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文聘 徐家良
近些年我國公益慈善事業逐漸引入互聯網、移動支付、區塊鏈等新技術,在增強公益慈善組織資源動員能力、拓展公益慈善影響范圍等方面起到了巨大的作用。但近些年網絡公益慈善危機事件頻發,如“集善家園網”傳銷案、知乎大V“童謠”騙捐案、“羅爾”事件、微信“輕松籌”騙捐事件、“億加愛心互助平臺”集資詐騙案,讓人們把欺騙、詐捐、傳銷、集資、龐氏騙局等與網絡公益慈善聯系在了一起,公眾對網絡公益慈善信任風險問題表現出越來越大的擔憂。
實際上,從“郭美美”等負面事件曝光后,公益慈善事業的信任風險問題已經引起了各界注意,學界將傳統公益慈善危機的核心界定為公益慈善組織公信力危機,認為沒有公信力的公益慈善組織終將失去生命力[注]李迎生:《慈善公益事業的公信力建設論析》,《中共中央黨校學報》2015年第12期。。網絡公益慈善創新過程中,出現的一些如騙捐、機器人刷單、套捐等以技術手段借“公益之名”獲取不正當利益的事件,使得新技術在帶來公益慈善發展的同時也給人們帶來了巨大困惑,技術悖論問題在網絡公益慈善發展中開始出現。因此,網絡公益慈善信任風險既有傳統公益慈善公信力缺失風險,也有技術應用導致的新的信任風險。網絡公益慈善信任問題直接影響公益慈善事業健康持續發展,必須深入進行研究,并結合新技術應用予以解決。
信任概念是現代性的產物,可以理解為一種對未來的預期,信任不只是個體的心理和行為,更是一種受傳統社會結構和文化觀念深刻影響的社會現象[注]鄧也夫、彭泗清:《中國社會中的信任》,中國城市出版社2003年版,第185頁。。社會學界多把信任看作個體間互動或社會關系得以良性運行的一種方法,歸為社會資本的一種形式[注]彭大年:《信任危機與中國人的異常行為》,《理論月刊》2012年第4期。。
信任在公益慈善事業發展中扮演著極其重要的角色,科爾曼將第三部門視作家庭紐帶之外的、一種由信任驅動的關系[注]Coleman J,Foundation of Social Theory,Cambridge, Mass.: Belknap Press,1990, p.22.。韋伯將信任劃分為特殊信任和普遍信任,帕森斯與希爾斯對此有更為詳細的界定:特殊信任限于某個人的家庭或特定族群內部,有著明顯的“自己人/他人”或“局內人/局外人”的心理分隔,而普遍信任則是人們無區別地、普遍性地對社會其他成員的信任[注]閆飛飛:《信任與協商民主》,《理論月刊》2011年第10期。。相對來說,公益慈善事業的發展更依賴普遍信任。但公益慈善又不能僅依賴單純一種信任,需要融合特殊信任和普遍信任。
第一,特殊信任在中國傳統公益慈善發展中作用明顯。在分析中國社會信任問題時,國內外學者認為中國的信任關系是建立在私人關系和家族或準家族關系之上的特殊信任,其特點是只信任與自己有私人關系(家族親戚關系或準親戚關系)的他人,而不信任外人[注][德]馬克斯·韋伯:《儒教與道教》,王容芬譯,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第203頁。。福山更是認為以家庭為中心的個體信賴外人的程度很低,也排斥更廣闊的社會[注][美]福山:《信任:社會美德與創造經濟繁榮》,郭華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8頁。。費孝通“差序格局”概念也被用來描述這種基于人格的信任關系,社會成員之間存在因關系的遠近而有差別的行為互動模式,以個體為中心,存在一個與其關系由親至疏構成的社會關系網絡,就是“差序格局”[注]張江華、卡里斯瑪:《公共性與中國社會》,《社會》2010年第5期。。在這種格局中,人們更容易信任具有密切情感紐帶、血緣關系紐帶的他人。這種信任模式和信任關系深刻影響著中國公益慈善事業的發展,中國傳統公益慈善中民間慈善更多集中在家族、宗教等范圍內,在很大程度上受這種信任關系的影響。
