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夏
一
千荒外最近多出了一家酒廬,店老板在門前埋下了一顆種子,酒廬里面賣的是上好的桃花酒。
千荒里各種奇奇怪怪的生物都前去討要一點酒喝,有人嘗過一滴,說是甜的,如蜜糖滋味一般,有人滿斟數杯,品出了茶香。到最后,眾人紛紛醉倒在了酒廬外面,現出了原形。
千荒的主人溫馥得知,難得出了一次門去看,還沒到門前就有毛絨絨的一團滾到腳下,再抬眼望過去,是醉倒一片的千荒子民。
來時路上鋪著一片大雪,腳印一直延伸到這里。她掀開門簾進去,桌柜后的青衣男子直接掂出了一壺桃花酒來:“天寒,姑娘的這一壺酒要溫嗎?”
溫馥本來只是來此詢問酒廬之事,聞言卻猶豫了一下,她伸手去接酒壺,道:“不用了。”
酒廬的陳設極簡單,一方小桌與兩只小凳。溫馥坐在一邊,捧了酒壺,掀開了斗笠的輕紗,將酒一飲而盡。
擇孟坐在她對面,神色清淡,對著滿屋子的酒香不為所動。他看著溫馥飲酒飲得暢快,便問道:“姑娘口中的酒是什么味道的?”
那傳說中的千荒主人看起來竟然只不過是一個小姑娘,她抬起頭,眼神清透:“苦的,十分苦。”
“哦?”擇孟不動聲色,放在桌子底下的手卻慢慢攥緊了袖角,“姑娘看起來年紀尚小,不經世事,為何會品出苦味?”
溫馥笑意純粹,看起來像是未經世事。她將手撫上了自己的左半邊臉,也不遮丑,就這樣看著擇孟道:“我臉上這些是燒傷,聽槐青長老說,好像是遇見了個什么人,糾纏了一番,最后我們兩個都沒落著什么好。”
擇孟便點了點頭,聽見她的聲音依舊脆生生的,不帶一絲惘然地道:“想來,那一段經歷是十分難過的。”
“是嗎?”擇孟這樣問著,不由自主地又看著她。
“也許是喜憂參半吧!”她又道,“我沒什么印象了。”
擇孟只是靜靜地坐著,許久后才道:“你方才嘗的這一壺桃花酒是苦的,那大概是難過的經歷要遠多于開心的,你既然忘記了,那就很好。”
“那你又為何會在這里賣這種奇怪的酒呢?”溫馥看了看手上的酒壺,好奇地問。
“當是歷劫吧……我欠著一個人兩次命債,有人將這種酒的配方交給我,讓我也去看看每一處的感情。”擇孟微微嘆道。
“命債,那倒是很嚴重。”溫馥若有所思,“那你歷劫要多長時間呢?”
“說不準,也許半生……也許一生。”
溫馥不大明白賣酒算是什么劫,卻也沒問。
窗外飛雪如絮,已經落了一片白茫茫。她盯著窗外看了許久,才道:“千荒不留外人的。”
“我知道。”擇孟聲音平靜,“再過一個時辰我便離開。”
二
在很多年以前,千荒就已經是閉塞不開、浮于東境之外的一處地方,最是荒涼。
與此地相反,東境之內最繁華熱鬧的地方是宿郭,入城是一處峽谷,谷中長滿了桃樹,四季常開不敗,粉色蔓延一片。
真正入城后,市集小攤,茶館酒樓,應有盡有,不輸凡世的繁華。
這全賴這地方有一個年紀甚輕、最愛熱鬧的城主——溫馥。
溫馥是上一任城主的女兒,年紀輕輕就修為強大,在父親過世后,雖然族中多有不滿的聲音,卻還是風雨飄搖地登上了城主之位。
至今整整十五年,恰好也逢溫馥五十七歲的生辰,她提前一個月派了信使去各城傳話,邀各城城主攜家眷前來赴宴。
消息傳出去半個月,卻并沒有人前來。眼看著明天就是她的生辰了,溫馥坐在峽谷中開得最盛的那一棵桃樹上等消息。
等著等著,她派出去的信使都回來復命了,卻也沒看見一個客人到來。
溫馥托著腮,百無聊賴地看著底下站成一排的信使,順手拈了一瓣桃花咬在嘴里:“都有哪些城主要來宿郭啊?”
