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短房
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納粹分子在歐洲大肆屠殺所謂“劣等種族”,其中猶太人是最大的受害者族群,死亡人數在600萬以上。歐洲許多歷史悠久的猶太人社區就此消失。一些“先知先覺”的猶太人二戰前就來到北美避難,不僅逃過了滅頂之災,還在美國和加拿大建立了一個個猶太人社區,繁盛至今。
然而,就在緬懷大屠殺受害者國際日(1月27日),加拿大圖書及檔案館(下文稱LAC)展出了一本希特勒私人藏書,揭露了一個令人震驚的事實:若非世界反法西斯同盟打贏了二戰,北美猶太人或許也難逃一劫。

二戰期間,納粹頭目希特勒在演講。
LAC素以收藏與展出和猶太人有關的出版物著稱。2018年6月,一位私人藏書者以4500美元的價格將此書售予了LAC。由于LAC經費并不充裕,這一收購一度在其內部引起爭議。但到該館正式對外發布這一收藏時,工作人員都相信“這是迄今我們最有價值的收藏之一”。
這本德語書出版于1944年,共137頁,書名為《美國與加拿大猶太人統計數據、媒體及組織》,書上附有藏書簽,簽上印著“納粹之鷹”、納粹“卐”字黨徽和“阿道夫·希特勒藏書”的字樣,表明這是希特勒的私人藏書。原收藏者相信,這本書是二戰結束時被一名不知名的美軍士兵撿到并帶回。由于該書出版于戰爭期間,使用的紙張質量低劣,LAC不得不花了一些時間加以修復,以便其可供公開展出。
這本署名海因茨·克洛斯的著作,本身是本“干巴巴的資料書”,其中詳細列舉了美國、加拿大各主要猶太社區、猶太人社團組織和猶太人媒體的信息,有些數據非常細致。如在一份加拿大城市猶太社區人數統計表中,可以看到精確到個位數的加拿大各猶太社區的人數統計,其中不僅有蒙特利爾、多倫多、溫哥華這樣的大城市,也有威爾敦(位于魁北克省,書中稱“人口60745,猶太人總數344”)、圣約翰(位于新不倫瑞克省,書中稱“人口47514,猶太人總數683”)等在當時并不起眼的猶太社區。
有人質疑這本書的收藏價值,理由是書中許多數據在當時就是失準和過時的,如書中關于加拿大城市人口和猶太人總數的數據都是非正式統計,且最“新”數據是1931年的。圣約翰猶太歷史博物館館長比格·克拉夫特說,即便在1931年,圣約翰作為加拿大大西洋四省最大的猶太社區,其猶太人總數也遠不止書中所言的“683人”,而是達1300人以上。此外,這本書也并非“首次被發現”:德國國家圖書館一直收藏著至少一本,并早在此次LAC披露和陳列這本書之前很久,就在網上提供了這本書的影印版本(藏書號SA10838)。美國學者康尼利亞·威爾海爾姆則在2002年就依據此書,撰寫并發表了《納粹宣傳品和過去用途:海因茨·克洛斯與“德屬美洲”的建立》一文。

克洛斯所著《美國與加拿大猶太人統計數據、媒體及組織》。

二戰期間德國潛艇曾屢屢騷擾北美東海岸。
LAC負責人邁克爾·肯特和檔案管理員貝爾西亞姆承認“花這么多錢收藏這本書是有爭議的”,也知道這本書留存于世的并非孤本(肯特估計“存留10本左右”),但“這本書是唯一帶有希特勒個人藏書標記的,與眾不同。作為珍貴文物,此書在警示世人提高對納粹大屠殺認識方面,具有不可替代的價值”。
有些研究者說,《美國與加拿大猶太人統計數據、媒體及組織》一書本身只是一部“純資料書”,如果沒有希特勒藏書的標簽和帶有明顯時代烙印的各種標記,僅就內容而言“幾乎看不出任何政治傾向”。“希特勒可以利用這本資料書去做反猶策劃,但僅就這本書而言不能說它就是本‘納粹出版物——希特勒同樣利用地圖和地球儀策劃侵略戰爭,但我們不能因此怪罪地圖和地球儀的設計者和出版商”。
確實,僅就內容本身而言,此書似乎并沒有什么異樣。問題就在于:納粹頭目希特勒收藏這樣一本書,究竟要干什么?
肯特和渥太華大學歷史學家皮埃爾·安克迪爾認為,希特勒收藏這類資料性著作,目的是收集北美猶太社區的情報,以便納粹軍隊踏上北美土地后,可以按圖索驥地對北美猶太社區進行有組織、有預謀的大屠殺,一如其在德國和歐洲納粹占領區的所作所為。身為猶太人的肯特坦言,“一想到這點就感到毛骨悚然”。
這并非臆想:盡管被歐洲和北非的戰事拖住了兩條腿,但希特勒當年還是曾屢屢派遣潛艇騷擾北美東海岸。美國著名作家海明威當年就曾駕駛自己的私人船只,加入到搜索納粹潛艇的義勇軍行列。《蒙特利爾日報》指出,1942年曾有多達6艘德國潛艇溯圣勞倫斯河而上,試圖進入五大湖區,它們最遠行駛到里穆斯基,并一路擊沉了20艘貨船和3艘加拿大海軍艦艇;1942年11月9日,德國間諜加諾夫斯基潛入加拿大活動,但他立即被抓獲,后來被成功逆用,成為雙面間諜。