第二,普遍信任推動現代公益慈善走向開放。西方學者認為公益慈善組織具有天然的信任優勢,當公眾處于信息弱勢或不對稱地位時這種優勢就充分顯現出來,他們會將慈善組織的“不分配限制”當作值得信任的信號[注]Sargeant,A.,&Lee,S.,“Donor Trust and Relationship Commitment in the U.K. Chairty Sector: The Impact on Behavior”,Nonprofit and Voluntary Sector Quarterly,Vol 33,No.2, 2004,pp.185-202.。公益慈善組織的特殊運行架構和規則是公益慈善組織獲取信任的源泉,這種信任屬于普遍信任的范疇。公益慈善組織具有健全的理事會、監事會等內部組織架構,在人力資源管理、財務資產管理等方面具有嚴格的操作規范和要求,同時法律法規對公益慈善組織行為設定了較高的要求,并對違法違規行為設定了較為嚴格的懲處措施,使得公眾相信公益慈善組織在公信力方面優于商業組織、私人等,因此公益慈善組織更容易獲取公眾的信任。從西方公益慈善組織運行的狀況來看,這種普遍信任確實在公益慈善組織的外部形象建設、獲取資源等方面發揮著關鍵的作用。基于普遍信任,公益慈善成為一種面向不特定多數人的事業,為不特定多數人的利益服務。
比較來說,中西方公益慈善發展具有不同的信任基礎和形成機制,公眾對特殊信任和普遍信任有不同的偏好,盡管隨著中國公益慈善事業的發展尤其是相關制度體系的完善,中國公益慈善組織在組織架構、運行規則等方面也逐漸符合現代公益慈善組織發展的要求,但中國特殊信任模式影響更深遠些。
無論是特殊信任還是普遍信任,信任形成要經歷從連接點到信任傾向、信任獲取再到信任維持、升級的過程(如圖1),公益慈善信任傾向來源于對親友情感或對公益慈善相關制度的預期等連接點,一旦產生捐贈或其他支持行為則意味著信任關系的建立,連接點逐步變成連接紐帶,但這種信任關系基于紐帶關系密切程度會有所區別,也會呈現出“差序格局”,紐帶關系疏松則信任程度低,紐帶關系緊密則信任程度高。因此,社會交換理論將這種信任形成過程描述為計算性信任、認知性信任和認同性信任,計算性信任和認知性信任都是基于行為者外在表現產生的信任,計算性信任多見于契約行為,基于懲罰性條款約定的不誠信行為代價而維系的一種信任,而認知性信任是基于對行為者日常行為的認知產生的[注][美]羅德里克·M.克雷默、湯姆·R.泰勒:《組織中的信任:重建信任的理論基礎》,管兵譯,中國城市出版社2003年版,第198頁。,認同信任則基于價值、行為方式、人格等方面的了解、贊同形成的信任,是更穩定的信任關系,是最持久最能經受考驗的。三種信任依賴的紐帶關系并不相同,從密切程度上來看,認同性信任的紐帶關系更為密切。
公眾對公益慈善組織運行架構和運行規則的信任只能說是一種信任傾向,是一種基于自然態度的樸素信任,是公眾的一種自然反應或本能[注]吳增定:《現象學與“對世界的信任”——以胡塞爾和海德格爾為例》,《復旦學報( 社會科學版) 》2013年第4期。。對于公益慈善組織和項目來說,在獲取信任的關鍵環節需要通過嚴格細致的操作,使得公眾對公益慈善組織及項目從自然狀態的樸素信任上升到基于認同而產生的信任。無論是基于普遍信任還是特殊信任,其中最關鍵的因素就是紐帶關系的打造,而紐帶關系的緊密度和可靠程度則是信任狀態的決定性指標,因此網絡公益慈善信任問題的解決應該從紐帶關系進行著手,通過建立和強化紐帶關系以促進網絡公益信任的形成和維持升級。認同性信任需要公益慈善組織通過更為透明、公開和嚴格的項目運作來獲取和強化。例如,根據2012年英國慈善組織委員會報告,當公眾被問到“你最信任的慈善組織是哪一家”時,英國癌癥研究所高居榜首,無論公眾和政府都青睞這個機構,即使在經濟低迷期該機構的社會捐贈在各個慈善組織中依然是最高的[注]Charity Commission,Public Trust and Confidence in Charities, London: HMSO,2012;楊永嬌:《因信而生:中國慈善組織的信任問題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版,第8頁。。英國癌癥研究所是全球規模最大的獨立癌癥研究慈善機構,該機構幾乎完全由公眾資助,研究所通過規范的內部治理結構、可持續透明化的公益慈善項目,通過信任維持和升級機制贏得公眾持續的信任。