三十多位信使面面相覷,沉默了一會兒,齊齊搖頭。
他們也是苦不堪言,宿郭城中樂趣甚多,初時各地城主閑來無事便也樂得前來游玩。后來因為溫馥實在是太過熱情,武力值又過于強大,他人一來就強行邀對方住上一年半載才肯放人走。從此溫馥名聲傳遍,沒人再敢輕易前來宿郭。
溫馥嚼了嚼花瓣,不大開心地點著人數:“一、二……三十二個,”她重新又燃起了一點希望,“誰還沒有回來?”
信使們互相看了看,然后道:“槐青長老還沒回來。”
溫馥思索片刻道:“槐青是去請的誰?”
“他去了十方,說是要把境主請來,給您一個驚喜。”
溫馥懸在半空中的腳不晃了,她在桃樹頂上猛地跳起來:“誰?境主?”
要說溫馥還有害怕的人,其中一個就是境主葉朝,她這人最喜歡鬧騰,最不守規矩,可境主卻是兼顧三十三城,法理分明,容不下一點雜亂。
她蹲下身,磨牙道:“你們先回去,萬一先看見槐青了,告訴他,給本城主等著!”
眾位信使瑟瑟發抖,本來在外奔波了近一個月,磨破了腳也說破了嘴皮子,得令后趕緊往城中跑。
從谷口處走來一個青衣的身影,溫馥瞄了一眼,再一次站起身。
擇孟?來的怎么是他?
三
溫馥害怕的人之中,另外一個就是擇孟。
在十五年前,她父親過世,城主之位待定。境主派了左使前來奉詔旨,溫馥在得知此消息時還沒想明白其中有什么玄機。
槐青則怒其不爭地在她旁邊道:“你這么多年的課業都學到狗肚子里去了?這個時候境主派左使來到底是干什么的,你還想不清楚嗎?”
溫馥無所謂地轉了個身:“自然是為我加封城主之位的。”
槐青冷哼了一聲:“你這個樣子憑哪一點擔得起城主之位?”
她語塞,抬手便要去教訓槐青。槐青忙抬手告饒,在她旁邊坐下:“我聽說境主身邊的左右使,左使鐵面無私、不近人情,右使則與人友善,隨性肆意。”
溫馥皺眉:“來了一個不對脾氣的。”
“哪有那么簡單。那個右使以我來看也是一個深不可測的,若境主派了他來,大概也就是多訓導幾句。可若是左使,恐怕就要找些麻煩,甚至,城主之位換人也不是沒可能。”
他憂心忡忡,溫馥卻全然不放在心上,她問:“那個左使叫什么名字?”
“擇孟。”
“知道了,他一來,我就給他個下馬威。”
“喂!”槐青趕忙勸阻,“你年紀小,境主不放心也是正常,可千萬別胡來啊!”
“我知道啊,”溫馥笑得狡黠,“境主不就是不放心我的實力嗎?給他看一看就好了。”
所以在擇孟到宿郭的那一日,一貫繁鬧的城中街道蕭索,家家閉戶。
他卻也沒什么反應,拿著詔旨直接前去城主府找溫馥。
與城中相反,府里嬉鬧一片,溫馥正和一群年紀相仿的姑娘在桃林里捉迷藏。槐青坐在樹梢上,低頭看了一眼擇孟:“喂,你是來找溫馥的嗎?她就在那一群姑娘里面。”
擇孟停下腳步,沖他道了謝,便接著往深處走。
桃林中全是清脆的笑聲,他站定腳步后在一旁看了一會兒,很快對著其中一個姑娘道:“在下奉境主之命前來奉詔。”
那人回過頭來沖他笑了笑,卻沒有說話,只是一揮手。周遭的姑娘都偎了上去,他身側瞬時縈繞著一片奇異的桃花香。
是幻境,擇孟反應過來,慢慢抬起頭,盯著面前姑娘的臉。
她同溫馥相貌一樣,笑容卻怪異得很,沖著擇孟,輕聲吐字:“左使大人,這幻境怎么樣?好玩嗎?”
