鹵漆之美

呂江

【內容提要】本文簡要闡述了四川成都漆器誕生與發展的背景，工藝發展歷程與水平，嘗試從客觀審視的角度來呈現并探討這一地方特色傳統工藝在當代發展的現狀與成就，發展中的問題與制約，匠人們的生存與工作狀態，目的在于保護和延續這一非物質文化遺產，使其能夠呼吸自如的在嶄新的時代里伸展繁衍下去。

【關鍵詞】鹵漆 雕填填彩 剔紅 嵌花

中國傳統漆器工藝歷史悠久，成就輝煌。由于受大陸地理自然環境因素的影響，地域性較為顯著。其中按地域制器的歷史脈絡又有四大漆器產地較為著名，分別為成都漆器、平遙推光漆器、福州脫胎漆器、揚州漆器。成都漆器又稱“鹵漆”，是中國漢族最早的漆藝之一，制器華麗精湛、圖案造型與設色艷麗，工藝較繁瑣，光澤細潤。由于成都鹵漆工藝的獨特民族風格和濃郁地方特色不可替代而被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問及“鹵漆”一詞來源，調研到現成都漆器廠的老師傅們也無從解答，皆自小聽此說法，卻并無準確來源和切實出處考據。據推斷可能由于天然生漆氧化后的深棕色澤和膠著狀態類似鹵汁色澤與粘稠度而來，而“鹵”字正是指某種化學反應過程及結果，意指生漆從采集到加工成熟的狀態變化，鹵漆一詞獨特具備很高識別性和符號感。四川的盆地、平原、山區集中交錯的地理條件和氣候狀況決定了這個天府之地適宜漆樹作物的種植和生長采集。豐富的天然礦產資源使得朱砂礦等礦物色料來源較為充裕，這些恰好都是制作傳統漆器的重要原材料，加之四川人民自古以來的勤勉、聰慧、火熱噴辣的生命活力，因此在經濟和交通發達、人口眾多、生活日用器皿需求量大的成都，就逐步的自古以來成為中國漆器的主要產地之一，盛名遠播，享有“中國漆藝之都”的美譽。

成都漆器藝術起源很早，有當地俗語“成都漆器三千年”一說。商周金沙遺址出土的漆器殘片現在依然文飾斑斕、色彩亮麗。戰國時，成都漆器作為文化和商貿用品傳遍中國多地，從現有的考古資料中，可窺見成都古漆器絕佳的工藝和當時的繁盛輝煌。古蜀時期，成都的漆器工藝達到很高水平，三星堆遺址曾出土雕花漆木器，以木為胎，外施土漆，木胎上還雕有鏤孔，器表飾著雅致的圖紋，精美耐看。春秋戰國時期的成都漆器曾大量出土于滎經和青川墓地、羊子山古墓等處。西漢時期，出現針劃填金技法，以及用稠厚漆質堆填花紋的堆漆法等。漢代蜀郡、廣漢郡已是全國漆器生產中心，而長沙馬王堆漢墓、湖北江陵鳳凰山漢墓、貴州清鎮、平壩以及蒙古諾音烏拉、朝鮮平壤王盱墓、古樂浪郡等地先后出土的漢代精美漆器，都刊有“成市草”“成都飽”“蜀都作牢”“蜀都西工”“成都郡工官”等銘文，可作成都漆藝當時發展鼎盛的佐證。如《史記》言：“木器髹者千枚”“漆千斗”，《蜀都賦》記：“雕鏤器，百伎千工”，器物種類包括盒、盤、壺、杯、奩、梳等日常生活用品，說明當時漆器已更加生活普及化，而非富裕階層的專享。當時的漆匠們還習慣在漆器上留下“成都造”的烙印文字。2000年在成都發現一大型戰國船棺合葬蜀晚期王族墓。其中出土的最有特色的器物就是漆器，種類包括日用器如梳、耳杯、幾案等，還有瑟、編鐘基座等，均為木胎漆器，黑底紅彩，歷經千年仍亮潔如新。每件漆器都紋飾斑斕、變化多端，內容活潑豐富，包括龍紋、變形鳥紋、卷云紋等。從制作技術和紋飾風格來看，這些漆器與湖北當陽所出春秋晚期漆器頗為類似，不少漆器上出現的畫于方格內的龍紋，又與中原地區所出春秋戰國錯嵌紅銅的銅器上的龍紋非常接近，表明蜀文化與中原文化的交流和大致時期。至漢代成都漆器普及中原，品種有盒、筐、盤、耳杯、扁壺、案、卷筒等。其上多有精心描繪的禽、獸、神仙等彩色圖案。1957年貴州清鎮第15號漢墓出土的部分漆器，上面銘刻的產地為“廣漢郡”。唐宋時期中國漆器工藝普遍隨經濟發展和生產力水平的發展，以及由于戰亂和平的交替帶來的人口遷徙與融合而在民間廣泛流傳開來，其中，重視觀賞性和高價值的金銀等貴重材質鑲嵌使用和有細致工藝運用的漆器制作越發細致，使漆藝水平達到空前的高度。五代時成都的金銀鑲嵌漆器達到很高工藝水平，王建墓大量出土的棺、槨、冊匣、寶錄、鏡盒等漆器極其華麗精美。明清時期成都漆器的技藝繁多精湛，以雕嵌填彩、雕填影花和雕錫絲光為主，極其富有成都特有的地域風情。該時期成都是全國著名的雕漆填彩漆器產地之一，其中清末設在皇城后子門的勸工總局開辦各種工藝工場，為成都漆藝培養了一批鹵漆匠師。明清時期，成都漆器的種類曾達到14類，有一色漆器、罩漆、描金、堆漆、填漆、雕填、螺鈿、犀皮、剔紅、剔犀、款彩、熗金、百寶嵌等，充分展示了中國民間技藝的創新能力。民國抗戰初期，成都科甲巷、小科甲巷、太平街等三條街是專門生產、經營成都漆器的場所。現位于成都市浣花溪歷史文化風景區的四川省博物館，是西南地區最大的綜合性博物館，館內藏品中也存有為數不多的成都典型漆器，不過其中更多藏品卻基本是江南物件，這是一個有意思的現象。

