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 陰昭暉
摘要:西方哲學中的truth一詞,中譯多為“真理”。文章以康德文本為例指出,由于將他所說的wahrheit譯為“真理”和“真理性”,因而引發(fā)許多理解方面的問題。基于關于康德文本的探討,文章指出,應該將truth(Wahrheit)譯為“真”而不是“真理”,并且主要在“是真的”這種意義上理解它。而且,這不是簡單的翻譯問題,而是如何理解西方哲學的問題。
關鍵詞:真;真理;真理性
與“是”一樣,“真”也是哲學的核心概念。在分析哲學中,“真”一詞的核心地位毋庸置疑。真之理論以它命名,不用多說;意義理論雖然是以意義為核心,但是所說的意義乃是通過真或主要圍繞真來討論的,所以真這一概念在意義理論中至關重要。相比之下,在傳統哲學中,真這一概念似乎不是那樣凸顯、那樣重要,至少不如“是”一詞及其所表達的概念重要。但是這并非表明真這一概念就不重要。亞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學》第二卷中說,也許把哲學稱為關于真的知識是恰當的。這一表達與他在該書第四卷開篇所說“有一門科學研究是本身”差不多是一致的,這樣就把真與是提到幾乎同等的地位。所以,就理解西方哲學而言,對真的理解同樣是重要的。
二十多年前筆者曾指出,在西方語言中,truth乃是true的名詞形式,它的基本而主要的意思乃是“是真的”(it is true);在漢語中,真與真理乃是兩個不同的概念,應該將truth譯為“真”,而不是譯為“真理”;應該將是與真聯系起來并聯系是來理解真。對于筆者的觀點,有人贊同,也有人批評。過去這些年筆者的討論主要集中在“是”,因而盡管常談及“真”,但是專門論述并不多。現在筆者想以康德的一些論述為例進一步論述以下觀點:應該將truth譯為“真”而不是“真理”,應該主要在“是真的”這種意義上理解它。筆者要說明,與being的討論一樣,有關truth的討論同樣不是簡單的翻譯問題,而是如何理解西方哲學的問題。
在《純粹理性批判》中譯文中,康德專門談到真理:
【引文1】有一個古老而且著名的問題……:真理是什么?對真理的名詞解釋,即真理是知
識與其對象的一致,在這里是被贈與和預設的;但是人們要求知道,任何一種知識的真理性的
普遍而且可靠的標準是什么。這段話不長,卻有三層意思。一是提出問題:真理是什么?二是給出其名詞解釋,即真理是知識與對象的一致。三是提出真理性的標準問題。字面上這三個問題似乎是自明的,沒有什么理解的問題,但是仔細分析卻不是這樣,也就是說,這里實際上是存在著問題的。
一個問題與定義相關。真理是知識與對象的一致,這是常識性的說法,也是國內學界一種比較普遍的認識。在這個定義中,真理是被說明的東西,可以假定它是不清楚的、需要說明的。因此我們首先看用來說明它的兩個東西:知識(認識)與對象。對象是被認識的東西,知識是關于被認識的東西的認識。假定對象和知識的意思是清楚的,基于它們就有了關于真理的說明:一種(關于被認識的東西的)認識與被認識的東西相一致。現在可以看出,真理的意思主要在于這里說的“一致”。因此我們應該而且必須根據這里所說的一致(性)來理解真理。一旦根據一致(性)來理解真理,立即產生了問題。首先,從字面上看,“理”表示道理或認識,因而真理的意思是正確的道理或正確的認識。這相當于說,正確的認識(道理)是認識與被認識的東西相一致。理解它的意思沒有問題,但是辨識它隱含的問題也不難:這里的定義項(認識與被認識的東西相一致)以隱含的方式包含著被定義項(正確的認識),因而涉及循環(huán)定義,是有問題的。不過,這個問題只是定義方式的問題,即定義是否恰當的問題,只要不影響我們對真理的理解就行。然而是這樣嗎?
