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今
碎金般的陽光在湖面上舞蹈,妖嬈的水草在水里輕歌曼舞,水雉爸爸帶著它的孩子在刺蓮葉子上列隊,荷花努力向空中散發沁人的芬芳……它們以最優雅、最美好的姿態,準備迎接女王駕到。
女王站在她的船頭,以俯瞰眾生的姿態,欣慰地看著自己的王國。
“哼哼哼,報告女王,這里沒有外來者入侵。”
“哈哈哈,報告女王,沒有聞到異常氣味。”
昂首挺胸游在船首的哼哈二將,用高亢的聲音向女王報告著它們的偵察情況,同時也在向這個水上王國的所有臣民宣布:“女王駕到,閑雜人等自動回避。”
女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張開雙臂,向前一縱,像一只水鳥那般,輕盈地扎進水里,水面上立刻盛開出一朵大大的晶瑩的水花,女王的兩腳在水花中心撥了幾下,潛入了水底。
女王的手在絲綢般的淤泥上游走著,在這里可以觸摸到她水底深處的臣民。大河蚌還躲在淤泥里,可能因為上次到淺水區游玩,被一個入侵的男孩捉住,驚嚇過度。女王的手指輕輕碰了碰它微微張開的蚌殼,算是打了招呼。成群的小魚游了過來,女王張開手臂,擁抱著它們,一同悠悠地浮上水面。
守在水面上的哼哈二將見女王浮出水面,拍打翅膀,高聲歡呼,歡迎女王巡視歸來。女王躺在水面上望著天,天是藍的,水也是藍的,天在遠處垂下來,垂在水面上,女王仿佛躺在一個巨大又柔軟的藍色襁褓里,水波輕漾,路過的風哼著輕柔的搖籃曲。
女王在搖籃里沉睡,哼將軍忠誠地在一邊守衛,哈將軍則在周圍巡視,它們怕有入侵者驚擾了女王的好夢。
入侵者很多,也說不清會在什么時候來,比如,荷葉叢中會突然“撲啦啦”飛起一只野鳥,驚得水雉爸爸和它的孩子慌作一團;一條毫無領地意識的水蛇會幽靈般地躥出來,追捕一只青蛙……
這些情況都要報告給女王。要是一個王對自己的臣民不管不顧,那這個王還有什么存在的價值呢?
就說上次吧,女王正躺在船艙里仰面望天,忽然聽到哼哈二將尖厲的叫聲,似乎在向誰發出警告。女王一個翻身起來,只見湖邊的蒿草旁多了個男孩,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黑不溜秋的,像條泥鰍,還推著個木盆。
女王緊急“指揮”她的小船,向“黑泥鰍”駛去。
“黑泥鰍”可不管哼哈二將的警告,正從水里摳出一個大河蚌,左瞧右看,欣喜不已,說要拿回家做河蚌豆腐湯。
女王怒發沖冠:“放下!”
“關你什么事!”“黑泥鰍”歪著頭,翻著白眼。
啊!竟然藐視女王!
哼哈二將氣勢洶洶,飛撲過去,企圖捍衛女王的威嚴,不料,被飛旋的木盆打得羽落毛飛,只得逃到一邊,偃旗息鼓。
“敢打我的哼哈二將!”
