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棘
如果有人試圖在美劇、英劇、日劇等同臺競技的背景下列舉中國電視劇的可觀之處,國劇似乎在大多數方面都相形見絀。只有國產老戲骨,因為接地氣的精湛表演,毫無疑問絕不會輸陣。熱播劇《破冰行動》之所以口碑爆棚,完全就是靠著精彩的劇情和一眾演技派的精湛演技。
鮮肉養眼,這符合人類的最基本需求,但老戲骨的表演則像生活的真相和潑頭的冷水,對觀眾來說,有時被他們“虐”也是一種享受。老戲骨的流行提供了另一種價值判斷——對匠人精神和專業能力的認同和尊崇。
“達康書記”的眼袋都能演戲
《破冰行動》從編劇、導演到演員,都是高配。
編劇陳育新的作品有《紅蜘蛛》《征服》《湄公河大案》,數十年長期從事涉案劇的寫作。導演是傅東育和劉璋牧,傅東育此前操刀《生死臥底》《國門英雄》等,善于激發演員的靈魂和內心。劉璋牧此前為人所熟知的身份是攝影指導、《戰狼2》的執行導演,負責這部劇中的林水伯支線、法國支線及大部分動作戲。
演員組合“影帝”云集,吳剛、王勁松、任達華等老戲骨扎堆飆演技——“達康書記”的眼袋都能演戲。“配角F4”則是部分劇迷們對劇中演技精湛的4位演員的愛稱,分別是蔡永強的扮演者唐旭、馬永波的扮演者張晞臨、林勝武的扮演者趙煊、水伯的扮演者錢波。
小鮮肉主角被吐槽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源于配角們的光芒萬丈,飆戲分分鐘被秒殺。
老戲骨的表演是撐得起電視劇的骨架,是你舍不得拖動進度條的關鍵處,也是彈幕雪片般飛來的小高潮,讓人擊節叫好、欲罷不能。所謂大戲,絕少不了老戲骨的加持。
據說,《破冰行動》的劇本創作期,正好趕上了《人民的名義》全國熱播,
在創下國產劇十年最高收視紀錄的《人民的名義》中,導演李路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邀請這么多老戲骨參演,就是希望能把人物形象刻畫得更加生動,“他們的臺詞背得一字不差,現場飆戲尤為好看,有時候拍著拍著現場就響起一片掌聲”。
觀看電視劇在深層意義上不是一種視覺經驗,而是一種認知經驗,是建立在觀眾對自己的生活的感知之上的。比如說,愛偶像劇的,是對自己人生的瑪麗蘇想象;愛武打片的,是對內心暴力傾向的某種釋放。而戲骨之所以受追捧,則是因為他們帶你入戲很深,準確又細致地表達了真實世界的復雜人性。
劇中吳剛飾演的廣東省公安廳禁毒局副局長李維民,在他的身上,既能瞥見那種身居高位、宛如“棋手”的儀表姿態,又能察覺他牽一發而動全身、遲遲不敢“落子”的懷疑與琢磨。
導演傅東育認為,這部劇中最難演的就是這個角色,“他不斷地開會,然后布局,基本上沒有什么動作,也沒有大量的臺詞。在劇本的階段,讓我感覺是非常概念化的角色,一個禁毒局的局長。但是吳剛把每一時期人物處理得非常有情感,這點是他的自我設定,所完成的角色讓我也感覺非常清晰。”
早在《潛伏》霸占國內電視屏幕的2009年,吳剛就以電影《鐵人》中飾演的王進喜,獲得第27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男主角。為了演出60年代沒飯吃的中國人“皮包骨”的感覺,吳剛只吃西紅柿和花生,要把自己吃成營養不良,他說:“這是演員對于職業的態度和專業精神的要求。”
但最佳男主角的身份并沒有讓吳剛走紅,反而是《人民的名義》中萌萌的表情包讓他成為網紅。
還在拍《人民的名義》時,吳剛就接到吳京《戰狼2》的邀請,去非洲演一名越戰老兵。吳剛在發布會上吐槽吳京:“在劇組天天讓我滾,打仗的時候在石頭地上滾,坦克漂移的時候在坦克里滾。摸爬滾打全干了,拍完戲都沒聯系過我。《人民的名義》紅了之后,突然叫我來宣傳。”引來哄堂大笑。
小鮮肉如何變成老戲骨?