擇孟神色平靜,一點也不見陷入幻境中的慌亂:“自入城以來,在下所見皆為幻象,溫馥姑娘的靈力果然強大。”
溫馥在幻象外笑了笑:“你還挺聰明,竟然也知道早已身處幻境中。”
“不過,”他向前走了兩步,“既然我明知而偏入,便是為了進來破陣的。”說完,他將手中的一把折扇擲出,催動靈力,不費什么力氣地就將幻境撕開一條裂痕,緊接著,整個幻境四分五裂。
四
溫馥心神震蕩,猛然吐出一口血來。
擇孟踩著落花從桃林之中走出,果然,他們還站在入谷處。
她氣急敗壞,挽起袖子便要上去再戰,被擇孟輕巧地避開,反倒自己胸前又受了一掌。
擇孟一只手拿著詔旨,另一只手按在她的肩側:“資質尚可,可擔城主之位。”
溫馥憤而去奪,但他又將詔旨從容收回袖中:“詔旨可以給你,但不是現在,要等兩年。”
“什么?!”溫馥語氣震驚,“你還要在這里住兩年?”
擇孟臉上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神色:“叨擾了。”
于是擇孟就在宿郭城主府住了下來,溫馥和他三天兩頭就要打起來,每次都稍遜一籌,卻也從沒有服氣過。
除此之外,他還日日揪著溫馥讀書,親授課業,溫馥稍有不耐煩就會被一通教訓。
兩年下來,溫馥學乖了不少。卻也沒想到,兩年期滿,擇孟準備回十方的時候她也會有不舍。
當著全城人的面,擇孟親手將詔旨交給了她,語氣認真刻板:“溫馥城主,望今后你能治理好宿郭,平安興盛。”
她接過詔旨,深深地拜了下去:“溫馥謹遵境主詔旨。”
之后,擇孟一聲招呼也沒打,在滿城轟動時一個人離開了宿郭。
溫馥想過去十方找他,卻被槐青叮囑城主若非特殊情況,不得離開城中。
所以她不得不放下這些心思,卻沒想到今日又能見到他。
“擇孟!”在他走到近處的時候,溫馥猛然飛撲下去,在他面前站定。
他像是疑惑了一會兒,而后才回憶起來:“溫馥城主。”
溫馥明知故問:“你怎么來宿郭了?”
“城主生辰,境主派我前來代他賀壽。”擇孟認真答道。
溫馥又等了好一會兒,也沒聽見他一句“生辰快樂”,只好開口道:“十五年前那日我生辰宴席上沒看到你,才知道你自己一個人離開了,也沒道別。”
“我只是完成了任務,所以便離開了,并無他意。”
“我知道。”溫馥舒了一口氣,“我只是覺得遺憾。不過今日你能來也很好。”
而后,她又想起了槐青,疑惑道:“槐青怎么沒回來?”
“槐青長老被境主留下了,”擇孟道,“境主讓他詳盡地寫下你這十五年來任城主之時日常的起居與行事。”
溫馥臉上的笑容立刻凝住了,干巴巴地問道:“每一件小事都要寫嗎?”
擇孟點頭:“是,可有不妥?”
她立刻重新掛上了笑容,擺了擺手:“不,沒有什么不妥的,極好,極好!”