女王大怒,跳下水和“黑泥鰍”廝打。雖說女王同人打架有損形象,但是為了領土上臣民的安危,女王奮不顧身,和“黑泥鰍”在水里打得波翻浪涌。哼哈二將重振精神,再次上陣,“黑泥鰍”孤立無援,被打得心驚膽戰,連連告饒,推著空空的木盆灰溜溜地上了岸。
女王得勝,驕傲無比,率領哼哈二將把所有能走到的領域都視察了一遍,直到確認所有臣民平安無事才放了心。
但是,女王不能總是待在她的水上王國,她還有其他的事情要做,做其他的事情就必須棄船上岸。上了岸的女王就不再是女王了,她變成了二丫。哼哈二將也不再是湖里威風凜凜的將軍,它們變成了普普通通的大白鵝。
岸上的領地屬于唐主任。唐主任一聽就是個領導的名字,確實,唐主任才是水里和岸上真正的國王。不過,唐主任只把主要統治精力放在岸上,對于湖里的蝦兵蟹將,她除了偶爾站在湖堤上遠眺一下,就沒有多大的興趣了。
唐主任的臣民很多,有一黑一白兩頭豬,外加一窩整天哼哼唧唧的小豬崽、三只長毛兔、一群小母雞、一畦青菜,還有一園瓜,等等。總之,唐主任才是真正的國王,掌握著生殺大權,可以隨意對整個王國的臣民發號施令,包括二丫和哼哈二將。
二丫多數時間都在幫唐主任照料她的臣民,割草、喂食、打掃衛生……二丫很忙,忙得像灰姑娘一樣灰頭土臉。不過,二丫樂意,很喜歡這個工作。
二丫很少和人說話,好像也沒什么人想和她說話。姐姐整天鉆在自己的房間里,對著一堆密密麻麻的黑字發呆。唐主任整天在外忙忙碌碌,爸爸一年到頭就看不見幾回。
打谷場上有一群孩子,喜歡追逐打鬧。他們有個頭兒叫稻青,稻青身高體壯,算是二丫家的鄰居,他家和二丫家中間隔著個菜園子。二丫很想和他們一起玩,但是她不敢,就在一邊遠遠地看著。一次,稻青竟然沖二丫招手,二丫歡喜地跑過去。稻青把二丫拉到一棵長歪了的樹旁,說:“來,大家快來照相,瞧,歪頭和歪樹在一起很配。”他用手比成照相機,其他人也跟著他學。他們笑著,鬧著,嘴里“咔嚓、咔嚓”地叫著,表示給二丫和歪樹照了相。
二丫抿著嘴,眼淚汪汪,從此一見到稻青就躲起來,可哼哈二將卻不怕他。有一回,稻青騎著自行車,按著鈴鐺,準備從二丫家門口呼嘯而過,哪料哼哈二將早已嚴陣以待。
“什么人?”它們“嘎嘎”大叫,伸長脖子,張開翅膀,哈將軍干脆飛身上前,猛啄稻青的腿。
“呀,呀,不要過來!”稻青一邊大叫,一邊蹬腳。這下更激發了哼哈二將的斗志,兩只鵝左右夾擊,緊追不舍,自行車上的稻青左搖右晃,一個不穩,“哐當”一聲,連人帶車倒在地上。哼哈二將乘勝追擊,嚇得稻青趕緊一骨碌爬起來,推起車,跳著腳,像跳著奇怪的舞一樣逃跑了。
躲在窗戶后面的二丫笑得肚子疼。
唐主任的一窩小豬仔不知道亂吃了啥,鬧起了肚子。唐主任便吩咐二丫去街上的藥店買藥。
二丫就帶上哼哈二將出發了。這是二丫第一次一個人上街,哼哈二將也是第一次。
于是,這天,路上的人都看到了這樣一支隊伍,一個七八歲的女孩甩著膀子走,一只鵝在前面昂首闊步,另一只鵝在后面連跑帶溜。他們雄赳赳氣昂昂的,好像要去干一件大事。
從藥店出來,二丫忽然聽到了一陣陣歌聲,不知從哪兒飄來的,很好聽。哼哈二將顯然也聽到了,走一步,頓一下。歌聲越來越清晰,呀,是從不遠處的一排高高的院墻里傳出來的。二丫就沿著院墻走,很快看到了一扇銀色的大鐵門。鐵門掩著,在門口,能望到里面有很多黃房子和很多孩子。
“咦,這是什么地方?”哼將軍好奇地從門縫擠了進去。哈將軍猶豫了一下,也跟著擠了進去。
二丫正準備把門縫推大點,好鉆進去,忽然聽到身后有人喊:“喂,你是哪里來的?這是學校,不能亂進!”二丫一回頭,只見一個老頭跑了過來。
“哪兒來的鵝啊?快,快把它們弄出來,這是學校!”老頭急了,也顧不上二丫,直接跑去追哼哈二將了。
正慢悠悠散步的哼哈二將,陡然發現后面有個人氣呼呼地追上來,愣了一秒,料想不是好事,撒開腿就跑。二丫也跟在老頭后面追。
哼哈二將完全昏了頭,驚慌失措地跑到了一塊空地上。空地上聚著一群孩子正在排隊,突然看見一支奇怪的隊伍沖了過來,頓時炸開了鍋,歡呼雀躍地加入了追趕的行列。
很快,哼將軍被按倒了,哈將軍見勢不妙,從腿縫兒殺開一條路,一頭扎進了一扇敞開著的門內。
“啊——”里面瞬間也炸開鍋了。隨即哈將軍也被一只只手給按在地上,動彈不得。
“啊,我的哼哈二將!”二丫又驚又怕。
“你是哪家的小孩?”老頭臉紅氣急。
二丫很快被人群包圍了。一張張陌生的臉,嚇得二丫淚花兒在眼眶里直打轉。
“姐姐,姐姐。”二丫絞著衣角,喃喃地叫著。
“誰是你姐姐啊?”老頭還是兇巴巴的。
“啊,我知道,她是夏雪的妹妹二丫!”