“顏值”與第一印象有關,卻與才華和飯碗沒有必然聯系。就算是最當紅的小鮮肉,也要注意人設,也不能仗著顏好就任性妄為,否則粉絲也會轉路、轉黑。
“顏值”是演藝界的一個起點,翻看老戲骨年輕時的照片,很多人“顏值”也在線。時間毫不留情地剝奪了“顏值”,但也會送贈額外的禮物——演技,那背后是對生活細致入微的體察和表現。
溫文儒雅的馮遠征,通過在《不要和陌生人說話》中飾演家暴男安嘉和,成了很多人的童年陰影。甚至有人問他的妻子:他打你嗎?這部戲是2001年拍的,但直到今天,人們提到家暴男還是首先就想到馮遠征塑造的這個人物形象,這就是老戲骨的能力和魔力。
今天的老戲骨,受到了小鮮肉般的追捧;今天的小鮮肉,也有成為老戲骨的潛質。從小鮮肉到老戲骨,基本上是從“星”修煉到“人”的過程,最后修成正果,修得接地氣、有人味兒。
從“星”到“人”,這個轉變并不輕松。胡歌在接受騰訊娛樂采訪時形容自己從偶像派向實力派轉型的過程是“用盡八年力氣,從偶像的泥沼里爬出來”。
《仙劍奇俠傳》里瀟灑的李逍遙,是他駕輕就熟的風格,也是討人喜歡的角色,但現實生活中不存在那樣的人。為賴聲川演一年話劇《如夢之夢》,乃至演《瑯琊榜》《偽裝者》,這些經歷幫他回到了人間,也使他最終想通了:演戲并不是為了討誰喜歡,而是為了過上一種有意義的生活。當胡歌做到這一點,他就在通往戲骨的路上一路狂奔了。
在快速上行的中國社會里,整個社會語境都在討好年輕人,對他們格外器重、格外寬容。IP最火的那幾年,很多老戲骨一度沒工開,侯勇就曾三年沒有拍戲,顏丙燕也停工一整年。馮遠征在演講中也講了一件事:
“前兩年有個演員沒戲拍,說現在都請小鮮肉。我問他:你的錢夠養活自己兩三年嗎?他說夠。我說:那就停兩三年吧,三年以后你就又該忙了。現在這幫人在橫店忙得不亦樂乎,一天接仨戲,因為回歸正常了。”
老戲骨的存在,是整個社會相對成熟的明證。并非年輕的就一定是好的,老戲骨的流行提供了另一種價值判斷——對匠人精神和專業能力的認同和尊崇。如果凡是老的就被當成累贅和負擔,顯然簡單而粗暴。
老戲骨的“老”,不是指七老八十,而是指一種心態、一種沉淀、一種堅持,是長久地做一件事的愿望和能力。說一個人是老戲骨,指的是他專業的活兒干得漂亮,做事不浮于表面。而成為老戲骨沒有捷徑可走,你只能一邊演,一邊思考,把思考和生活的全部心得放到戲里。
和所有行業一樣,演藝界也是優勝劣汰。隨著年齡的增長,一個人幾乎不可能長得越來越漂亮,但絕對可以演得越來越漂亮。成為老戲骨,看似高難度,實際上可能是小鮮肉唯一的出路。
鮮肉易得,戲骨難當
《人民的名義》出品人、總制片人高亞麟坦言,為該劇選角時從未考慮小鮮肉——他所說的“小鮮肉”,特指“沒有演技、不是職業演員的所謂年輕明星,靠臉吃飯的那種”。《人民的名義》的火爆,讓高亞麟感覺“又回到手藝人的時代”,“把手藝練好,這才是王道”。
還記得電影《喜劇之王》的開頭,周星馳扮演的尹天仇在海邊大喊“努力!奮斗!”那一幕嗎?