無論是基于特殊信任還是普通信任的傳統公益慈善,其開展主要局限在特定的時間和空間。網絡公益慈善通過技術應用降低門檻使得人人可以參與公益,進而開辟了新的公益慈善場景[注]趙文聘:《網絡公益創新中反向偏差行為“全景敞視”規訓機制》,《中國行政管理》2019年第2期。,但也改變了信任發生的時間和空間環境。網絡公益慈善參與不再受時間限制,無論白天、黑夜,網絡公益慈善參與主體隨時隨地都可以參與到公益慈善中,但公益慈善組織、公益慈善主管部門等主體的工作時間仍然沒有改變。傳統公益慈善信任統一時間機制被改變,造成在特定時間參與主體在場而實施主體缺場,各方并不能發生有效互動。而傳統公益慈善往往只覆蓋區域內的捐贈者、受益人等主體,互聯網時代這種時空格局被打破,網絡公益慈善參與主體也不再局限于特定區域甚至不再局限于特定國家,公益慈善可以在全國甚至全球范圍內開展,互聯網把處于不同地域的參與主體連接了起來,傳統公益慈善信任統一空間機制也被改變。更重要的是,公益慈善通過互聯網等工具,將公益慈善發生的特定空間與全國、全球經常性地連接在一起,傳統公益慈善組織對于時間和空間的固定依賴和惰性特征被迫進行改變,原有的公益慈善信任形成過程遭到了強烈沖擊,公益慈善表現出嚴重的不適應性,前文提到的網絡公益慈善危機事件恰恰是這種不適應性的表現。正如有學者指出的,網絡公益發展之初,信任的來源主要有兩種:一是現實社會中的親朋好友等熟人圈子,二是基于共同的話題、興趣聚集在一起人群,信任只集中在相應的領域[注]邵曄:《互聯網社會:信任機制的轉型》,《互聯網周刊》2014年第14期。。網絡公益慈善在互聯網條件下走向更加開放,但尚未找到更契合的信任形成機制,必須充分認識互聯網條件下公益慈善由于時空條件變化而產生的信任脫域問題,梳理我國網絡公益慈善遇到的現代性難題,并在此基礎上創新適應網絡公益慈善發展的信任機制。
在互聯網條件下,公益慈善信任形成的時間-空間條件發生了顯著變化,信任形成、信任紐帶關系的建立和緊密度、可靠程度的提升在互聯網條件下遇到了較為嚴峻的挑戰。
網絡公益慈善參與主體之間連接點相對松散化,信任傾向較弱。一方面,受社會流動、城鎮化等因素影響,信任的地域、血緣等關系紐帶基礎在發生深刻變化,單位、親緣、社區等社群結構松散化,原有熟人社會形成的關系連接越來越疏離,網絡公益慈善信任傾向所依賴的社會關系連接點弱化;另一方面,網絡技術形成了互聯網社群、社區及相應運行法則,形成了去中心化社群特征與結構。通過去中心的、點對點式互動,個人在社會網絡中處于分散型態。點對點式互動導致網絡公益慈善參與主體難以隨時隨地全面了解公益慈善項目,各公益慈善主體在網絡上更趨陌生化,公益慈善各主體之間的連接點也變得松散。而一些網絡公益慈善實施主體也并沒有有效利用技術,增加與公眾之間連接點,反而認為社群陌生化條件下束縛減少、行為更自由了,越來越不顧及公益慈善相關者,有選擇地少公開甚至不公開公益慈善信息,導致與公眾連接點更少,網絡公益慈善信任傾向更難以形成。
網絡技術拓展了公益慈善傳播手段和能力,能夠調動參與熱情。如騰訊公益平臺2017年報告顯示,全年籌款項目19021個,全年籌款量為16.25億元,總捐款人次6310萬。但由于上述連接點較少和信任傾向減弱,單個項目獲得關注和支持情況并不理想。按照上述數據計算,單個項目捐贈人次為3300多,單個項目籌款額為8550余元,而輕松籌公益平臺2017年報告顯示單個公益慈善項目捐贈人次為3400多,單個公益慈善項目的籌款額為73970余元,螞蟻金服平臺2017年報告顯示的單個公益慈善項目全年捐贈人次為19700多,單個公益慈善項目的全年籌款額為47320余元。盡管不同項目大小不同,簡單的除法不能反映具體項目情況,但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網絡公益組織和項目受關注程度并不高。上述數據統計的是捐款人次,如果計算不同人的捐贈行為的話,相應數值應該會更低。