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的憂傷

小說集《野鴨河》說了什么？整本書收入八篇兒童小說。八篇都是單獨(dú)成篇的故事，單從人物、情節(jié)上看，可能沒有聯(lián)系，但深層次分析，可能不是了，我以為八篇可以分兩個單元，前四篇帶我們“回去”;后四篇帶我們“回家”，閱讀它們，好像正走在路上。

先說前四篇。《灰灰的瘦馬》講的是姜老師的故事，他是農(nóng)村一位老師，民辦的或代課老師，由于分田到戶，不堪農(nóng)事勞累，幾乎到了要崩潰地步。本來他是一個很好的、很優(yōu)秀的、很勤勉的老師，在如此的壓力下，上課遲到、班上的學(xué)生留級。他痛苦、在愧疚中不能自拔。小說中的灰灰的瘦馬，最后不堪重負(fù)，倒在了耕作的土地上，死了。馬與姜老師，在小說中互補(bǔ)，可以合二為一，寫馬即是寫姜老師，寫姜老師也即是寫馬。閱讀之后，心情沉悶，是誰之過？小說中有一個學(xué)生叫龍蛋，這個人物我自以為很難得、可貴，然而，正是他父親直接造成了姜老師與瘦馬的不幸。作為三個留級生中的一員，龍蛋也是他父親的直接受害者，然而可貴的是，正是他在姜老師最艱難的時刻，暗中幫助了姜老師。作者為何這么安排？在最灰暗的時刻露出一點(diǎn)光亮。假如沒有這小點(diǎn)亮光，悲劇的意義會不會更深刻？更美？

《網(wǎng)》反映的是改革開放初期全民躁動的現(xiàn)實，人人想發(fā)財，城市農(nóng)村都這樣，最老實的村子里的康泰老頭也做上了發(fā)財夢。人人做夢，夢都做在了一起，怎么不破滅？一條小河經(jīng)得起人人撒網(wǎng)？遍河撒網(wǎng)，河里還有魚嗎？警醒的故事。不僅對那時，對任何時候都有啟發(fā)性意義。

《長裙子短襪子還有一頂藍(lán)帽子》寫了四個女孩，蘇袖、夏螢、唐蔓、杜姍姍，白皮鞋、長裙子、短襪子、一頂藍(lán)帽子，構(gòu)成了出其不意的故事情節(jié)，展示的是人性善與惡交織在一起的悲傖畫面。引人入勝的趣味，如偵探小說般的魅力。最后出其不意地告訴我們一種不能理解，又最終理解的結(jié)局。僅僅是同情嗎？需要思考，什么是丑惡的？制造丑惡的根源是什么？孩子們閱讀，可能一時不明白深奧的道理，但是以后會醒悟。閱讀此小說，埋下的是善良的種子，這顆種子一定會發(fā)芽，長成巍峨的大樹，庇護(hù)善良，遠(yuǎn)離邪惡。

《孤屋》表達(dá)的城市化進(jìn)程帶來的問題，老人的哀傷，也是社會的哀傷。現(xiàn)代文明，真的是十全十美的文明？懷想與留戀是美德，是我們所必須珍惜的情感。

前四篇，我以為，可以當(dāng)作歷史來讀，真實、親切又發(fā)人深思。以兒童小說的形式，寫了上世紀(jì)八十年變革中的“酸楚、哀傷與遺憾”，是帶我們“回去”，讓我們又一次以兒童的視角看待社會，這個社會是特定的社會，上世紀(jì)80年代，大變革時期，所有的善所有的惡、所有的美所有的丑，所有的真所有的假，都交織在一起，有時候，真的以假的面貌出現(xiàn)，有時候假的卻又用真的面貌出現(xiàn)，美與丑、善與惡，同樣也是如此。生活其中的人，社會底層的人，窮苦的人，如何能一下子辨別真假、美丑、善惡？

再說后四篇。《埋在雪下的小屋》寫四個孩子遇到雪崩，埋在雪下的小屋的故事。孩童的思想、情感、行為，何嘗不是整個人類的縮影？“患難之中泯恩仇 ”，生死之際，以詩一樣的筆調(diào)，表達(dá)了危險、危機(jī)中的可愛、浪漫。

短篇《野鴨河》，講的是一只野鴨成為“鴨魅”，又取義成仁的故事。野鴨成了鴨魅，引誘同類上當(dāng)受害。然而，這一切都是被動的、無奈的。野鴨最終以死抗?fàn)帯⒁运勒韧椋布匆运勒茸约旱撵`魂。不知作者是不是有所指？還是一般意義上的隱喻？善良與憂傷，絕望與希望，同在，如此驚心動魄。讀這篇小說，孩子們讀什么？我們可以與孩子們坐在一起交流嗎？兒童的眼光，一定不一樣，有別樣的精彩，他們會怎么看待這只野鴨？