宿郭城主溫馥五十七歲生辰,除了此次槐青長老缺席,從十方外來了一位左使擇孟之外,與往年并無太大不同,仍是一次滿城慶賀,陣勢之大可載入宿郭史冊的大場面。
在整整一天的時間里,溫馥帶著擇孟游覽了小半個城,舉目繁華,盛世琳瑯,卻也鋪設過度。
擇孟一直在十方中待著,眾人之間相處皆克制有禮,頗有規矩,對這種景象稍有些不習慣。
“溫馥城主,方才那人未與你行禮,稍有不妥。”擇孟看向一旁的溫馥,輕聲提醒道。
溫馥擺了擺手,只顧著看河岸的桃花燈,隨口道:“他許是沒看見,無妨。”
五
沒過多久,擇孟又提醒道:“已經巳時了,到了歇息的時間,城中也不應該如此喧鬧了。”
溫馥干脆地拉過了他的手,道:“我教你做桃花燈吧。”
擇孟抽回手,搖了搖頭:“在下并不需要學這個,它并無用處。”
“怎么沒有用?”溫馥轉了轉眼珠子,“學會了可以做這個討喜歡的女子歡心。”沒等他再開口破壞氣氛,溫馥補道,“即便現在沒有,以后也總會有的。”
宿郭的桃花燈,是用桃枝編織而成,桃枝木質堅硬粗糙,在桃妖一族手中卻柔韌自如,但雛形成了后,外表也是黢黑難看。
用靈力點綴上桃花之后卻完全不一樣,像是有一樹風聲與花香從不規則的縫隙間穿過,生出了一簇簇的清艷。
每個人手上做出來的桃花燈都不一樣,溫馥最后于燈的中心處放了三瓣帶著露水的桃花,幾滴露水分別折射出各色明亮的光。
擇孟真誠地夸贊道:“很好看。”
“送你了!”溫馥往他面前一遞。
擇孟遲疑了一下,她便道:“你做好的那個送我,有來有往,剛剛好。”
擇孟便在她一步步的指導下開始做桃花燈,接連試了十幾次,卻未能有一個成形的,他最終放棄般地嘆了口氣:“看來我不善此事。”他抬起頭看著溫馥,一雙淡褐色的眼睛里暖光搖曳,他道,“溫馥城主,看來我這次的生辰禮物送不成了,但境主有禮物讓我代他交給你。”
星光在他手上鋪開,照亮了半邊河岸,許多人將目光移過來。
“這是宿郭的星圖,境主親手將它繪了出來,托我送給你。”
溫馥接過,笑容欣然:“替我多謝境主了。”
擇孟在宿郭待了一天,第二天便又要離開。溫馥這一次早有準備,死纏爛打地把他留了下來,便借著長久以來的好客名聲耍無賴。
“你難得千里迢迢地來一次宿郭,再多住一些時日才不枉費啊!再說了,境主那里也沒有什么緊急的事。”
溫馥見他不為所動,只好道:“十五年前你對我親授課業,現在過了那么久,你不應該看看我治城的成果,順便提一些意見嗎?”
話說到這里,擇孟才有所動搖,指點道:“你治城確有一些不妥。”
溫馥又想起以前被他念叨得耳朵起繭,無奈為了留下他,只得點頭笑道:“是啊是啊!所以你才應該再多看看。”
擇孟這人刻板得近乎無趣,連要留下來都為自己規定好了時間:“三月為期,三月后我就離開。”
三月就三月,溫馥不以為意,當初她是情竇初開,什么都不懂,換到現在,三個月的時間足夠她知曉擇孟的心意。
六
溫馥對自己太過自信,于是第二天一大早看見擇孟房中跳出來一只母狐貍甚是難以置信。
“她她她!”溫馥指著那只狐貍開口,“她怎么會在這兒?”
“那只狐貍是我許多年前撿到的,當時受了傷,后來便一直養在我身邊。”
“不行!”溫馥一跺腳,“我這里不養什么狐貍,再說了,她都已經修出人形了,為什么還要待在你身邊?”
那只狐貍跳進擇孟懷里,乖巧地抬頭望著他。
擇孟便道:“既然如此,我還是回十方吧。”
“別,”溫馥急忙攔住他,只好委曲求全,“那就養著吧,不過它不準在城中亂跑。”
擇孟點頭應下:“好。”
三月之中,溫馥帶著擇孟將宿郭走過一遍,其間忽略了他的種種意見,只當兩人在游山玩水。
在擇孟將離開的時候,她終于下定決心,將擇孟約在了宿郭谷口見面。桃花盛開數里,她心情忐忑,對著狀況之外的擇孟送出了一顆桃花樹種子。
擇孟并未伸手接下,他只疑惑道:“溫馥城主送我這個做什么?”