2011年,加拿大建“良心之輪”紀念二戰中猶太難民船被拒事件。
納粹還曾委托梅塞施密特等飛機制造公司制訂了雄心勃勃的“美洲轟炸機”項目,試圖研制一種不需要中途著陸加油即可飛抵北美轟炸、再飛返歐洲的遠程轟炸機。只是由于戰事逆轉,納粹德國逐漸失勢,加上德國在轟炸機領域基礎薄弱,這些方案最終未能變成現實。但無論如何,希特勒的確一直惦記著入侵北美。
此書的作者克洛斯也是一名飽受爭議的學者。他1904年10月30日出生于德國南部薩克森地區的薩勒。1929年,年僅25歲的他就出版了處女作《中學語言:關于方言和社區人際關系的語言政策研究》,成為納粹德國語言學界嶄露頭角的“紅人”。
1940年和1942年,德國埃森出版社出版了他上下兩卷的《美國國家集團法》,這是他第一部和北美有關的著作。由于他的著作本身幾乎不帶有任何明顯的納粹痕跡,二戰勝利后他并未受到追究,可以繼續著書立說,且一度移居美國。
1967年,克洛斯出版了個人學術生涯的代表作《遠程語言與擴展語言》,產生了轟動性影響,他獨創的“遠程語言”和“擴展語言”兩個詞作為學術專用術語沿用至今。他的最后一本重要出版著作,是1977年出版的《美國的雙語傳統》。他于1987年6月13日去世。
學術界早就注意到克洛斯本人的納粹思想:1999年,學者克里斯托弗·赫頓指出,克洛斯在戰時和戰后都曾扮演了“第三帝國的狹隘民族主義傳教士”這一不光彩角色,且在戰后和北美新納粹組織關系密切。但他小心翼翼地將個人政治活動和學術著作相切割,以至于從公開出版物中幾乎看不到任何感情色彩,“一言以蔽之,他是個復雜的人,在復雜的時代有著復雜的命運”。
克洛斯能在戰后的北美混得風生水起,也有現實原因。北美既是歐洲猶太人躲避納粹迫害的“諾亞方舟”,也是反猶思潮甚囂塵上的地方。
著名美國飛行員、作家和政治家查爾斯·林白曾是二戰前北美最具代表性的納粹同情者,發表過不少反猶太言論。加拿大政府在1939年曾冷酷地將滿載德國猶太難民的輪船圣路易斯號拒諸門外,船上937名好不容易從納粹德國逃出來的難民中,只有23名猶太人與6名非猶太人獲準上岸。這條船不得不返回歐洲,隨后許多人落入納粹魔爪,二戰勝利后人們再作統計,當初登船的931名猶太難民中被迫害致死的達227人,占總人數的近1/3。影片《苦海余生》就反映了這次旅程。
對此事,加拿大直到2009年才開始“恢復記憶”。2011年,波蘭出生的美籍建筑師里貝斯金德受加拿大猶太人議會之托,在事發地豎立了這一“詛咒航程”事件的紀念碑“良心之輪”。而加拿大聯邦政府直到2018年11月7日才正式為此道歉。
由于二戰戰火未曾燒到北美大陸,這里的猶太社區固然逃過一劫,但反猶太種族主義思潮也未受到徹底清算。在德國等國被列為“禁書”的納粹同情著作、被列入違法甚至犯罪行為的納粹式種族主義言論,在北美仍不時可以聽到。2017年,因在本國門店公然擺設否認日本侵略罪行書刊且蠻橫拒絕改正而“名揚”中國的日本APA酒店連鎖集團,公然在其加拿大全部6家門店每間客房里擺放挑釁加拿大猶太人的內部出版物,同年稍晚,溫哥華街頭出現反猶太涂鴉和匿名傳單,引發當地猶太人的憤怒。
肯特和貝爾西亞姆說,近年來北美排外潮流泛濫,否認大屠殺歷史甚至否認二戰存在反猶事實的聲音沉渣泛起。這本只有137頁、貼著希特勒私人收藏標簽的書,可以為那段血淋淋的歷史提供鐵證,提醒人們必須時刻警惕納粹主義和種族主義毒瘤的死灰復燃。肯特此前剛剛走訪了波蘭奧斯維辛集中營。他說,隨著納粹反猶大屠殺幸存者們漸漸離世,人們不能永遠仰賴這些死里逃生者的現身說法去警醒世人。挖掘、整理和陳列類似《美國與加拿大猶太人統計數據、媒體及組織》等書籍,對銘記歷史、不讓悲劇重演就顯得格外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