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水石
(武漢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一
國內對亞里士多德《詩學》的譯介與研究,經久不衰,蔚為顯學,近年來進一步拓展深化。從哲學角度考察《詩學》詩學思想的研究也不乏新進展。趙振宇博士嘗試從生存的存在論形而上學角度解讀《詩學》——已然在生活世界的維度下打量歸結為“形而上學”的哲學和與此相涉的詩學。劉小楓教授在施特勞斯學派視域內的詩學研究尤其引人注目。他將《詩學》放在古典政治哲學的視域之內來加以考察的做法,深受施特勞斯學派的戴維斯《哲學之詩——亞里士多德〈詩學〉解詁》的影響。根據戴維斯的解詁,《詩學》實質上是對悲劇的“模仿”,即作為哲學的“悲劇詩”,而模仿所關涉的是古典政治意義上人的行動。劉小楓特地選取《論詩術》為譯名,將之置于古典政治哲學的規定之下,實質上也就是將《詩學》當作政治學和倫理學的附屬,由此論詩術與人性的相通,前者之鵠的旨在為后者之張目。與通常將《詩學》放在文學理論和美學的范疇內來加以把握的做法相比,僅僅將亞里士多德哲學把握為所謂的古典政治哲學,這顯然是過猶不及。與國外古典學和古代哲學的研究情形相似,在通常的研究視野里,即便作為亞里士多德哲學的構成部分,《詩學》的重要性始終不曾得到澄清,往往放在最后才略加提及,其用意甚至僅僅在于保證亞里士多德著作(CorpusAristotelicum)的完備而已。
以上所列舉的對亞里士多德《詩學》的哲學研究,都難免對亞里士多德詩學有所錯失。這是因為都以各自對亞里士多德哲學的判斷為前提,而對其哲學的整體判斷卻不乏偏頗。若論偏頗之處,可一言以蔽之:亞里士多德哲學作為得到徹底區分了的科學的完滿整體并沒有得到真正承認,沒有以這一哲學整體的原則為基礎而得到透徹把握。有鑒于此,本文旨在基于亞里士多德哲學整體視野揭示其哲學原則對于把握詩學原則的重要意義。


二

作為當下把握住自身根據奠基的知,邏各斯科學可以區分為創制的、實踐的和理論的。這是亞里士多德自己所作的區分,但他沒有明確說這一得到區分的科學在其哲學整體中的順序。為了從整體上嚴格把握亞里士多德哲學,這一順序必須得到合乎邏各斯的揭示和展現。當然這是一種整體性建構;但這是基于邏各斯自身根據奠基和自身區分而來的建筑。







努斯原則不僅是理論科學和實踐科學的最根本原則和根據、最原初開端和最究竟完滿,同樣也是創制科學的最究竟完滿和最原初開端。與得到區分了的努斯相關涉,詩學原則才是得到如此規定的邏各斯技藝的創制原則。只有基于對哲學整體原則的規定,才能有根據地把握住詩藝的原則;通過詩學原則規定下的《詩學》對于把握在哲學原則規定下邏各斯科學的整體呈現具有關鍵意義。也就是說,一方面努斯作為哲學原則對詩學原則具有規定性,另一方面《詩學》的邏各斯是科學整體得以呈現的關鍵一環。詩學原則歸根到底是哲學原則,但這是切中事情并得到區分的哲學原則。二者并非普遍與特殊的關系,而是整體在得到區分的事情中的實現。哲學整體基于邏各斯的區分而在區分中被展開為相應的原則性區分,并且這一區分每一次都實現在每一得到區分的科學整體的當下。

三


這樣的創作當然是邏各斯技藝的成果。詩藝自身要按照合乎邏各斯的方式創制這樣具體的本質之相,并且每一次都是作為合乎詩藝之原則的“這一個”整體——邏各斯技藝在邏各斯如此這般的自我區分中展開,并呈現為情節或者行動的發展。在這一展開或發展中,每一個邏各斯,每一個行動都是相互清楚地區分而又得到合乎邏各斯的聯結。這種展開或者發展最終要實現完滿,即達到目的或者完成,這意味著要實現一個得到區分的邏各斯的通透整體,并且就是“這一個”而非其它。

但詩藝的本質之相,就其當下由邏各斯把握住并呈現為完滿的整體“這一個”而言,在《詩學》中不是直接就能涉及的,而是必須先行展開思想對“如真現相”的規定,隨后所涉及的每一最完滿最好的本質之“相”才得到規定。這種展開始終基于詩藝創制中“本質之相”的根本原則,因此要把握住如真呈現的先行規定以及詩藝的自身事情,最終要指明詩學原則的所在。





1.與開端相涉,開端是一個斬釘截鐵的決斷。一旦開始,便是決然的開始,指向結束與完成。不能再回溯,因為這會導向無盡回溯(regressusadinfinitum);不能后無相續,因為鑒于完成才能確定自身為這必然如此的開端。2.與中段相涉,中段是開端與完成相互聯結的中介。沒有牢固的連接,整體就不能建構起來。不論出于自然如此,抑或必然如此,抑或大概如此,凡是不能如此而接續開端導向完成的雜多一概排除在外——這樣的雜多甚至還不成其為情節或者行動。3.與完成相涉,這是毅然的結束。只是基于中介的聯結而與開端相呼應才必然止步于此;不能再向前發展,因為這導向無窮進展(progressus adinfinitum)。這一完成同時意味著完滿,包含開端、中段與完成的整體作為包含徹底單純區分的“這一個”而當下現身。完滿并不意味著好的結局,恰好是不好的結局,但這是邏各斯基于開端和中介要達致的結局,由此開端與中介都因為這一必然如此的結束而豁然貫通為一體:如其是這樣的整體“這一個”,因為如其所應是,即按照詩藝原則而發展為這樣的整體。這是邏各斯技藝所實現的完滿。





悲劇詩中行動者的不幸固然是悲慘的,引起的情感首要的卻不是悲傷,而是恐懼和憐憫。合乎本質的悲劇詩要求嚴肅而高貴的呈現。這樣的呈現關涉到人之為人的如其所應是。在何種意義上?就作為這一個整體的當下呈現而言,悲劇詩是邏各斯的結筑。把握這一整體的結筑,即把握這個邏各斯,經由這一邏各斯的中介,人之為人所應是的本質也得到透徹把握。生靈之中唯有人具備邏各斯。不是僅僅在政治哲學意義上的行動才由邏各斯所規定,邏各斯同樣規定著倫理哲學意義上的行動,只有出于邏各斯規定的行動才是具備德性的卓越行動。人的行動,就其合乎邏各斯而言,是合乎人的本質而如其所應是地展開的,就其缺乏邏各斯而言,則作為有朽之人的行動始終不合乎本質而如其所不應是地展開。就其為創制的技藝而言,邏各斯能夠在自相區分中擔當起人的行動,將之帶向得到整體性區分的“如真現相”這一整體的當下呈現。邏各斯技藝創制具備開端、中段和結束的這一個整體,歸根到底是一個能夠在合乎人之為人的本質而如其所應是地把握住的邏各斯當下呈現。這不僅僅是通達人之為人的中介,即人由此可以洞見人所應是的本質,而且就是人的本質安頓之所在,即人之為人的本質如其當然地就是如此這般而向著有朽之人當下敞開、當下現相的——最終是人對自身的“知”。


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