“先拿著!”溫馥反手往他手心一扣,局促地開了口,“擇孟,”她抬著頭緊張地問,“你有沒有喜歡的人?”
“沒有。”
“那,你……”溫馥稍微遲疑了一下,卻聽見不遠處傳來了奇怪的動靜。
不對!她神色一變:“有人動了谷底的暖玉。”
他們趕去的時候罪魁禍首還沒來得及逃,暖玉靈力強大,本來就非常人能輕易碰的,這人想要盜暖玉,卻反被靈力所傷。
可溫馥也并不好過,暖玉關系到他們一族的靈力,外人并不知曉,看來此人是有備而來。
盜玉的人受了傷伏在地上,慢慢轉過身來。
“笙一,”擇孟神色驚訝,“怎么是你?”
小狐貍委屈道:“我聽說桃林底下埋著很好的酒,騙人,什么都沒有,我還受了傷。”
宿郭城中,沒人會讓一個外人到桃林低下挖東西。
溫馥冷哼了一聲,垂眸盯著她,手上聚起了一道靈刃:“說,你到這里來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
笙一驚嚇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真的是來找酒喝的。”
她手執靈刃慢慢走近了些,嘲諷道:“這么蹩腳的借口你以為我會相信嗎?”
“溫馥。”擇孟蹙眉喚了她一聲。然而她手中靈刃早已劈手落下,笙一在地上躲閃了一下,肩側還是出現了一道血痕。
“擇孟!”笙一驚慌失措地喚了一聲,發出了哀鳴,“我好疼啊!”
“溫馥!”擇孟直接伸手攔下溫馥,“事情尚未調查清楚,你先冷靜一下。”
溫馥勉強聚起了靈力,微微呼出一口氣:“再清楚不過了,她若無異心哪有那么巧,正好挖到暖玉所在的位置,她若沒有動暖玉,我身上的靈力也不會如此不穩。”
“萬一……”
溫馥直接推開了他的手:“讓開!”
“若我可為她擔保呢?”擇孟擋在了笙一面前,堅持道。
溫馥看著他的眼睛,許久之后才道:“你擔保不起。”
七
“你相信她,可我同你不一樣。擇孟,你教過我一些東西,其中一條,萬萬以城中子民性命安危放在第一位。”溫馥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還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打嗎?”
“我只要三日時間查明真相,”擇孟欲攔下她,“你先冷靜一下。”
溫馥將衣袖一揮,谷中桃花漫天翻飛,向著擇孟裹挾而去,只是圍困之術而已。擇孟分出一線目光看向一旁的笙一,見她奄奄一息,而溫馥已經傾身上前,掌間凝聚靈力。
一瞬也耽誤不得,擇孟在情急之下于指尖燃起了一小簇十方神火。
那兩年的時間里,他知道這神火是溫馥的克星,只這一點火星,能讓溫馥停頓片刻就好。
可這十方神火放出,卻在風中火勢大漲,順著長風揚起數里,直接點燃了一片桃林。
擇孟面前的桃花瞬時靜止在半空中,而后紛紛落在地上,燃為灰燼。
溫馥于頃刻之間被大火包圍,在火焰中看了擇孟一眼。她的靈力對十方神火一點作用也沒有,反而會助長火勢,于是只能任劇痛席卷全身。
“溫馥!”擇孟愣了一瞬,他知曉她對十方神火極怕,因而控制得極好,絕不至此。
他將溫馥從火海中抱出時,她渾身已經被火燒傷。四下整片桃林都被燒毀,火勢蔓延進城。
十方神火在這東境之中只有他一個人能運用自如,他素來控制得極好,沒料到一時的差錯竟釀成大禍。
他抱著溫馥一路趕回十方求見葉朝,而槐青尚在殿中苦悶地記載溫馥的言行。
槐青一看見這景象立即丟下了筆,連尚在境主面前也不顧了,瞇著眼看向擇孟:“她怎么了?”
