自私、一種恥辱。

中秋節(jié)這天中午,夜來香的老板娘趙莎莎萬萬沒想到,兩個被自己視作掌上明珠的寶貝女兒在電話里聽到母親說打算給自己物色一名男朋友后,竟然一致反對,態(tài)度還很惡劣。

兩個女兒都在成都讀書,哪里知道母親在農(nóng)村的苦!

大女兒沒聽當媽的把話說完,就兇巴巴地問她:“是不是‘一只手的弟弟又在打你的主意?”

趙莎莎只好老老實實地說:“不是,另外一個。”

“管他哪個天王老子,我都讓他變成‘一只手!”大女兒冒火連天地說完,就“啪”地掛了電話。

比起大女兒的直白,二女兒說話還算含蓄,卻更傷人,她說:“媽,這么多年都熬過來了,老都老了,還找什么男人?你就那么想要個男人?你要是有人了,就別認我這個女兒好了!”

兩個女兒的話就像刀子一樣深深插進趙莎莎的心臟,痛得她半天沒有緩過神,眼淚嘩嘩流淌著。她不明白兩個女兒態(tài)度為何如此惡劣,即便沒讀多少書的孩子,也不會跟自己的親生母親說那樣無情無義的話!女兒們念的什么書,簡直就像白眼狼!

放下電話后,大女兒立馬給在另一所大學(xué)讀書的二妹打了電話。兩姊妹一商量,決定立即奔赴成都火車北站匯合后一起回趟斷裂帶,一是奉勸母親放棄那個“不要臉”的打算,二是狠狠教訓(xùn)一下破壞她們家庭安定團結(jié)的“外人”,殺雞儆猴。

考慮到可能出現(xiàn)的安全隱患,老大決定帶上體院武術(shù)系的男友保駕護航。老二最近與男朋友剛分手,心中的傷口尚未愈合,聽大姐說要帶男朋友一起回老家,既羨慕又嫉妒。

兩個女兒不同意,趙莎莎也沒轍。傍晚時分,她決定去找賈世儒——這個幾小時前才跟自己確立關(guān)系的男朋友——見個面,說說目前的處境。人總是要負責任的,不管是她睡了他,還是他睡了她,她這么認為。

讓青梅街的街坊鄰居們笑話去吧!夜來香的老板娘就這樣大大咧咧地提著一袋月餅,來到了賈世儒的水果店里。過節(jié)的人這會兒不是在家里看電視,就是在茶館喝茶打麻將,大街上沒個人影。

“你怎么來了?”賈世儒有些意外。

“月餅,”趙莎莎說,“專門給你拿的。”

“樓上客廳去坐?”

“不用,就坐這里吧。你不做生意?”

“沒什么生意,我還說出門打麻將去。王老五又在微信群里吆喝打麻將。”賈世儒拘謹?shù)卣f著,眼睛卻東張西望,仿佛在掩蓋著什么。

“少打麻將。”

“就是,昨晚都被他們洗白了。”

賈世儒附和著,仿佛跟面前這個女人才剛剛認識。

“老賈,我相信我們是認真的。”趙莎莎決定聊些沉重的話題,“不過,下午我給兩個女兒打了電話,說了說我的想法,她們……”

“她們不同意?”賈世儒似乎早有預(yù)料。

“恐怕需要點時間。”趙莎莎嘆了口氣。

“不存在。”賈世儒心亂如麻,卻故作鎮(zhèn)定,當然不是因為愛情出現(xiàn)了阻力,而是因為想到了地震中罹難的妻兒。此時此刻,他們仿佛就隱藏在墻上的某個位置,秘密監(jiān)視著自己。這當然是個非常怪異的想法,但確實是他的想法。他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肯定讓他們很失望。

“我現(xiàn)在心里很難受!”趙莎莎邊說邊流下幾滴眼淚。

她確實傷心透了。

“你哭啥?快別哭了,讓別人笑話。”

女人的眼淚讓賈世儒的腦袋一下子大了起來,這算什么事,街坊鄰居們瞧見了豈不笑話!他忍不住自責起來,后悔自己不該輕易嘗試“芳草”的滋味。

寡婦門前是非多,看來名副其實。賈世儒這么想著,又覺得太過虛偽。他心里也不好受,人整個兒地夾在某種無法言說的困境之中,就像九黃山上巖層里的化石。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憑著女人的直覺,趙莎莎忽然發(fā)現(xiàn)賈世儒似乎有些不對勁,至于怎么不對勁,倒是說不出來。

地震后的這些年,賈世儒逢年過節(jié)都要騎著摩托車去大毛坡給妻兒掃墓。剛才正準備出門,趙莎莎就來了。來得倒是時候。

坐在水果店里的趙莎莎沒想到兩個女兒會回來,就像兩個女兒也沒想過會把這件事告訴她一樣。兩個女兒心中的怒火在長途奔襲中開始熊熊燃燒,在抵達斷裂帶家門前望見自家緊閉的卷簾門時燃到了極點,幾乎所有的理智都燃成了灰燼,化作斷裂帶正快速加深的暮色。

“趙莎莎!”