古成都漆器除常見黑底之外，亦常見以朱紅色為主色調偏多，由于從戰國時代起四川因盛產制造生產漆器的兩種主要原料，即生漆和朱丹（即人們廣泛認知的朱砂，朱砂為天然的辰砂礦石，別名又作丹粟、丹砂、朱丹、赤丹、汞沙、真朱、光明砂、辰砂等），而天然生漆拌入桐油氧化后又多變為深棕近黑，因此黑與紅成為當地傳統漆器兩個最主要的色彩，也成為支撐了中國漆器的色彩體系風格的重要組成之一。以黑、紅色為裝飾髯涂的色彩體系的語言符號性和風格表征性極為顯著和獨特，在黑色底上繪飾朱紋，紅色底上繪飾黑紋，這樣的搭配模式幾乎由自然條件天然合乎情理的確立了。從視覺效果來看，用礦物質朱砂調制的紅鮮亮飽和強烈，幾乎是礦物有彩色中純度亮度最高的顏色，而黑色顯得博大寬厚穩健，又是明度最低的顏色。這對高亮度純度和低明度的色彩相配，深沉不悶，華貴不輕浮，極符合古代中國人的審美。另一方面因為合乎古代五行觀念而崇黑尚紅。“赤”，太陽之色也，對應五行中的火相，有了太陽萬物方可生存，有了火就可驅除野獸的侵襲以確保性命。正是因為這種對生命最本能的需求，使我們的祖先對紅色有著深厚的感情和依托，一直視紅色為最吉祥的顏色。紅、黑二色的特性能完全代表和反映天然漆與礦物色料堅韌柔和強烈的特點，文化屬性深邃豐富。

成都漆藝里的雕漆填彩和嵌花工藝是極富特色的重要工藝。雕漆是漆工藝中最富于技巧性，生動精彩，最復雜、最為人叫絕的工藝階段。按其先后順序分刺、起、片、鏟、勾、錦紋及甲葉、龍鱗、房座、菊花瓣等過程。漆雕對用漆考究非常，天然的生漆原料源自優質漆樹，雕刻用漆需通過特有的工藝熬制而成，熬制工藝費時費力。雕漆亦然，日久見人心，見技藝，見虔誠，見品質，經過時間的打磨散發悠久的韻味。如現存館藏清代圓形剔紅雕漆牡丹盒，典雅干凈、靜謐成熟，明艷的朱紅色盒身沉淀了時光和技藝，盒身剔紅雕漆的牡丹栩栩如生，密集但不繁雜，錯落有致，葉脈寸寸紋絡和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精致到位，每寸空隙所留恰到好處。盒身不大，卻溫潤可人.三千年成都漆器流傳至今不乏這類靈巧俏皮的小物件，令人嘆服。剔紅只是成都漆器諸多種類的一種，漆匠在器物胎型上遍涂幾十層甚至更多層數朱色大漆，待厚度滿意并且半干后再進行浮雕加工，一般以錦紋為地，花紋隱起，華美富麗，又名“雕紅漆”或“紅雕漆”，該技法成熟于宋元，發展于明清。填彩用的彩漆則是天然生漆加礦物顏料煉制而成，色彩豐富。藝人們設計好胎樣和裝飾圖稿，將木胎或金屬胎制作完成，經漆工反復多次上灰、刷底漆、打磨后，涂上幾道推光漆，每一道都須干后研磨，雕填時將裝飾圖稿拷貝到胎體上，用刀雕出陰刻的畫面，用刀如筆，再用小牛角刀將調制好的彩漆刮入陰紋，干后再用細砂紙研磨，讓紋路與漆面齊平，也可在雕刻的陰紋中貼金銀箔，即嵌花工藝，再罩上多層透明漆，并研磨推光、揩清，最后用頭發團或棉花沾植物油摩擦，經多次清拋光使漆器表面光澤華麗。雕漆填彩嵌花等工藝在黑紅兩色基調上極大豐富了成都漆器的色覺體系和視覺感受。