“我的錯。”擇孟迅速跪下身,向殿上的人祈求道,“求境主救救溫馥城主和宿郭全城。”
葉朝蹙眉問道:“發生了何事?”
“臣下使用十方神火失誤,傷了她和谷中桃林。”
看來此事不簡單,葉朝向著右使道:“你去將祭司找來。”
宿郭的星圖已經全然暗淡了下去,葉朝抬起頭,看向跪著的擇孟:“桃妖這一族得上天恩賜,天生靈力醇厚,自身卻也薄弱,極易受傷。因而宿郭初建的時候東境的創世神明便于谷中埋下了暖玉為他們滋養本體,卻沒料到當時暖玉有損,因此反倒成了十方神火的火引,使得宿郭全城滅亡。”
“擇孟,你這一次,雖然無心,卻害了全城。”
擇孟跪得筆直:“可有補救之法?”
“我做不到,有一人卻能幫你——千湖月梔。”葉朝看向遠處,“要救他們,需要開啟千荒,為他們滋養魂魄,百年后可重回宿郭。”
“開啟千荒,要用天啟,這天啟本有一對,現在只有她那里還有一個。”
八
擇孟找到了月梔,那白衣女子手指撥弄琴弦,笑著看他:“你想借用天啟?可我這里,從來沒有借的說法,只有交易。”
“在下要用天啟兩百年,用什么交換?”擇孟絲毫不懼地問。
月梔打量著他,慢條斯理道:“十方神火與一半靈力。”
擇孟答應得毫不猶豫:“好。”
“先別這么爽快。”月梔又道,“使用天啟打開千荒耗費靈力極大,這些,也得你自己做。”
“我犯的錯,理應由我一力承擔。”
月梔笑了笑:“等你打開了千荒,自己是否還有命都未可知。”
“無妨。”
“那便以此為證。”月梔伸手,從窗外遙遙拈過一瓣梨花,點在他額心,“到了時候,該取的東西我會取的。”
葉朝將宿郭中所有人的魂魄全部收好,與各種雜念分開,放入暖玉之中,等擇孟一力打開千荒后,將暖玉放進了神塔頂層。
擇孟在開啟千荒之時往里面看了一眼,其中荒蕪萬里,唯有一座高塔孤零零地矗立其中。
他忽然想到,溫馥那么愛熱鬧的一個人,在這里面,會不會受不了?
那瓣梨花印記慢慢顯現出來,他開始感到眩暈,卻勉力支撐著,直到模模糊糊地看見葉朝的身影從里面走出來,才徹底失去了力氣。
擇孟意識漸沉,不知道自己掉進了一個怎樣的地方。等他睜開眼的時候,身旁湊著一只小狐貍,在他身上蹭了蹭。
他慢慢動了動,看了看四周的景色,開始試著回憶。
他頭疼欲裂,卻沒有半點印象,最終也只想起了自己的名字——擇孟。
九
千荒中最熱鬧的時候只有每年的祀禮,人們向著高塔,祈求能早日找到通往千荒之外的路。
溫馥是其中祈禱最用心的一個,她實在不喜歡這里,除了一條河與這里面的人之外,再無其他有生命的東西。
她甫一睜開眼所見到的世界便是這樣,經年過去,沒有絲毫變化。
他們也嘗試過找尋出去的辦法,卻也是一無所獲,只能一天天在這里消磨著時間。
這里萬物不生,就好像這天地之間生來就只有他們這些人一樣。
可又不對,在記憶深處,溫馥有一些其他的印象,好像有一些聲音與氣味,也有一點明亮,與這里全然不同。
溫馥一直在找尋著這些東西,在每一次祀禮上,神塔會散發出淡淡的光,她便對著這些光許愿,希望有一天能走出這里。
就在她心里的聲音漸漸落下的時候,她聽見眾人驚呼一聲,看向了半空中。
溫馥隨著他們的目光看過去,看見了一個青衣男子,手中抱著一只狐貍,從半空中飄下,落在了神塔之前。
“神明!”眾人高呼一聲,悉數跪了下去。
擇孟進入這個地方十分莫名,面對現在的場景只得解釋道:“我不是神明。”
“你是從外面來的嗎?”溫馥站起身,明亮的眼睛里含著歡喜,“與這里不同的一個地方。”