百度關注指數更一步說明了網絡公益慈善當前受關注度低,百度關注指數顯示公眾對熱門影視作品和明星的關注度比騰訊“99公益日”的關注度高出幾十、上百倍,即便是在“99公益日”開展的9月7-9日,關注度仍然高出數倍(如表1所示)。而根據《2017年世界捐助指數》排名顯示,中國捐助指數14%,在被調查的140多個國家中排名僅第138位[注]Charity Aid Foundation, World Giving Index 2017:A Global View of Giving Trends, Kent: Charity Aid Foundation, 2017.。因此,從整體上來說,當前我國很多網絡公益慈善組織和項目受關注程度仍不高,難以形成信任傾向。吉登斯認為“世俗的不經意是在聚焦式互動之外的共同在場中建立起信任的一般方式”[注][英]安東尼?吉登斯:《現代性的后果》,田禾譯,譯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87頁。,在互聯網條件下,傳統公益慈善信任依賴的關系連接點發生斷裂,這種“世俗的不經意”難以形成,更難以轉化為聚焦式互動。

表1 2018年99公益日與明星、《碟中諜6》電影的百度搜索指數對比
傳統社會中血緣和地緣的社會關系網絡之所以能夠成為較強的信任維系紐帶,是基于共同生活形成了互相認同并形成了共同文化道德和行為規范基礎。隨著社會流動性加強,原有的社會規范體系對成員約束與整合力日趨下降,關系疏離、社會欺騙現象大量曝光,使得人們之間相互警惕、懷疑,導致血緣、地緣作為信任維系紐帶的作用日益孱弱。社會成員在基于趣緣和業緣而形成的社會關系網絡,又因為難以僅根據外在的社會聯系和交往就對他人做出信任與否的判斷[注]李偉民、梁玉成:《特殊信任與普遍信任:中國人信任的結構與特征》,《社會學研究》2002年第3期。,難以形成穩定的信任紐帶。手機短信、網銀的便利性給網絡公益慈善捐款帶來便利性的同時,也沖淡了網絡公益慈善中的信任傾向,很多捐贈者并不是十分在乎善款的去向,導致網絡公益慈善信任紐帶更加疏散。網絡公益慈善參與主體獲取組織方和項目信息的渠道主要在線上,信息來源主要依賴組織方的主動公開,當前網絡公益慈善相關主體信息公開不足、透明程度不足,加劇了網絡公益慈善項目信息不對稱性,也加劇了當前網絡公益慈善參與主體之間紐帶關系松散狀況。
很多網絡公益慈善組織和項目充分利用公眾的感情偏好、網絡傳播特點,打造網絡公益慈善項目,并利用血緣、地緣、趣緣和業緣等關系網絡進行傳播,獲得了公益慈善捐助。如“同一天生日”事件中,公益慈善項目創造了“淚點”吸引了捐贈者關注,上線次日就獲取了290多萬元善款。但這種捐贈并非基于前述普遍信任中公益慈善組織的內部治理結構因素,也不是基于特殊信任中捐贈者血緣關系等因素,捐贈者更多地是基于同情、感動等情感因素,被項目的營銷邏輯所吸引,因此這種信任是脆弱的。
“同一天生日”事件中,有網友發現了項目中366個兒童募捐信息中的錯誤,甚至還出現了“一人兩角色”的現象,盡管組織方及時發布通報說明——該活動尚在測試階段,是被工作人員發到朋友圈后傳播開來,并就出現了信息錯誤和界面不穩定的情況,向公眾道歉。盡管組織方多次公開承諾兒童信息是真實的,而且從留言區、媒體報道來看,部分與實施方有過接觸的學者、網友、捐贈者及社會公眾對項目實施方是信任的,此外,2018年6月15日深圳市民政局官方網站發布的公告顯示,主管部門并未發現信息存在不真實情況。但大多數網友、捐贈者和公眾沒有表達對項目方的信任,各種不信任的聲音仍是紛至沓來,深圳民政局處罰結果公布后,一些媒體和公眾仍在質疑善款流向等問題。因此,網絡公益慈善信任的“弱紐帶關系”導致網絡公益慈善信任行為形成困難,即便是出現了信任行為,并不意味著信任關系建立,捐贈人等參與主體很容易受到其他因素影響,而產生對公益慈善項目和實施方的質疑,而“弱紐帶關系”又使得項目實施方對相關質疑的回應效果不佳,進而導致網絡公益慈善實施方和項目獲取信任較為困難。