《薔薇谷》《鳥和冰山的故事》，故事離奇又虛幻，卻逼近本質(zhì)的真實。沒有說教，而是通過兒童故事來表達(dá)作者美好的愿望愿景。

確實，閱讀前四篇有走在“回去”的路上的感覺，閱讀后四篇則更多的有靈魂的皈依、有“回家”的感受。我說不清楚，回去與回家的區(qū)別，或許需要哲學(xué)家來認(rèn)真辨別。我只是直覺，直覺讓我獲得這樣的感覺與感受。

小說集《野鴨河》還想說明什么？曹文軒本人的序很重要，是進(jìn)入這本書的通道，走進(jìn)去可以直達(dá)核心。他在序中怎么說？兩個核心詞：“房子”與“家”，不可忽視。

他說，蓋房子，是他從小的愿望與追求，開始是用泥巴，樹枝和葉草蓋房子，后來是玩積木，建造一座又一座房子，那是小孩子玩家家，蓋房子。他造房子與別人不一樣。他說，他喜歡一個人造房子，從小如此。為什么喜歡一個人造房子？或許是他的孤獨(dú)使然，或許是他執(zhí)著的堅守使然，僅僅如此嗎？需要深入的研究與思考。“房子”是什么？他說：是家。童年過后，曹文軒不再用泥巴，樹枝和葉草蓋房子，也不再用積木造房子。他卻學(xué)會了用一種材料，即用文字造房子。

原來，曹文軒用文字給我們蓋了一座又一座房子。而《野鴨河》只是其中的一間而已，盡管只是一間，也是“家”。我們讀他的兒童小說，不就是走在回去、回家的路上嗎？

我們在“家”里遇見到了什么？感受到了什么？首先，他營造的家堅固、厚實，因為，他用“善良，美好、希望”作地基。每一篇小說無不例外，是他永恒的基調(diào)。因而，在這樣的“家”里，即使經(jīng)歷了苦難、困難、曲折，有憂傷，但不是哀傷;有遺憾，但不仇恨。在他所營造的家中，滿滿的都是“純粹、純凈、純美”的氣息，這樣的氣息有一股引導(dǎo)人們積極向上的力量。

假如，可以用最簡練的語言來概括，我會用“光明的憂傷”，來形容曹文軒兒童小說的總體風(fēng)格。憂傷之后，總有一絲光亮，讀過之后，留下的常常是“憂傷與美的回味”，之所以會如此？源于作者內(nèi)心深處的“敞亮”，如一盞燈，照亮自己、照亮作品，也照亮讀者。

我還注意到了本書的一個細(xì)節(jié)，每一篇結(jié)尾標(biāo)注的時間、地點(diǎn)。前七篇都寫于上世紀(jì)80年代，只有最后一篇寫于本世紀(jì)90年代。前七篇標(biāo)注了寫作地點(diǎn)，于北大21號樓106室，即北大的青年教師公寓，俗稱“筒子樓”。北大出版社最近出了高秀芹博士編的一本書，書名就叫《筒子樓的故事》，當(dāng)年除了曹文軒，還有其他后來都成為名人的年輕人都住過，比如陳平原夫婦。這是歷史的記憶，這樣的時刻、這樣的地點(diǎn)，所記憶的事物都是美麗。

最后一篇沒有標(biāo)注寫作地，三十多年之后，曹老師早已離開了那里，去哪里了呢？《灰灰的瘦馬》留下初稿寫作地點(diǎn)，也留下了修改地點(diǎn)，即藍(lán)旗營。由此，我以為最后一篇不該選入其中，北大筒子樓寫的故事，是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狀態(tài)、無論主題、審美意趣，等等，都是如此。出現(xiàn)一個例外，總有點(diǎn)美中不足。我以為《灰灰的瘦馬》都沒有必要三十年之后重新修改。我沒有看到初稿，無法比較兩者有多大差異。不過，我卻以為初感或許更有價值，直覺往往才是最可靠的——因為真實，因為最接近事物的本質(zhì)，更接近“回去”與“回家”的真實狀態(tài)。作為做了幾十年老師的人，總喜歡“好為人師”，有時候不失為吹毛求疵，主觀臆想而已，此刻就是，大家不必在意。

柳袁照，詩人，教育家，北大培文學(xué)校總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