大概是有些不同的吧,擇孟思索了片刻,點了點頭。
而他懷中的狐貍眼睛轉了轉,看向那座神塔頂端。
要知道,在這許多年里,從來沒有外人進入過千荒。
于是溫馥把他看成了走出千荒的希望,在祀禮結束后就跟在他身后,同他道:“我們自醒來就在這個地方,空茫一片的荒原,除了神塔和那條河流之外什么都沒有。”
她說著,指了指不遠處的河流笑了起來:“那里面竟然有一些小魚,色彩斑斕,很好看。”
擇孟跟上去看了看,若有所思道:“這條河中好像有神力護佑,同其他地方不同。”
“即便如此,在這里也沒有其他的生物。”溫馥悵然。
擇孟蹲下身,看著那條不算清澈的河水中游動的魚,慢慢伸手觸碰水面,有東西從他袖中滾落出來。
“這是什么?”溫馥將它撿了起來,好奇地打量著。
擇孟隨著她的目光望過去,脫口而出:“桃花樹種子。”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溫馥眼前映出了大片的粉色,她喃喃道:“它長成之后是什么樣子的?”
“是很美的。”擇孟看向她的手心,好像一瞬間想起了什么,一個笑容,一道聲音,還有河邊的亮光……
溫馥看著他的神色,將種子遞了回去:“你以后可以帶我去看看嗎?”
“好。”他應道。
于是溫馥心里一片歡喜,她歪頭又看了看擇孟:“你是怎么進到千荒的?這里進來后就不能出去了。”
擇孟搖了搖頭:“我也不是很清楚。”
“不過既然能進來,那應該就能出去。”他又看向溫馥,“我答應你,一定幫你找到出口。”
溫馥抱膝回望著他的眼睛,心里忽然吹過一陣風,她飛快地轉過臉:“多……多謝。”
十
他們走遍了千荒的每一寸地方,卻都一無所獲,最后擇孟道:“還有神塔我們沒有進去過,也許出去的辦法就藏在那里。”
溫馥有些遲疑:“神塔與我們性命相系,我們不能輕易進去。”
“不用擔心,”擇孟安撫她道,“我們只是去試一試,小心一些就好。”
笙一告訴他,他的記憶也許能在神塔中找到答案。
她說:“你有一個喜歡的人,死于大火之中。如果你不能想起她,那就沒辦法救她。”
他的腦海里殘留著一點記憶,心卻揪痛得厲害,他問:“你怎么知道?”
笙一笑了笑:“我原本就是你身邊養著的狐貍,那日我也在場,是你負了她。”
是你負了她……擇孟頭痛欲裂,卻再也想不起更多。
神塔的頂層就在眼前,擇孟看向一旁的溫馥,忽然歉疚道:“我騙了你。”
溫馥愣住:“什么?”
“我進神塔之中,只是為了找回記憶,并不知道這里是否有出口。”他道,“對不起。”
他懷中的小狐貍猛地躍出,跳上了頂層的高臺上。那里有一塊暖玉正散發著瑩潤的光芒,它朝兩個人得意一笑,咬開了暖玉。
宿郭桃林底下埋著的神器,能助她靈力大漲,然而上次前去奪取,非但沒成,反而因為受了重傷而變回原形,一時之間難以恢復人身。
當日擇孟怕帶她回十方后境主會重罰她,將她在中途放下。幸而后來又遇見了他,她便利用他的靈力誘導他進入千荒。
今時今日,還是成功了。她既然會讀心,那有許多事情,利用起來,便得心應手。
她在兩人面前化出少女的姿態,面容天真,身形嬌俏。
幾乎同時,溫馥周身燃起大火,一邊臉上浮現出被燒傷的痕跡,整個人痛苦地蜷縮起來。
十方神火,擇孟霎時反應過來,而當日整片桃林在眼前灰飛煙滅的記憶又重現,他看向倒在地上的女子,眸子里映著一片火紅,嘶聲喊道:“溫馥!”
