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的尊嚴

筆者是個學究，待人也算謙和有禮，自以為算個君子，實際上是不是，還要別人來評判。總的來說，君子是有文化、有道德的人，是士人，或稱知識分子。

按照中國的傳統，君子是做人的典范。君子不言利，君子忍讓不爭，君子動口不動手，君子獨善其身……這都是老輩人傳下來的規矩，時至今日，以君子自居的人還是如此行事。我是寧做君子不做小人的，但我還是以為，君子身上有些缺點，不配作為人的典范———他太文弱、太窩囊、太受人欺。

君子既然不肯與人爭利，就要安于清貧。但有時不是錢的問題，而是尊嚴的問題。前些時候在電視上看到北京的一位人大代表發言，說兒童醫院的掛號費是一毛錢，公廁的收費是兩毛錢。很顯然，這樣的收費標準有損醫務工作者的尊嚴。

當然，發言的結尾是呼吁有關領導注意這個問題。有關領導點點頭說：“是呀，是呀，這個問題要重視。”我總覺得這位代表太君子，沒把話講清楚。直截了當的說法是：“我們要收兩塊錢。誰要是覺得太貴，那你就還個價來。”這樣三下五除二就切入了正題。這樣說話比較能解決問題。

君子不與人爭，就要受氣。舉例來說，我乘地鐵時排隊購票，總有些不三不四的人到前面加塞。說實在的，我有很多話要說：我排隊，你為什么不排隊？你忙，難道我就沒有事？但是礙于君子的規范，講不出口來。

話憋在肚子里，難免要生氣。有時氣不過，就嚷嚷幾句：“排隊，排隊啊。”這種表達方式不夠清晰，人家也不知是在說誰。正確的方式是，指著加塞者的鼻子，口齒清楚地說道：“先生，大家都在排隊，請你也排隊。”但這樣一來，就陷入與人爭論的境地，肯定不是君子了。

常在報紙上看到這樣的消息：流氓橫行不法，圍觀者如堵，無人上前制止。我敢斷定，圍觀的都是君子，他們也很想制止，但怎么制止呢？難道上前和他打架嗎？須知君子動口不動手啊。我知道英國有句俗話：“紳士動拳頭，小人動刀子。”假如在場的是英國紳士，就可以上前用拳頭打流氓了。

既然扯到了紳士，就多說幾句。有個英國人去澳大利亞旅行，過海關時，當地官員問他是干什么的，他答道：“我是一個紳士。”因為歷史的原因，澳大利亞人不喜歡聽這句話，尤其不喜歡聽到這句話從一個英國人嘴里說出來。那官員又問：“你的職業是什么？”英國人答道：“職業就是紳士。難道你們這里沒有紳士嗎？”這下澳大利亞人可火了，差點揍他，幸虧有人拉開了。在歐美，說某人不是紳士，是句罵人話。

當然，在我們這里說誰不是君子，等于說他是小人，也是句罵人話。但君子和紳士不是一個概念。從表面上看，紳士是指溫文有禮之人，其實遠不止于此———紳士要保持個人的榮譽和尊嚴。坦白地說，他們有點狂傲自大。但真正的紳士決不在危險面前止步。世界大戰期間，英國紳士大批開赴前線為國捐軀，甚至死在一般人前面。君子的標準里就不包括這一條。

中國的君子獨善其身，這樣就沒有了尊嚴。這是因為尊嚴是屬于個人的、不可壓縮的空間，這個空間要靠自己來捍衛。捍衛的意思是指敢爭、敢打官司、敢動手（勇斗歹徒）。我覺得人還是要有點尊嚴，否則就無法為人做事，更不要說做別人的典范了。

選自《王小波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