吉登斯指出,大規模的技術變遷已經影響到了人們的生活機會,對個人來說,在什么情況下應該信任特定的系統或體系,在什么情況下應中止這種信任,是極為困難的事情[注][英]安東尼?吉登斯:《現代性的后果》,田禾譯,譯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130頁。。信任一旦形成并不意味著會一直存續,信任關系需要有與維持信任相關聯的一般實踐的卷入。信任維持機制一般有兩個影響因素:一是相互之間熟悉程度,二是獲得足夠可信任證據。網絡公益慈善信任的維持和升級,最關鍵的是需要對公益慈善組織或項目產生認同。
由于網絡公益慈善的弱紐帶關系,公益慈善參與主體不能隨時隨地了解公益慈善項目并監督公益慈善行為,更不能全面感知公益慈善效果,這種“弱在場”體驗,使得公益慈善相關主體對公益慈善的感知度越來越低,參與度、支持度也會越來越低,導致信任關系松散,最終公益慈善信任流失,公益慈善獲得的資源也將越來越少。騰訊“99公益日”開展過程中,也遇到了配捐消耗過快、個別機構惡意套捐、機器刷單、項目籌款比例差異較大等現象,公眾對公益慈善機構和項目的信任傾向遭遇危機,因此2018年99公益日通過全面升級“透明度組件”、建立“回響計劃”等措施加強機構和項目公信力,通過技術和規則構建“在場感”,增強公益慈善組織與公眾之間聯系紐帶,強化認同感,推動信任行為轉化為持續信任關系。
但總體上,在網絡公益慈善開展過程中,完善的信任維持和升級機制仍然并沒有形成。一方面,公益慈善參與主體具有獲得公益慈善項目信息反饋的需求,這是對公益慈善組織及項目認同的基礎。根據中國扶貧基金會等機構對月捐群體做的一項調查,1932個調查對象中96%都會選擇關注項目后續信息,而對于開通月捐時主要關注的信息(多選),有1124個人希望得知自己希望幫助的人得到了什么、有什么改變,而1177個人希望得知自己捐的錢花在哪里,而對于最關注的項目反饋問題,1163人選擇關心的受助對象或社會問題有什么改變。另一方面,當前多數公益慈善組織項目反饋并不充足,從民政部指定的20家互聯網公開募捐信息平臺的數據信息來看,大多數公益慈善組織做不到及時、充分、準確反饋公益慈善項目信息。上述中國扶貧基金會等機構調查結果也顯示,16%受調查對象有停止月捐的經歷,而因公益慈善組織原因停止月捐的占比高達47%。信息分享不足、溝通渠道不暢等原因導致公益慈善參與主體難以獲得公益慈善組織的“當面承諾”,也就難以將公益慈善參與主體卷入吉登斯所說的維持信任關系的公益慈善實踐,難以形成相互認同,導致公益慈善信任關系脆弱。
互聯網條件下,傳統公益慈善的時間-空間發生了分離,網絡公益慈善中的上述弱信任傾向、弱信任獲取、弱信任維持都是公益慈善日益脫離傳統公益慈善制度和秩序的表現。然而,現代性的動力機制派生于時間和空間的分離和它們在形式上的重新組合,正是這種重新組合使得社會生活出現了精確的時間-空間的分區制,導致了社會體系(一種與包含在時-空分離中的要素密切聯系的現象)的脫域(Disembedding),并且通過影響個體和團體行動的知識的不斷輸入,來對社會關系進行反思性定序與再定序[注][英]安東尼?吉登斯:《現代性的后果》,田禾譯,譯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105頁。。因此,需要公益慈善脫域機制的發展并跨越在互聯網時代形成的廣闊的時間-空間距離去重新組織公益慈善關系。
現代社會,人有一種強烈的想尋找可信任的人的心理需要,但卻缺乏制度性地組織起來的個人聯系[注][英]安東尼?吉登斯:《現代性的后果》,田禾譯,譯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107頁。。互聯網條件下,傳統公益慈善依賴的時間-空間發生分離,信任的基礎條件發生了變化,那么新的公益慈善秩序的形成需要將被互聯網分離的時間-空間重新組織起來,實現線上線下有效連接,即連接在場和缺場的公益慈善主體。傳統脫域機制主要有象征標志和專家系統兩種類型,無論哪種機制背后都必然有強大的權力(政治或經濟的)支撐,因此需要依靠權力(政治或經濟的)對公益慈善進行再組織。互聯網提供了一個不同時間-空間信息的快速傳播和反饋機制,能夠更容易獲得在場感,而在場感對獲取信任、維持信任都至關重要,因此互聯網也為現代公益慈善的再組織提供了工具。