“夏雪是幾年級的?把她找來。”
不一會兒,人群里擠進來一個女孩。
“二丫?真的是你?你怎么跑到學校里來了?”
“姐姐……”二丫嗚嗚地哭起來。
“快把你妹妹還有這群鵝弄出學校,簡直是大鬧天宮了。”老頭又氣又急地嚷著。
姐姐一把扯著二丫就往外面跑,松了綁的哼哈二將趕緊一瘸一拐地跟著,后面還跟著一群嘻嘻哈哈的孩子。
“誰叫你來的?丟死人了,趕緊走!”把二丫送出大門,姐姐氣呼呼地扭頭就走了。
二丫站在門口看著姐姐越走越遠的背影,垂頭喪氣地帶著哼哈二將回家了。
姐姐回到家,果然發脾氣了。
“媽,明天請你把兩只鵝賣掉,我再也不想看見它們了。”她對唐主任說。
“怎么了?”
“你問二丫,今天她帶著兩只鵝跑到了我們學校,害得我被老師狠狠地批評了一頓。”
“有這事兒?這兩只鵝確實也有點過分了。上次把稻青啄得青一塊紫一塊的,稻青媽媽差點和我吵架。賣就賣吧。”
唐主任要賣鵝!二丫傻了。
“不許賣!”
“你要和鵝玩一輩子嗎?你應該和跟你差不多大的人玩。”姐姐說。
“我就和哼哈二將玩。”
“哼哈二將算是你的朋友嗎?那只是兩只鵝。二丫,你該找個真正的朋友玩。”
“朋友?”二丫愣了愣,“反正不許賣我的哼哈二將!”
“哼,你說了不算。我明天還想吃鵝肉呢!”姐姐冷笑了一聲。
“不要!”
晚上,唐主任關照二丫把鵝關好,就出去找獸醫了,因為二丫買的藥丟了,而且都不知道在什么時候丟的。姐姐關著門寫作業,二丫在院子里轉來轉去,哼哈二將不知明天將要大禍臨頭,傻頭傻腦地跟著二丫轉。
“怎么辦?怎么辦?”二丫揪著自己的頭發。
突然,二丫想到了一個人——外婆。外婆今年春天來家里住過幾天,她很喜歡哼哈二將。可是,外婆住在很遠的地方,到外婆家要劃著船,經過一條又一條的河。二丫跟著唐主任劃著船去過兩次。那些河路是怎么走的呢?二丫努力地回想。好像是沿著家門口的河一直向西,然后經過一片湖,拐進一條大河,再拐進一條小河就到了。
二丫興奮起來。哼哈二將有救了!
“我們馬上去找外婆,你們倆要乖乖的,不許亂叫。”二丫小聲對哼哈二將說。他們悄悄地出了門,小船好像早就在等著他們一樣,靜靜地靠在岸邊。二丫爬上船,解開纜繩,哼哈二將“撲通撲通”跳下水。
二丫揮起槳,使勁一撥水,船向西出發了。
夜色下的河特別安靜。星星在青色的天空上閃爍,魚兒在水面上“啵啵”地吐著泡泡。二丫覺得舒暢極了,水里是她的地盤,再也不用擔驚受怕了。
很快,二丫就劃到了那片廣闊的湖里。二丫一點也不害怕,這里每一種氣味都是那么熟悉,每一種生物都是她的臣民,她是這里的女王!哼哈二將也開心地放聲高歌。
可是,漸漸地,二丫的心里卻生出一股憂傷,因為此刻,女王并不是來巡視她的王國,而是帶著哼哈二將逃跑。對于一個王來說,這是一件多么憂傷的事情!
女王悶著頭使勁劃槳,哼哈二將一左一右護航。也不曉得劃了多久,手臂又酸又痛。湖面黑茫茫的,不知哪里是盡頭。
“嘎——嘎——”突然從哪里冒出幾聲高亢的鵝叫。哼哈二將愣了會兒,也和了兩聲,然后,它倆就向著那個方向游去。二丫也跟了過去。他們拐進了一條河,河邊上亮著燈光,鵝叫聲就是從那里傳出來的。
哼哈二將高興不已,迫不及待地歡叫著,爬上了岸。
“喂,喂,這里不是外婆家。”二丫著急地叫。
哼哈二將停了停,又搖搖擺擺地向前走。二丫只得靠了岸,去追它們。
“汪,汪……”一條狗躥了出來,對著二丫狂叫。
“咦,什么人?”從籬笆邊猛然又跳出一個人,把二丫和哼哈二將都嚇了一大跳。
“想偷我家的鵝!”那人對著二丫嚷。
二丫正想開口,就聽到一個女人問:“發生什么事了?”