另一個問題是關于真理性標準的說明。由于這里指出關于真理的說明是預設的,似乎又并不滿足這種預設,認為對它相關標準的說明才是重要的。我們發(fā)現,在這一說明過程中,出現了兩個新概念:一個是真理性,另一個是它的標準。標準一詞的意思是自明的,沒有理解的問題,重點是理解與它相關的真理性。從“知識的真理性”這一稱謂可以看出,真理性是與知識相關的,它是知識的一種性質,因而與知識是不同的。認識到這一點也就可以看出,真理性與知識不同,與真理當然也是不同的,因為真理是正確的認識,而正確的認識也是認識(知識)。真理性不是認識,而是認識的一種性質。
現在可以看出,康德的論述似乎是從詢問真理出發(fā),并針對“知識與對象的一致”這種相關說明提出了真理性這一概念,所以最后他要考慮真理性的標準。從字面上可以看出,真理性與真理相關,但不相同。康德的問題開始時是關于真理的,最后談論到真理性及其標準。也就是說,關于真理的問題要借助真理性來回答,并且要借助真理性的標準來說。因此這里又會產生新的問題:什么是真理性?關于真理的說明是預設的,但是并沒有關于真理性的說明。既然它們是不同的,當然需要考慮什么是真理性。但是我們看不到關于真理性的說明。開始有關于真理的定義,因而似乎有了對真理的理解。而后的論述似乎表明,只要理解了真理,就可以理解真理性。且不論如上指出的循環(huán)定義的問題,即使這樣來理解真理性,也會發(fā)現一個問題:真理是認識與被認識對象的一致,這本身似乎是一種性質,而真理性字面上就表明是一種性質,這樣二者似乎沒有什么區(qū)別。也就是說,真理性不過是對認識與被認識對象相一致這種真理性質的稱謂。既然如此,為什么要做出這樣的不同說明呢?特別是,為什么不談論真理的標準而要談論真理性的標準呢?它們難道會有什么區(qū)別嗎?
對照原文可以發(fā)現,引文中的“真理”和“真理性”是同一個詞:Wahrheit。這就說明,以上問題是由翻譯造成的。因為上述譯文與原文是有差距的。有人可能會說,這是選用譯本的問題,若是選用其他一些譯本就不會有這樣的問題:比如將兩個Wahrheit都譯為“真理”,或者將第二個“真理”去掉。翻譯的不同確實會造成理解的不同。為了更好地說明這里的問題,讓我們分別看一看這兩種不同譯本的理解。
先看前一種情況。由于譯為“真理”,韋譯本后一次出現的表達是:“任何一種知識的真理,其一般而可靠的標準是什么”。(第96頁)可以看出,除了修辭的差異,這與引文的區(qū)別僅僅在于保證了將“真理”這一譯語貫徹始終。但是如此一來,這一譯句的意思也就發(fā)生了變化。首先,這里說的標準不再是真理性的標準,而是真理的標準。由于兩處采用了同一個詞“真理”,因而譯文與原文相一致,這樣也就消除了李譯本中采用“真理”和“真理性”兩個不同的詞而產生的問題。但是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會發(fā)現,“知識的真理”這一表達是不容易理解的。如前所述,知識是認識,真理也是認識,區(qū)別僅僅在于后者是正確的認識,這樣又如何能夠理解知識的真理是什么意思呢?難道它的意思是說知識中的正確認識嗎?對知識的真理若是產生理解的問題,又如何能夠理解它的標準呢?
再看后一種情況。鄧譯本的翻譯是:“任何一種知識的普遍而可靠的標準是什么”。(第56頁)這句話本身似乎沒有什么理解的問題,因為談論知識的標準當然是可以的。但是它消除了“真理”一詞,無疑與原文不符。而且由于消除了“真理”,使這里的論述似乎與知識相關,而不是與真理相關,意思肯定是不同的,因為認識與正確的認識無疑是有區(qū)別的。這里也許是譯文有遺漏,因為談論知識的標準畢竟字面上是可以理解的。但是隨后鄧譯本也有“真理性”這樣的表達,比如“追問這一知識內容的真理性的標志”(第56頁)。這就表明,鄧譯本也是以“真理”和“真理性”來翻譯和理解的。這樣,即使對省略“真理”的原因不好評價,至少從整體上可以認為,鄧譯本和李譯本有相同的理解和認識,因而有相同的問題。
一段引文也許不足以說明問題,讓我們再看一段:
【引文2】[1]如果真理在于一種知識與其對象的一致,那么,這個對象就必須由此而與別的對象區(qū)別開來;因為一種知識如果與它所關聯的對象不一致,那么,即使它包含著某種可能適用于其它對象的東西,它也是錯誤的。[2]于是,真理的一個普遍標準就會是對知識的對象不加區(qū)別而適用于一切知識的標準了。[3]但顯而易見的是,既然人們就這一標準而言抽掉了知識的一切內容(與其客體的關系),而真理又恰好涉及這種內容,所以,追問知識的這種內容的真理性的一個標志,就是完全不可能的和荒唐的,因而也不可能給出真理的一個充分的、但同時又是普遍的標志。[4]既然我們上面已經把一種知識的內容稱為它的質料,所以人們就將不得不說:對知識的真理性就質料而言不能要求任何普遍的標志,因為它就自身而言是自相矛盾的。(李譯本,第88頁,序號為引者為討論方便所加)
這一段引文比前一段長,同樣是前談真理,后論真理性。從中段“所以”一詞的推理特征看,它似乎是通過關于真理的討論來說明真理性,一如引文1的論述方式。當然,這只是一個字面上的直觀印象。
[1]以分號為標志,分號前說明真理與之相關的對象必須與其他對象區(qū)別開來,分號后說明這一區(qū)別的原因或理由。[2]中的“于是”表示推論,由[1]談及推論關于真理的普遍標準。即使這句話本身沒有什么理解的問題,它們也明顯帶來一個問題:在引文1中,普遍標準是與真理性相關的,這里如何又與真理相關了呢?假如真理性與真理相同,引文1為什么要以與原文不符為代價來區(qū)別二者呢?假如二者不同,如何又從關于一方的論述推論關于另一方的論述呢?[3]則明確將真理與真理性混合討論,因此此前的問題在這里會同樣出現。[4]得出關于真理性的看法,由于前面的問題,因此它也會是有問題的。不僅如此,如果我們再做更進一步的分析,還會有更多理解方面的問題。
先看[3]。字面上可以看出,這一句談到如下幾個東西:知識的內容,真理,真理的標準,真理的標志,真理性的標準。從前兩個看,知識的內容被說成是抽象掉的,而真理又與這種內容相關。這里顯然是對二者做出區(qū)別,并且強調這是顯然的。但是這一區(qū)別卻給我們的理解帶來問題。假如真理如上所述是正確的認識,那么它與認識的內容相關大概就在于它本身也是認識,只不過它是正確的認識。因此如果抽象掉知識的內容,實際上也就抽象掉了真理。這樣一來,[3]似乎容易理解了,因為抽象掉知識的內容時也就連同真理一起抽象掉了,當然也就無法談論真理了。在這種情況下當然也就不可能談論真理性了。既然如此,還有必要區(qū)別真理和知識嗎?為什么要在這樣的區(qū)別之上談論真理性呢?而且,這樣的區(qū)別又如何能夠說明真理性呢?特別是,這一區(qū)別如何會是顯然的呢?
再看[1]。它一方面重復引文1的說明,另一方面又有區(qū)別:它談到真理乃是一種知識與其對象相一致。一般意義上的知識與一種知識無疑是不同的。正由于這種不同,才會有此種知識對象與彼種知識對象的區(qū)別,因而會有因對象不同而產生的此種知識與彼種知識的區(qū)別。所以這里才會說到一種知識與其對象不一致(卻可能包含著與其他對象相一致)的情況。認識到這一點則可以看出,[2]中所說的依然是真理,而不是一種真理,因而即使將真理理解為正確的認識,這里所說的也不是一種正確的認識,而僅僅是一般意義上的正確的認識。所以[2]說真理的普遍標準乃是適合于一切知識的標準,而不是僅適合一種知識的標準。正因為這種標準是普遍的,正因為它適合于一切知識,所以才會有[3]的問題,因為某一種認識與真理乃是有區(qū)別的。明確了這一點,[4]我們可以不談了,它不過以質料來說明認識的內容,以此與真理性區(qū)別開來。
對照其他譯本:韋譯本還是通譯“真理”(參見第97頁),問題同前;鄧譯本則在[3]和[4]采用了“真理性”一詞(參見第56頁),因而問題同李譯本。在筆者看來,中譯文“真理性”顯然有合理的一面。“性”一字表明它說的是一種性質,而不是一種道理或認識。而康德確實在非常努力地說明一種與知識不同的東西、一種消除了知識內容的東西。然而令人困惑的是,“真理”該如何理解?真理與真理性究竟是相同的還是不同的?真理的標準([2])與真理性的標準(引文1)究竟是相同的還是不同的?康德做出的區(qū)別是為了說明它們之問的不同嗎?康德是想通過真理性而對真理做出說明嗎?