依托互聯網等技術對現代公益慈善的制度性再組織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1.自律和自律公約再組織公益慈善。去中心化的網絡公益慈善應該體現網絡公益慈善各參與主體的共同理性選擇,透明是網絡公益慈善各參與主體對公益慈善項目最核心要求,網絡公益慈善組織方也都應該投入大量資源用于保障項目和組織透明度。一些公益慈善組織自發地利用互聯網等技術工具,自覺地約束組織行為,積極開展項目和組織信息公開、網絡互動,結合線上線下場景增強參與主體在場感。例如上海真愛夢想公益基金會從成立之初就將其資質規章、財務信息(審計報告)、月報、季報和年報在其官網公示,尤其是嚴格按照上市公司標準披露年報,該基金會連續四年被《福布斯(中文版)》評為“中國最透明基金會”,從2008年成立至今建立了2973間夢想中心,對320萬名兒童進行教育資助,該基金會與慈善參與主體形成良好的互動紐帶和合作關系,也使得參與主體對其擁有信心和信任,基金會募資額每年持續增長,2017年獲得超過1.5億元的募資額。但個別公益慈善組織的自律難以達到改造整體公益慈善事業的目的,公益慈善組織網站覆蓋的群體更多是已有捐贈人、受益人等主體,仍然無法給公益慈善造就更多的“世俗的不經意”,不能夠徹底解決弱連接傾向的問題。2018年在上海市委統戰部、市民政局、市社團局指導下,上海數十家社會組織參與了“使命優先、誠信為本”《上海社會組織自律公約》的簽署。公益慈善組織通過更嚴格的自律促進網絡公益慈善更透明化并具有更好程度的交互化,強化主體意識、責任意識,通過集體自律方式由內而外改善公益慈善發展環境,讓更多的主體關注并信任公益慈善。
2.法規政策層面再組織公益慈善。我國公益慈善發展的社會基礎相對脆弱,尚難以為現代公益慈善事業提供穩定、持續的發展支持。“互聯網+”公益慈善的背景下,國家積極從法律法規和相關政策層面推動公益慈善再組織。2016年9月1日實施的《慈善法》,為公益慈善法治化奠定了基礎,該法多處提及互聯網,體現了對互聯網在公益慈善發展中作用的重視。該法在第八章專章規定信息公開相關內容,規定了慈善組織、慈善信托的受托人以及縣級以上民政部門在慈善信息公開中的責任。民政部依法建立了統一慈善信息公開平臺:慈善中國網站。2018年9月1日民政部發布的《慈善組織信息公開辦法》正式實施,進一步明確了慈善組織信息公開應當承擔的真實、完整、及時等義務,以及違反義務應當承擔的相應責任和規制措施。我國初步構建了一個包含慈善組織基本信息、財產信息、活動信息,信息公開與隱私保護并重,明確義務與責任的制度化、精細化的慈善信息公開體系。國家和相關部門期望通過公益慈善流程制度化、可視化,并通過國家運行的慈善中國網站向公眾慈善組織、慈善項目相關信息公開、查詢服務。這種再組織提升了監管部門的監管能力、豐富了監管手段,在一定程度上增強了慈善組織、慈善項目的公信力。然而很明顯,這種信息公開并非完整的公益慈善實踐過程,有待進一步為公眾提供充分、實時的公益慈善信息,以解決弱信任傾向問題。因此,2018年9月3日,民政部印發《“互聯網+社會組織(社會工作、志愿服務)”行動方案(2018-2020年)》提出著力解決信息化基礎薄弱、信息公開不廣泛問題,探索區塊鏈技術在公益慈善捐贈、善款追蹤、透明管理等方面的運用,構建防篡改的慈善組織信息查詢體系,增強信息發布與搜索服務的權威性、透明度與公眾信任度,希望能夠全面反映慈善實踐過程,增強公益慈善主體在場感。
3.流程規則層面再組織公益慈善。《慈善法》規定慈善組織開展公開募捐,募捐方案應當在開展募捐活動前報慈善組織登記的民政部門備案。而且慈善組織應當按照募捐方案使用捐贈財產,慈善組織確需變更募捐方案規定的捐贈財產用途的,應當報民政部門備案。該法還規定慈善組織通過互聯網開展公開募捐的,應當在國務院民政部門統一或者指定的慈善信息平臺發布募捐信息,并可以同時在其網站發布募捐信息。對于如何備案,民政部在《慈善組織公開募捐管理辦法》予以細化和強調,并發布《關于改進公開募捐方案備案工作的通知》對流程持續優化。依據慈善法授權,民政部已經指定20家網絡慈善公開募捐平臺,這些平臺大多具有較為穩定的客戶群,在互聯網用戶中影響廣泛,能夠為公益慈善提供更好的接入口,使公益慈善更容易吸引公眾目光,進而擴大公益慈善的影響力,并能夠通過平臺力量為慈善組織增能,提升公益慈善項目規范性和組織實施水平。繼而,通過民政部門備案、網絡慈善公開募捐平臺發布等新流程規則的設計,使得公益慈善更適應互聯網時代的要求。
