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西風為馬

堆雪

春風

逆光飛翔，我感知

幸福蒞臨。多么耀眼的詞

枯寂之后逐一念出青草與花朵

這，是面向太陽的季節

道路解凍。河流開始在體內加速

大雪，最后一次盛開

鷹的翅膀打開最后一面懸崖

打開，金屬排比的聲音

原野返青。羊群轉場

帳篷里的風，孕育出歲月的第一聲雷鳴

白云朵朵，重返天界

最陡的馬蹄，喚醒心上最高的雪峰

給你的第一首獻詩

來自鈴鐺與星辰串綴的地平線

風箏，重新定義海拔

大地，正被一根絲線徐徐拖起

阿爾泰山

壓在心上的山

騎在馬上的山

走在夢里的山

在遠處，突然站起身來

用風的大手拍拍肩上積雪的山

一言不發，抽莫合煙的山

抽著抽著忘了海拔的山

誰在找，丟在風里的玉簪

牛羊轉場。馬群失散

誰在歲月的氈靴里磕出嚴寒

冬季太長，夏天太短

金子壓在銀子下面

石頭壓在大雪下面

呼吸壓在落日下面

淚水壓在嫁妝下面

山谷里

他們說

深山里有未被撲滅的火

有極具象征意義的暗綠

有白鹿和閃電反復舔舐過的山崖

山谷里有小風巡弋

風里的彩色像一面面旗幟

他們說：夢里

會有響著鈴鐺的馬隊走過

陽光豐沛。山坡上有睡懶覺的云

懷揣善念遠行的人

他相信，春天

是一介身背吉他的背影

山谷里，我愛的柳芽悄悄萌發

我愛的老鷹盤旋。聚集

我愛的溪流千折百回，順勢而下

石頭們傻傻地掏出心里話

雨水

小到細碎，小到珍惜

小到心里閃閃爍爍

這世上不易得手的東西來了

遠處的燈火，近處的流水

還可以更小。小到柳葉

小到微塵。小到不計前嫌

雪已過陽關，風已在馬背

一幅折扇里的江山，正被打開

所謂春天，就是

獺祭魚。雁北飛。草起身

所謂幸福，就是

懷里生火，眼底濕潤

西風馬

其實，西風就是一匹馬

枯瘦之馬。西風烈，是指

這匹馬在長天之下的，咴咴嘶鳴

此前，它是一匹快馬

從云中來，從風中來，從火中來

從時間的列缺霹靂中來

它跑過一座又一座城池，驛站，烽燧

傳圣旨，捎荔枝，布殺氣

最后一道令箭和情書，也由它送抵

現在，一切都安靜了下來

送完那個發配充軍西域的詩人

它只能用目光，送落日一程

禾木時光

云朵，仿佛被逐一稱過

擱在頭頂，紋絲不動

風，被關在初春的木板房里

夢還是昨夜懷里的細碎柔軟

還是熱的。門朝一個方向呼吸

青草過于鋪陳，從谷底翻過山脊

在接近雪線的地方，它們

忽然挺拔成青杉或雪松

小路蜿蜒崎嶇，一走神就被埋沒

溪水和歌聲，大多從夢里經過

羊群是分量更重的云，它們

腹中的草地比眼前更遼闊

牛像是石頭變來的，吃飽后

大多數還會回到石頭的樣子

牧羊犬是被熱血激活的石頭，草叢里

一只螞蚱的出沒，讓它警惕

我騎圖瓦人的馬進入村子

到來的時間并不一定就是現在

在禾木，歲月的馬蹄

是唯一可以被推后或提前的，就像

炊煙裊裊的黃昏其實已是早晨

馬蹄噠噠的白天，只是亂云過境

烏鴉

更多時候，它是我心里陰影的一部分

在太陽背面覓食、棲息。然后掙脫黑暗飛上

天空

更像是萬物的慣性使然，在暗示里生活得

久了

也會被一陣熱風或一綹亂草拋向空中

此刻，身處光明的人其實是不存在的

它完全憑借自己的意志和境界上升、上升

并且草率地成為一座山、一棵樹、一座廟

的代言

成為這個上午，四下空闊無聲的領袖

見南山

一切不切實際的景物都是夢見的

包括山。山在夢的南邊

清一色的綠，變得柔軟細碎的溪水

和石子，與我保持天空那么藍的距離

如果用指尖去觸碰一下山頂上的雪

需要一匹馬或一群馬跑完火紅的一生

也有星星或陣雨落滿山坡

石頭與花朵，收藏世間最貴的顏色

最好是把羊群當作白云，有風時

它們才會被動地，動一動

田疇，是想象最新的補丁

有人不斷往自己的夢里澆水、施肥

還沒到話桑麻的時節。抬頭見山

我和影子就舉起一朵菊花的杯盞

秋分

夜分出炎涼

水分出短長

天地分出高下

草木分出青黃

人分出手

路分出岔

詩分出行

淚分出光

寒山寺

一個人要把身體里的多少熱量掏空

才能被稱作——寒山寺

一根骨頭敲打三更

用上多大力氣，那鐘聲才能送達船里

江楓噼啪燃燒，到最后化為點點漁火

楓橋下的動蕩與不安，都可視作漂泊

月落烏啼。客官今宵棲身何處？

姑蘇城外，有人因為滿天星斗而徹夜不眠

那首詩還在書里。合上書誰與我對飲？

江水拍打霜堤，一只船向一座寺慢慢靠近

雪? 鄉

當預言變成現實，有人

跪在一張紙上哭泣

白發人還鄉。還鄉的隊伍里

襤褸的心冒著泥土的熱氣

感謝灰燼，感謝它們不顧一切的力量

讓我有了一顆背井離鄉的心

白云朵朵，藏于長袖

一座遠方的城郭，置之死地而后生

在雪山療傷的人早已變成了鷹

今天，它與幾只麻雀正式歸隱

月光，已不作聲響。腳印

被北風遺棄在前往冬天的路上

春風十里

春風十里。可安家落戶

可打馬遠行

春風十里。可高歌一曲

可默不作聲

春風十里。夠我揮汗如泥

淚落如雨

春風十里。夠我藏起所有

關于你的蜃樓和海市

春風十里，不如十里煙波

一杯濁酒，可誤前程

大寒

醒來時，星星全都掉在了地上

遙遠的光譜，一閃一閃

像雪，又像擱淺天際的魚

劃過極地的眼睛

它披風而來，又披風而去

帶來空曠的寒冷，也帶走塵埃里的燈火

它帶來的紙張夠我一輩子懺悔

帶來的命運，讓我輾轉反側

它來了，把大地變成高邁的星空

留下我，成為自己的山川河流

自此，這個塵世的春夏秋冬、人情風物

都將以王的旨意，被重新命名

欄目責編：李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