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水澄潭，青春鳳苑

長安二月，興慶宮公園已經漸次春光流轉了。漫步園內，池塘春草，園柳鳴禽，好一派早春景象。

作為詩詞愛好者的我，每到這里，總會一路吟詠唐人佳句，發一發思古之幽情。而這些佳句自然多與興慶宮有關。如王維的“云里帝城雙鳳闕，雨中春樹萬人家”；李白的“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欄桿”，以及白居易的“西宮南苑多秋草，落葉滿階紅不掃”等等。吟著這些詩句，可以確切地感知到在這座公園里，幾乎留下了一部大唐帝國由盛轉衰的歷史。

當然，我更喜歡于黃昏時分坐在興慶池畔的長椅上，凝望夕陽的光影在金波上滉漾，春日的柳絲在風中輕輕飄動，這時候，波光里的艷影便真的在我的心頭蕩漾了。這“艷影”，自然是大唐時代的明麗的影像，也是中國人喜歡引以為傲的中古盛世。那就不妨就從眼前的興慶池說起。

興慶池又叫龍池，本是玄宗舊邸前的一潭池水，舊稱“隆慶池”，在中宗朝是君臣游宴的場所，其后被神化為玄宗受命的符瑞。《長安志》“池沼”條引《景龍文館記》云：“在隆慶坊。本是平地，垂拱后因雨水流潦成小池，近五王宅，號為五王子池。后因分龍首渠水灌之，日以滋廣。至景龍中，渳亙數頃，澄泓皎潔，有云氣，或見黃龍出其中。置興慶宮后謂之龍池。”這里引龍首渠事在神龍（705年—706年）、景龍（707年—710年）之前，則當是在垂拱之后、神龍之前的武則天時期。當時這里是唐中宗李顯與朝臣經常性的宴飲之地，如《唐詩紀事》卷九載景龍四年（710年）四月“六日，幸興慶池觀競渡之戲”，這也是中宗頻繁的宴飲活動之一，每次均有君臣和詩。如張說曾賦應制詩《侍宴隆慶池》以及景龍修文館學士蘇瓌、韋元旦、李適、劉憲、蘇颋、徐彥伯、李乂、馬懷素、沈佺期、武平等人同題的《興慶池侍宴應制》。在這一組眾多的應制詩中，我特別欣賞沈佺期所寫，其“漢家城闕疑天上，秦地山川似鏡中”一聯寫景空闊，且將體物與頌圣結合起來，形容得體，不亞于王右丞“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的氣象。無怪清代詩評家方東樹在其《昭昧詹言》評此首曰“氣象高華”。其實這首詩的頸聯“向浦回舟萍已綠，分林蔽殿槿初紅”何嘗不是眼前景呢！再過一些日子，這種水草油油、春花灼灼的景色就會出現在游人的視野里了。

凝望眼前的一池碧水，細細品味著這首作品，想象唐代逐漸走向興盛時期的水面，應該確如詩中所寫“碧水澄潭映遠空”吧。因為此刻的水面也是如此清澈的，時而有幾只大白鵝用紅掌撥清波而來，嘎嘎地上岸啄泥，讓人會心一笑。

李隆基登基后的開元元年（713年），將“隆慶池”正式改名為“龍池”，以象征所謂的“龍興之地”；池畔居住的王子們紛紛獻出自己的宅第，唐玄宗在王府故居舊址上建起了花團錦簇的興慶宮，開元二年（714年）閏二月，玄宗令祠龍池。《唐會要》載：“開元二年閏二月詔，令祠龍池。”從此，龍池便在玄宗朝的政治文化當中扮演起重要的角色了。《長安志》云：“拾遺蔡孚作《龍池篇》以贊其事，公卿多和。”蔡孚匯集唱和之作，獻之朝廷。《唐會要》卷22“龍池壇”條下載：“（開元二年）六月四日，右拾遺蔡孚獻《龍池篇》（別稱《龍池集》，今已不存），集王公卿士以下一百三十篇。太常寺考其詞合音律者，為龍池篇樂章，共錄十首。”玄宗親制龍池樂，從蔡孚所獻《龍池集》中選擇合音律者十首以配曲，是為《龍池樂章》。“龍池”作為玄宗受命之符征，這些公卿詩人通過歌詠龍池所謂祥瑞以頌圣德，確認帝王天命的合法性，具有強烈的儀式性。如時任中書令的姚崇《龍池篇》，就頗具代表性，詩云：“恭聞帝里生靈沼，應報明君鼎業新。即協翠泉光寶命，還符白水出真人。此時舜海潛龍躍，此地堯河帶馬巡。獨有前池一小雁，叨承舊惠入天津。”這首詩把龍池比作“生靈沼”，其中頷聯“既協翠泉光寶命，還符白水出真人”中的“翠泉”，乃黃帝受命之所。據《河圖》載：“黃帝游洛，至翠媯之泉，龍圖蘭葉，朱文授之。”此句通過水瑞典故將玄宗與黃帝的受命關聯。“白水真人”則指光武帝劉秀，漢光武帝被認為是受天命重建漢朝的帝王，姚崇將玄宗與光武帝關聯，視玄宗為重建唐朝的帝王，以之表明玄宗是“再受命”身份。另外，同時的作者如黃門侍郎盧懷慎奉和之作將龍池稱為“龍躍泉”，兵部郎中裴漼將其稱為“吐龍泉”，都將這一泓池水寫得很高大上，也是自然。

《明皇雜錄》云：玄宗“取洞庭湖鯽魚養于池中，以為鲙，日以游宴”，安史之亂后，玄宗亡命四川，這樣的盛況遂不復存在。盡管安史之亂平定后，玄宗“榮升”太上皇，仍舊“尊養”此地，還可以一親龍池之水，可惜時日不長，就被著名“孝子”唐肅宗送到偏僻小殿（甘露殿）郁郁而終，興慶宮便從此被廢棄。但龍池還在，大歷年間詩人陳翊就詠過龍池邊的春草，這個時期，龍池的神圣之感已經消失了，美麗的風景還在，詩人細致地描寫了草的動態與靜態之美：“因風初苒苒，覆岸欲離離。色帶金堤靜，陰連玉樹移。”不過，畢竟是龍池，曾經是帝王的南內，因此詩人依然感嘆這里的草“豈比生幽遠，芳馨眾不知”。意思是說，草生龍池，非凡草可比，芳馨知者眾多。可見，即使到了中唐，龍池依然是自帶光環的。

如今，這座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在興慶宮部分遺址上所建的公園已經整飭一新，龍池當然也不例外，池畔有雕梁畫棟的宮殿，剔透玲瓏的橋欄，再過春光幾許，更會迎來“九重細雨惹春色，輕染龍池楊柳煙”的日子。這也是最讓人愛憐的“詩家清景”呢！不經意間，瞥見一葉小舟在湖面緩緩移動，一對戀人在船頭相依而坐，輕輕的談笑聲隱約傳來，為這泓清澈的池水平添一份青春的顏色，真是讓人羨慕。

漫步龍池邊，望著越來越綽約的春天的麗影在水波中搖曳，不禁也躍動起一顆尋芳水濱之心來。

劉澤宇

字子冀，號沙鷗廬詞客。中國詩詞大會第二季首場冠軍，陜西詩詞學會理事，渭南古詩詞學會顧問，渭南朗誦協會顧問，現為渭南高新區高新小學教師。出版有《蒹葭詞》《趙玉林詩詞選評》（合著），《中小學文言文教學研究》（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