互聯網條件下基于自律、制度和流程規則對公益慈善的再組織,目標是營造透明度高、公信力強且具有持續吸引力的公益慈善事業,形成一個有別于傳統的公益慈善運行機制,而在互聯網造成傳統公益慈善信任條件變化的情況下,只有讓公眾、公益慈善主體信任這種運行機制,公益慈善才能真正適應信息時代。而尋求信任首要條件是完整的信息,要首先解決公益慈善主體互聯網條件下缺場問題。福柯基于邊沁全景敞視建筑即“向心的可見性”和“橫向不可見性”建筑,提出了現代社會“全景敞視主義”規訓機制,在特定空間構建一個中心位置,使被規訓對象處于“向心的可見性”和“橫向不可見性”的位置,這樣在這種特定的空間秩序中便自然地構建出穩定的權力關系。例如對犯罪行為規訓,從封閉的犯罪規訓、某種社會“隔離區”如監獄擴展到一種無限普遍化的“全景敞視主義”機制[注][法]米歇爾?福柯:《規訓與懲罰》,劉北成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2年版,第205頁。。福柯提出這種全景敞視主義機制不僅可以在監管機制中應用,也可以在凝結公益慈善信任過程中借鑒。
1.全景敞視信任維持平臺構建。通過公益慈善再組織,我國已經初步形成了公益慈善數據庫,包括民政部及慈善中國平臺(公益慈善核心數據庫)——地方民政部門及20家網絡慈善公開募捐平臺(公益慈善分數據庫)——各公益慈善組織、主體數據庫(公益慈善子數據庫)。這個龐大的數據庫對于公益慈善信任的形成、維護非常重要,也具備了形成一種基于信息公開、數據記錄、信息記載、大數據呈現、多元監督等功能的公益慈善全景敞視信任維護平臺(見圖2)的可能性。要構建公益慈善全景敞視信任維護平臺,還應當繼續完善該數據庫功能,加大技術投入,采用公益鏈技術和公益慈善賬戶,構建公益慈善全景敞視信任維持平臺,實現人格信任、系統信任及分布式信任等信任關系的互相嵌入的新信任模式,著力解決公益慈善信任風險問題,進而奠定網絡公益健康發展的信任基礎。
2.通過全景敞視信任維持平臺實現信任機制升級。區塊鏈技術本質上是創新分類賬本技術,借鑒這種技術開發公益鏈可以看成是一套由多方參與的、可靠的分布式公益慈善數據存儲系統,可以幫助實現所有公益慈善參與者數據、信息共享、共識、共擔,使得公益慈善參與者隨時隨地都能夠知曉公益慈善組織和項目信息,公益慈善參與主體根據系統數據和信息進行預判,決定下一步行為,進而實現公益慈善信任維持和升級功能。區塊鏈公益慈善賬戶與普通公益慈善賬戶區別在于,將原本由特定一方掌握的“賬本”分享到公益慈善實踐各環節的每個參與者手中。公益慈善各方共同記賬、信息同步,賬目一旦記錄將無法篡改,便于監管和審計,通過這種技術的應用可以實現通過公益慈善實踐,進一步提升信任數量和質量,從整體上提供一個公益慈善各方分工負責、聯合監督、互信合作的信任維持和升級方案。
3.全景敞視信任維持平臺的功能發揮。公益慈善全景敞視信任維持平臺關鍵是確保公益慈善相關主體遵守相關制度和技術要求,及時、全面、客觀真實地通過公益鏈將公益慈善數據和信息公開記錄到公益慈善數據存儲系統,展示在全景敞視信任維持平臺,實現公益慈善相關主體之間經常性接觸和數據互通,使得公益慈善相關主體之間消除在時間和空間上的距離感,獲得在場般體驗,并通過日漸深入的公益慈善實踐,從公益慈善信任傾向凝結和維持公益慈善信任關系,進而形成公益慈善共同體和健康持續公益慈善文化。
如何將被互聯網分離的傳統公益慈善通過時間與空間通過公益慈善全景敞視信任維持平臺進行重新凝結?這就是吉登斯所說的再嵌入問題。吉登斯認為在現代性條件下,對抽象體系的信任態度通常總是與日常行動的延續性相關聯,并在很大程度上被日常生活自身的環境所強化[注][英]安東尼?吉登斯:《現代性的后果》,田禾譯,譯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78頁。。因此,需要將公益慈善全景敞視信任維持平臺納入公益慈善日常行動環境,增強接入口吸引力、強化權威性,并通過增強互動性提升認同感。