現成都漆器有木胎、麻布脫胎、紙胎、塑料胎、金屬胎等多個品種。主要產品有首飾盒、食具、漆器屏風、攢盒、出土文物復制品、漆畫藝術品、裝飾擺件等。除一些傳統工藝外也可以用漆達到油畫、水墨等許多畫種的風格。成都漆器既是成都地區歷代習俗的重要見證和文化瑰寶，也是中國傳統審美觀念的重要載體之一，集藝術性和實用性為一體，精美華麗卻其工藝繁縟，制作細膩，耗時久長。新中國成立以來，成都漆器多次作為國家級禮品贈送外國首腦和友人，享譽海內外，被譽為”東方藝術瑰寶”，也作為國寶陳列在北京人民大會堂四川廳，不步珍品被中國美術館珍品館收藏。

成都漆器時至今日基本秉持著口授相傳方式。這門古老的漆工藝和其他諸多手工藝一樣面臨著“人去藝絕，行將斷代”的局面，在三千年時光的洗滌中帶著閃光的灰塵出現在我們的視野中，問題是我們如何留住和繼承。如今的漆器制作部分工藝工序已經能夠脫離純手工，機制化學涂料在不少場合替代了天然漆而成漆器，對于許多熱愛傳統手藝的人而言毫無真誠可言。目前成都漆器工藝面臨困境，原料難找、制作工具難買，漆樹減少，四川不僅沒有專門的漆園，而且野生漆樹也不斷遭到人為破壞。成都漆器廠最輝煌的時候有兩三百人，而今全廠只有三十多人，隨著工廠的衰落，制作漆器的工具也無處求得，必須自己手工制作，例如發筆，有匠人自己蓄發剪下來制作。傳統漆藝的手工性、藝術性決定了成都漆器的手作生產，這種生產方式耗時慢，不適應現代市場的節奏與營銷壓力，營銷手段缺乏現代化渠道和模式，廠子的管理如何與現代企業管理制度銜接也是需要探 討的課題，尤其是這么歷史悠久的手工藝門類與當代消費需求和品位的對接問題，極為現實和迫切，如何尋找到符合時代的視覺體系和視覺語言是更深刻耗時的，工藝可以傳承，作品對市場的視覺吸引與精神滿足才是更主要的。在傳統與現代的轉型夾縫中，成都漆藝正面臨巨大的生存危機，產品市場狹小，制作者后繼乏人，許多傳統技藝已開始變形和失傳，急需采取必要的保護措施。2006年該技藝經國務院批準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2007年國家文化部確定四川省成都市的宋西平、尹利萍為該文化遺產項目代表性傳承人，并被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226名代表性傳承人名單。尹利萍堅持嘗試讓現代人接受歷史悠久的成都漆藝，首次實現了在浮雕上貼金屬片雕刻的技藝?，F在廠里主要是年輕匠人，少部分返聘的老技術工人，漆器廠技術員工逐漸趨于年輕化，并由尹老師帶隊傳承、創新漆器。老廠生存不易，從國營到私企，也曾停產過幾年，大多數年輕人急于經濟需求難以靜心于廠內研磨技藝，產品的老套也難以激發年輕人的興趣，依靠個別真正興趣所致來此學習研究的年輕人前來，技術人力資源儲備顯然是倉促窘迫的。應當逐步培養更多針對傳統手工藝行業的管理運營人才并加大對此類行業的政府扶持力度，在經濟、管理、制度、資源、宣傳等方面配套，來幫助這些行業渡過時代轉型期，找到自己屬于時代發展需求的路徑和定位，把類似傳統的成都漆藝的這些手工藝品種引向更高的藝術境界和更寬廣的市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