每一位老戲骨在完成蛻變之前,都經歷了這個“努力!奮斗!”的艱辛過程,支撐著他們的,就是尹天仇所堅守的信念:“其實我是一名演員。”
馮遠征和吳剛、丁志誠同為北京人藝85班的學員。根據吳剛的回憶,剛剛入學,班主任林連昆就告訴他們:“孩子們,演戲是非常清貧的,你要想發財,現在就可以走,這個職業一輩子也發不了財。你們必須有無限的熱愛,才可以站住。”
老戲骨有著手藝人的全心全意和堅持。
在娛記孟靜的報道中可以看到,為了演好宋江,李雪健是這樣設計角色的:“五百年前人是怎樣的?你看那些人,腰帶系在肚臍眼下,挺著小肚,像小老板似的,穿袍不可能敞開走,都是邁小碎步,小肚一挺,小屁股一撅,跪那兒是種禮儀,像國畫那樣,有五百年前那種又近又遠的味道。”但《水滸傳》播映之后,他為宋江特意設計的小碎步,被認為猥瑣、狡詐、夸張,“一副奴才相”,這讓他失望。
現在的李雪健,除了得過喉癌使聲線變弱,聽力也下降得厲害,需要戴助聽器。演戲時肯定不能戴助聽器,于是,他把跟他演對手戲的演員的臺詞都背下來,人家一張嘴,他就知道人家在說什么,自己該給什么反應。
這種一絲不茍、兢兢業業的敬業態度,是成為老戲骨的必備條件。李雪健如此,其他老戲骨同樣如此。侯勇演《大染坊》時,是這樣做案頭準備工作的:他把自己封閉起來,大概半個月足不出戶,熟讀劇本后一頁頁拆開,貼在墻上,然后先捋人物線,再捋情節線,接著捋人物關系線,把這些都想清楚,讓人物在心里活起來。他形容這個過程就好像懷胎十月。
不過,小鮮肉們也很委屈:既然賣人設就能吸粉,誰還苦哈哈地在表演上下功夫?就像媒體人楊時旸所說,靠臉吃飯正是IP劇這個行當最重要的要義,粉絲們只要見到愛豆的臉就足夠了,電視劇、電影、演唱會、唱片、寫真集等等一切,不過都是“見面會”的各種變型罷了。至于見面會的內容和質量本身并不太重要。
閱讀量達數百萬人次的《編劇宋方金“臥底”橫店帶回一線實錄:表演,一個正在被毀掉的行當》一文中,提出了一個說法:“以前是導演中心制,現在是小鮮肉中心制。”知乎用戶“梅冬冬”則認為,目前影視界最叫得響的是“資本中心制”,資本凌駕一切,至于什么導演中心制、編劇中心制甚至小鮮肉中心制都是偽命題。
剛剛出演電視劇《白鹿原》的何冰并不厭惡資本的進入:“你沒有力量和資本對抗,也不能要求別人對物質無欲無求。我們也沒有權利要求資本懂戲,所以你不能責怪它,甚至你應該覺得趕上了一個好時候,資本終于來了,因為不來更不好。”
他的困惑是:玄幻沒問題,小鮮肉也沒問題,但缺少國字號的正劇,好像也不對吧?