1.提升公益慈善網絡接入口品質。吉登斯認為對特定抽象體系的信任或不信任的態度,很容易受到在抽象體系入口處的經驗的強烈影響,交匯口成為非專業人士的懷疑主義態度與職業化的專門知識之間產生緊張的地帶這一事實本身,使他們被公認為是抽象體系之所以脆弱的根源[注][英]安東尼?吉登斯:《現代性的后果》,田禾譯,譯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79頁。。當前民政部指定的20家網絡慈善公開募捐平臺的支持分別由國內社交、電商、金融、生活服務等領域實力較強的機構提供,有些平臺已經在公益慈善領域形成具有較大影響力的品牌,例如騰訊公益平臺、阿里巴巴公益平臺、聯勸網平臺等,這些平臺已經為眾多公益慈善組織提供公開募捐相關服務(如表2)。但當前公益慈善項目網絡接入口仍然吸引力和可及性不夠,一般網絡用戶不太容易關注到慈善捐贈項目,一些平臺由于各方面原因,自身業務與實際服務社會組織(慈善組織)功能定位不夠清晰,導致服務力度和服務品質不夠,大多數平臺并沒有著力建立和維系社會公眾與公益慈善機構的信任紐帶,從整體上影響了公益慈善項目網絡關注度和公益慈善信任關系營造。在公益慈善全景敞視信任維持平臺運行過程中,各方應當著力優化公益慈善網絡接入口,增大社會對公益慈善的信任傾向,進而參與公益慈善,凝結公益慈善信任。

表2 民政部指定第一批11家網絡慈善公開募捐平臺慈善組織數據
注:數據來源于各平臺官方報告和網站數據;募捐額四舍五入保留到小數點后2位。
2.樹立平臺數據和信息的權威性。公益慈善全景敞視信任維持平臺依賴公益慈善各方協同,激發的是參與各方共同的理性,是推動公益慈善形成共同倫理規范的重要途徑,通過有效發揮平臺的作用,有助于形成網絡公益慈善社群的信任規則體系和網絡公益慈善社群的自治規范,推動公益慈善信息工具、監管工具、評估工具創新[注]趙文聘:《網絡公益創新的價值偏失與糾治》,《國家行政學院學報》2018年第6期。。因此在公益慈善全景敞視信任維持平臺運行過程中,應當從法律制度和實踐層面增強平臺數據和信息的權威性,必須嚴格執行《慈善法》、《政府信息公開條例》以及民政部《慈善組織信息公開辦法》等規范性文件關于信息公開的要求,將相關數據和信息及時、全面、真實地上傳到公益慈善全景敞視信任維持平臺,相關各方依據平臺數據和信息開展的相關行為應當受到法律認可和保護,依據平臺數據和信息出具的評估報告等在司法實踐中應予以認可。平臺數據的權威性更體現在平臺數據日益成為各公益慈善主體監管、評估的主要數據來源,平臺數據成為公益慈善共建共享格局的支撐力量;體現在各公益慈善主體能夠結合智能分析技術,將平臺數據中的公眾對公益慈善的偏好、不同地區的公益慈善需求和特點,以可視化的方式動態呈現出來,從而能夠更有針對性地制定公益慈善策略[注]徐家良:《互聯網公益:一個值得大力發展的新平臺》,《理論探索》2018年第2期。,開展更高水平的公益慈善實踐。
3.增強公益慈善線上線下互動交流功能。公益慈善全景敞視信任維持平臺最核心的功能就是將互聯網時空分離狀態下公益慈善非當面承諾轉變為當面承諾,進而維系公益慈善信任關系。一些公益慈善組織如聯勸基金會建立了捐贈人社群“勸友會”,通過公益活動、公益產品、公益志愿者服務、在線捐贈/定期捐贈、聯勸內部評審會、項目觀察員等多元的活動形式,吸引公眾通過不同方式參與到公益慈善中來,通過聚焦式互動和公益慈善項目決策民主維系網絡公益慈善各主體之間的信任關系,進而提升公益慈善主體參與度和支持率。公益慈善全景敞視信任維持平臺可以在構建互動交流中發揮作用,平臺通過運用各種媒介進行線上互動,并通過線下活動進行面對面溝通,吸引公眾通過不同方式參與到公益慈善中來,豐富公眾的參與體驗的同時,獲取對公益慈善項目的全方位數據和信息。這種互動過程就是將接入口產生的信任傾向,通過公益慈善實踐中聚焦式互動,進而轉變為持續性、穩定性的信任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