兩姊妹站在青梅街上吆喝著母親的名字,像兩顆憤怒的小太陽,讓正在過節(jié)的街坊鄰居感到臉上似有一種熱量撲面而來。最終,不知哪家的窗戶飄出一個聲音:“你們媽到水果店找賈世儒過中秋節(jié)去啦!”

兩姊妹終于找到了趙莎莎。

“你們怎么回來啦?”

趙莎莎望著突然闖入水果店的兩個怒氣沖沖的女兒和一個足有一米八的小伙子,驚得下巴都快掉在地上了。

“媽,你這樣對得起我爸嗎?這個就是你的野男人?”

老二沒帶男朋友,只能耍嘴皮子,便奮勇爭先興師問罪。

“你爸都死了好幾年了。”

趙莎莎語無倫次,好像面對的不是自己的孩子,而是自己的親媽。

來者不善。

話說得很難聽。

賈世儒氣得一下子站了起來,怒吼道:“誰是野男人,有話好好說,虧你們還是大學(xué)生,有文化!”

“媽的,就你這樣的二百五,想癩蛤蟆吃天鵝肉,早點死了心!”

老大的聲音如同河?xùn)|獅吼,震得青梅街屋檐上好些瓦片哐哐當當?shù)袈湓谒嗟厣稀?/p>

架是怎么打起來的,賈世儒沒有多少印象。只記得剛開始趙莎莎還站在他們中間勸架,后來趙莎莎似乎就翻臉不認人了,對著他拳打腳踢,連哭帶罵:“你不要臉!”

人情為何如此淡漠?劇情為何轉(zhuǎn)換得如此之快?真相恐怕永遠不得而知。

確定的事實是,賈世儒挨打了。趙莎莎大女兒男朋友的專業(yè)拳頭使他很快暈厥過去,要不是青梅街上的街坊鄰居們聞訊而來及時制止,賈世儒恐怕就要像中秋節(jié)頭天晚上麻將桌上的手氣,遭人洗白了。

中秋節(jié)這天晚上,暈厥狀態(tài)的賈世儒卻哭了,兩行熱淚不止。很多膽怯又脆弱的圍觀者不明所以,也跟著流下了同情的眼淚。然而,只有賈世儒的哭不一樣,他不是為自己突然遭受的皮肉之苦而流淚,他流下的是喜悅的淚水。在意識蒙眬縹緲的時刻,他見到了老婆巧珍和兒子陽陽。七年了,老婆的面容跟自己類似,有些憔悴和老相,不過兒子長大了高了壯了。這種體驗太過真實,被送進鎮(zhèn)衛(wèi)生所的賈世儒后來回想,還真得感謝李莫言的女兒女婿。

今天本該去給他們掃墓啊!這么一想,賈世儒就醒了。

醒來后的賈世儒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請求街坊鄰居:“這事就算了,不要報警。”

然而,趙莎莎一家對賈世儒的暴力行為已激起了民憤,街坊鄰居們紛紛表示,只要賈世儒一句話,就把夜來香砸了,就把那混蛋的一家人攆到山外邊去,替他出氣。

為難一個寡婦,何苦?

橋歸橋,路歸路。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賈世儒心底就像斷裂帶平日里的藍天,真是沒有一絲怨恨。

他一個字也沒說。

斷裂帶的一場風波似乎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就像晶瑩的露水消失在草叢里,星群消失在黎明。

中秋節(jié)后,連續(xù)幾天斷裂帶的天空都有成群的烏鴉飛來飛去,嗚哇嗚哇地叫著。

斷裂帶的百姓們憂心忡忡,仿佛災(zāi)難的種子隨時可能從天而降,砸在自己頭上。盡管毫無邏輯可言,但人們還是相信,這是死亡訊號,老天爺又要收人了。也只有等到鎮(zhèn)上真的死了人,這些烏鴉才會從空中散去。

只是這一次誰也沒有料到,死去的人是青梅街水果店老板賈世儒,乃至于事情過去很長一段時間,人們?nèi)匀蛔h論紛紛,對賈世儒的死和命運無比心痛。

“地震都沒死,就那么死了,太傻!”

“一家人都洗白了!”

在鎮(zhèn)衛(wèi)生所住院部躺了整整四天,賈世儒出院了,帶著渾身瘀痕回到了家中。

第二天大清早,有人看見他提著一大袋香蠟紙錢,騎著自己的嘉陵摩托一陣風似地朝大毛坡方向駛?cè)ァ4竺略谝蛔芨叩纳缴希瑪嗔褞装倌陙淼乃勒叨荚嵩谀瞧艿乃闪种虚g。地震過后,賈世儒將妻兒葬在那里。只有一座墓,母子兩人的骨灰盒放在一起。

人們以為賈世儒是給妻兒掃墓去了。

賈世儒確實是給妻兒掃墓去了。

中午時分,斷裂帶的轉(zhuǎn)盤路出了一場極其慘烈的車禍。賈世儒騎著摩托車撞在了拐彎處的電線桿上,不幸身亡。正在現(xiàn)場附近割豬草的一個農(nóng)民大叔目睹了整個過程。他遠遠望見一輛摩托車從遠處駛來,直直地沖著立在路旁的電線桿撞了上去。

之后,派出所的民警在賈世儒妻兒的墓地前看到了兩個空蕩蕩的玻璃酒瓶,又從灰堆里找到半截信紙,寫著:“想你們,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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