暖玉的光在半空中黯然失色,溫馥靜靜地看了一眼擇孟,想起往時所有,于是笑了笑,低聲道:“擇孟,宿郭滿城,我負不起了。”
擇孟上前抱住她,卻見她周身縈繞著淡粉色的光芒,整個人像是要在他的懷里散開。
笙一得了神器中的靈力,正準備離開,卻見眼前多了一個白衣女子。
“兩百年期至,我來收回天啟。”月梔看了一眼地上的兩個人,神色平靜道。
她又看向笙一:“你是我族中的小師妹?”
笙一惡狠狠地瞪著她,表情怨恨,準備飛身離開。
“那自然該由我清理門戶。”月梔淡聲道,揮袖引過一道水靈,卻并不是沖她而去,而是落在了溫馥身上。
笙一聚起靈力攻向她,趁機從神塔一躍而下。
神塔之外河水翻涌,涌向千荒中形魂不穩的眾人。
十一
月梔引千湖水,在城中布置聚魂燈已經極費心力,若要處理笙一,恐怕也力有不逮,況且,這里的情況一時都不能耽擱了。
她蹲下身,看著溫馥微微搖了搖頭:“竟只差一點,現在只剩一個辦法了。”
擇孟本已神色木然,聞言滿懷希望地看向她:“什么?”
東境初建之時,是有一座小城作為雛形的,然而這處最終也遭受了天災,全城毀滅。
這座城,名叫禪時,曾聚集著各種低等妖怪,在毀滅后被創世神明保留了下來,以待日后能重新建成。
月梔道:“只有一些低等妖怪的軀殼,他們要用,也只能勉強一試。”
擇孟艱澀道:“性命為主。”
“千湖湖水,禪時城以及聚魂燈,”月梔冷然,同他一筆筆地算,“怕是極難抵的。”
“無妨,”擇孟道,“我以性命相抵。”
“倒也不必。”
最后,月梔將禪時城建于千荒之上,又去見過一次境主葉朝。宿郭城的那個小長老槐青這一次萬分堅持要進入千荒。
“在三百年之間,千荒萬萬不能有外人進入了。”月梔道,“左使我帶走了,能守城的,現在只有右使了。”
右使歲酒煩悶至極,在心底暗罵了一句臟話。
月梔又看他一眼:“三百年,不準離開千荒外的結界半步。”
總歸擇孟最后付出的代價也不算大,無非是一身靈力,此后終生必須聽月梔的差遣。
在那之前,月梔花了三百年的時間教他釀制一種特別的酒,又允了他三天的時間。
只這三天,擇孟去千荒看了一眼,城中早有不同,比之往時繁華不少。只是各色奇奇怪怪的生物在其中行走,頗讓人哭笑不得。
他于城外設下酒廬,將桃花樹種子種下,只不過等了一時,卻好似等了許久,直到風雪滿頭,這才等到故人。
溫馥飲了酒,臉上泛起一層緋紅,頭頂竟冒出兩只兔耳朵來。
擇孟慢慢地為她斟酒,看向她的眼神無限包容而留戀。
木門卻突然被人粗暴地推開,槐青氣勢洶洶地闖進來,沖著溫馥道:“溫馥,喝醉酒會耍酒瘋的知不知道?!知書達理還要不要了?!”
她被嚇了一跳,耳朵抖了抖,慌忙站起身走到槐青的身邊。
槐青挑釁地看了擇孟一眼,在溫馥耳尖上捏了一下:“千荒不留外人,這位公子還是早些離開吧,省得天黑路滑,摔一個大跟頭。”
擇孟站起身,沖著溫馥懵懂的眼神一笑:“告辭。”
然后他孤身走進風雪里,身后酒廬轟然幻滅,只余下那顆桃花樹的種子,在冰天雪地之中,經靈力呵護,竟要發芽,抽出枝條,開滿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