何冰的意思是,影視行業本來應該百花齊放,各種類型的電影和劇都能找到市場,各適其所。但現在的問題是,影視劇類型日趨單一,大部分觀眾尚未建立自己的審美,而是隨波逐流,于是形成了惡性循環:多數人滿足于看爛片爛劇,于是投資人覺得爛片爛劇好賣,繼續砸錢做爛片爛劇。
所以楊時旸說,在這樣的機制下,讓作為個體的小鮮肉有內在動力去提高臺詞能力和演技,那是癡人說夢。他們一直在安心做偶像,而偶像,是區別于表演的另外一個體系。
小鮮肉面前有兩條路徑:一是小鮮肉在變成老臘肉之前就消失了,被另一撥小鮮肉代替;二是小鮮肉經過修煉,終于變成了老戲骨。
就像何冰所說:“一個演員,你漂亮歸漂亮,但你畢竟還是要演點什么的。”
延伸閱讀
我們丟掉的,戲骨沒有丟
尹天仇躺在床上,手捧《演員的自我修養》,不甘龍套命。即便明天出演一具死尸,他也要奮力表現到極致。
《喜劇之王》火了,卻很少有人研究透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這本書和他創造的表演體系。周星馳曾在公開采訪中遺憾地表示,自己并未完成閱讀。“小弟不才,智慧又低,所以理解起來比較慢,但它一定是一本好書。”
電影道具之外的《演員的自我修養》,談的是演員職業、責任和使命。浮躁社會也最怕尹天仇式的有心人。對角色精雕細琢的演員,帶上了一股追求完美、不茍且、不將就的行業工匠精神。
可有科技和資本攪局的互聯網時代,還需不需要這類嚴謹虔誠的工匠精神?
為了契合《神鞭》里滿身痞氣的無賴玻璃花,陳寶國在左眼里塞了個有三四個隱形眼鏡厚度的扣子,被不適感折磨。但他認為這是藝術形象塑造過程中所必經的苦頭和基本的道德:“其實做演員的,你該吃這份苦,你該受這份罪。既然從事這個職業,也喜歡這份工作,那你就去做就是了。”
無論是漢武帝劉徹、越王勾踐,還是掌柜王利發、老農民牛大膽,陳寶國認為,如果光靠一個“帥”字,恐怕自己也走不到今天。“你演了半天,最后給觀眾一個印象是‘他演什么角色都挺帥的,那就壞了。”在影視界耕耘多年,陳寶國時刻提醒自己在藝術創造上要避免雷區。
“真正的演員靠什么能夠長久地維持自己的演藝生涯呢?最終就是兩個字:角色。你靠角色而活著,靠角色而生活,靠角色說話。”陳寶國說。
所以,當街上的人們都叫王剛為“和大人”時,他又高興又沮喪。這種“幸福的煩惱”似乎能夠被理解,就像伊恩·麥克萊恩和《指環王》里的巫師甘道夫、瑪吉·史密斯和《唐頓莊園》里的老伯爵夫人,他們的角色名總是比本名更能讓人脫口而出。
表演界的“食物鏈”雖不能簡單粗暴地分成網紅、明星和表演藝術家三層等級,但三者的準入門檻也因行業上的成就而有所區別。盡管演員們對獲得“人氣獎”一類的獎項心存感恩,但斬獲專業級別的最佳男/女角獎,更顯扎實的功底和分量。所以,自稱“帥過”的演員劉威也依舊記得老師說“要當藝術家,不要當明星”的職業建議。
可誰曾經不是個“小鮮肉”呢?“奶油小生”唐國強、“絕色美顏”姜大衛、“香江美少年”狄龍,還有“無線五虎”一眾男神,也都拗不過時間,但不管是脫胎換骨還是日益精進,他們換來的技藝加身同樣羨煞旁人。
在《走出非洲》中與梅麗爾·斯特里普合作的導演西德尼·波拉克曾評價道:“誰要是演她的情人,真的會愛上她;誰要是演她的情敵,就會恨她。她具有改變演員與角色之間關系的魔力,我從沒看過任何演員能做到這點。”
但事業的熱情也會因備受打擊而磨損,如何維持長久的進步?巴西作家保羅·柯艾略在《牧羊少年奇幻之旅》里點明了挑戰:“每個人的尋夢過程都是以‘新手的運氣為開端,又總是以‘對遠征者的考驗收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