“媽媽,有小偷!”
“我不是小偷!”二丫急了,蹲下來抱住哼哈二將。
“小偷在哪兒?咦,哪里來的女孩?”女人走了過來。
“我不是小偷。”二丫連忙解釋。
“你家在哪兒?這么晚了,怎么跑到這里來了?”女人放緩了聲音。
“我家在那兒。”二丫回過頭望了望黑乎乎的遠方,“這真的不是你家的鵝,是我的鵝,我們要去找外婆。”
“哦,你外婆家在哪兒呢?”
二丫搖搖頭。
“媽媽,她在說謊,不要相信她。”
“我真的沒說謊!”二丫快要哭了。
“要不,我們送你回家吧。”
“不要!他們要賣鵝,還要吃我的鵝!”二丫實在忍不住了,嗚嗚地哭起來。
“這樣啊。”女人笑了,對男孩說,“她看起來比你還小一點呢,你不要再嚇唬她了。”
“這么晚了,到哪里找你的外婆呢?要不先在我家住一晚,明天讓小南帶你去找外婆。”
二丫不吭聲,把哼哈二將摟得更緊了。
“放心,這是你的鵝,我們不會要的。”女人來拉二丫的手,二丫隨著他們走進亮著燈的屋里,哼哈二將也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
“你的這兩只鵝真不錯,換作我,哪兒舍得賣啊!”女人柔聲說。
“咦,你,你不是上次在湖里和我打架的那個丫頭嗎?”那個叫小南的男孩突然叫了起來。
二丫吃了一驚,抬起頭,可不是,正是那個“黑泥鰍”。
“你們認識?”
“不認識,她可兇了,還有這兩只鵝,上次把我打得落花流水。”男孩摸著腦袋說。
“哈哈,”女人笑了,“你竟然還遇到對手了!”
糟了,遇到敵人了!二丫連忙要往外跑。
“別怕,別怕,小南不會打你的。”
“可是,我不想在這兒,我想外婆。”
“明天一早我就帶你去找外婆,放心,包在我身上!”“黑泥鰍”拍著胸脯說,“你的鵝今天就住在我家鵝的旁邊,走,我帶你去看看。”
“黑泥鰍”家的鵝可真多,數都數不過來。
“你的鵝叫什么名字?”“黑泥鰍”問。
“哼哈二將!”
“自從上次我們打過架之后,我也訓練了兩只鵝做我的保鏢,下次再遇到你,我就不怕你了。”
“嘿嘿。”二丫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也要給我的保鏢起個好聽的名字。”
二丫覺得這個“黑泥鰍”很有趣,他們很快就討論起了鵝的名字來。
一陣風吹來,也吹來了一陣陣呼喊聲。
“咦,湖上怎么這么吵?”“黑泥鰍”伸長脖子張望。
二丫聽見了自己的名字。有人在喊她。
是誰?
啊,是唐主任!還有姐姐,好像還有其他人……
二丫不由得向河邊奔跑。哼哈二將也聽到了聲音,連滾帶爬地下了河。
“等等,你去哪里啊?”
“我媽媽還有姐姐來找我了。”跑了一段,二丫忽然站住了,“哎呀,不能讓她們找到我。”
呼喊聲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近,“二丫,二丫,你在哪里啊?我們看到哼哈二將了,你出來吧!哼哈二將不賣啦!”
是唐主任在叫。風把唐主任的呼喊聲吹得一顫一顫的。
二丫再也忍不住了:“媽媽,我在這里!”
一條大船靠了岸,二丫一下子就被一雙手抓進了懷里。
唐主任竟然哭了,姐姐也哭了,二丫奇怪地望著她們。一群人里還有稻青和他的媽媽。
“姐姐錯了,不該要吃鵝肉。”姐姐抹著眼淚說,“哼哈二將不賣了,它們一直做你的朋友!”
“真的?”
“嗯。”唐主任和姐姐都肯定地點了點頭。
唐主任向“黑泥鰍”的媽媽道了謝,“黑泥鰍”磨磨蹭蹭地湊過來,小聲問:“以后,你還到湖里去玩嗎?”
“嗯。”二丫點點頭。
“拉鉤。”“黑泥鰍”伸出小拇指,二丫也伸出小拇指。
回去的時候,稻青自告奮勇地要劃小船,結果把船劃得在河里直打轉,惹得大家哈哈笑。笑著笑著,二丫突然想起來什么,附到姐姐耳邊對她說:“姐姐,我有朋友了。”
(本文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