實際上,以上問題都是由于翻譯造成的:原文中的wahrheit一詞被分別譯為“真理”和“真理性”。換句話說,以上問題在原文中是不存在的。如果與原文一致,應該將它只譯為“真理”,或者只譯為“真理性”。但是,僅譯為“真理”是行不通的,因為與康德的論述明顯不一致,正因為如此,譯者不惜以與原文不符為代價而增加了“真理性”這一譯語。那么,為什么不把wahrheit只譯為“真理性”呢?這里的原因可能比較復雜,至少有沿襲傳統的意思:一直以來都是將它譯為“真理”的。理解是翻譯的基礎,這就說明,一直以來人們也都是這樣理解的,因而會有韋譯本那樣的翻譯。正因為如此筆者才認為,李譯本和鄧譯本采用“真理性”這一譯語是一種進步。但是應該看到,這一進步是不夠的,因為它沿襲的那個傳統是有問題的,甚至是錯誤的,因而即使做了部分修正,仍然解決不了它所帶來的問題。在筆者看來,假如將Wahrheit譯為“真”,則可以消除以上引文中的問題:
【引文1】有一個古老而且著名的問題……:真是什么?對真的名詞解釋,即真乃是知識與其對象的一致,在這里是被贈與和預設的;但是人們要求知道,任何一種知識的真的普遍而且可靠的標準是什么。
可以看出,康德要討論的問題是:真是什么(或什么是真)?他給出的是關于真的現有說明:知識與對象的一致。這個說明被稱為語詞解釋,被看作是給定和預設的。它說明真乃是一種性質,它與認識相關,也與被認識的對象相關,特別是與二者的關系相關。這一點說明非常重要,它清楚地表明,真與認識乃是不同的東西。由此康德進一步說明,與真相關有一個問題,即探討它的標準。由于真與認識相關,因而這就是關于認識的真的標準問題。后者是有意義的,因為它不是隨意的,而是被稱為普遍而可靠的,因而與康德形而上學所要探討的東西相關。由此可見,康德這一段論述是一致的,沒有變更概念的問題。不僅如此,康德的論述非常簡單,似乎只是在陳述一個自明的問題。這一點不難理解。有關真的問題乃是自古希臘以來一直討論的。一個認識、一個斷定是不是真的,乃是非常自然的問題,所以真與認識乃是不同的東西。一個認識可以被說成是真的,也可以被說成是假的,因而人們不能隨意地說一事物是真的,因為這樣說乃是有標準的。所以人們要討論真之標準。從康德給出的有關真的名詞解釋可以看出,他知道亞里士多德所說的名言,說是者是就是真的,說是者不是就是假的,或者他至少知道以往的相似說法和認識。
【引文2】[1]真如果在于一種知識與其對象的一致,那么,這個對象就必須由此而與別的對象區(qū)別開來;因為一種知識如果與它所關聯的對象不一致,那么,即使它包含著某種可能適用于其他對象的東西,它也是假的。[2]于是,真的一個普遍標準就會是對知識的對象不加區(qū)別而適用于一切知識的標準了。[3]但顯而易見的是,既然人們就這一標準而言抽掉了知識的一切內容(與其客體的關系),而真又恰好涉及這種內容,那么,追問知識的這種內容的真的一個標志,就是完全不可能的和荒唐的,因而也不可能對真給出一個充分的、同時又是普遍的標志。[4]既然我們上面已經把一種知識的內容稱為它的質料,所以人們就將不得不說:對知識的真就質料而言不能要求任何普遍的標志,因為它就自身而言是自相矛盾的。(s.103)
真與知識不同,因而與某一種知識也是不同的。所以,[1]借助真與知識的關系說明一種知識與另一種知識的區(qū)別,同時還說明,為什么一種認識會是假的。在二值的前提下,這一點很容易理解,因為它不是真的。基于[1]的區(qū)別,[2]說明,這里考慮的真乃是認識的真,而不是某一種認識的真,因而所說的真之標準乃是抽象掉知識內容的東西。這樣似乎就有了一個矛盾,即如[3]所說,真與內容相關,但是所追求的真之標準卻是抽象掉內容的,因此也就有了這里以及[4]所說的那些麻煩和問題。
可以看出,康德的論述是一致的,都是關于真及其標準的,而不是關于真理的,也沒有關于真理與真理性的區(qū)別。而且,他論述中的主要觀點也是清楚的,即真與認識乃是不同的,但是真與認識相關,與認識的內容相關。正是由于它的這些特征,因而在探討和追求它的一種普遍而可靠的標準時就會產生問題:認識是有內容的,而真與知識內容相關。假如抽象掉認識的內容,如何能夠尋找這種普遍的真之標準呢?
由此還可以看出為什么筆者稱贊中譯文采用“真理性”時做出的努力,因為這說明譯者認識到康德在這里說的Wahrheit乃是一種與認識有區(qū)別的東西,因而不是“(真)理”,并是“性(質)”;為什么筆者批評中譯文采用“真理”這個譯名,因為這一方面造成與原文的不一致,另一方面也帶來上述理解中的問題。特別是,盡管譯者認識到相關論述中所說的一些Wahrheit不是真理,并試圖采用不同的譯語來顯示出這里的區(qū)別,但是表述的結果仍然是含混不清的,比如文中既談到真理性的標準,也談到真理的標準([2])。
一定會有人認為,中文“真”一詞不能表達Wahrheit一詞的含義。即使用“真”來翻譯并字面上保持一致,也并沒有反映出Wahrheit一詞的本來含義,即它一定有真理的意思。這樣就需要我們考慮,康德說的究竟是什么意思,他究竟以Wahrheit表達了什么意思?他以它表達的究竟是真理這一個意思,還是表達了真這一個意思,還是表達了真理和真(理性)這樣兩個意思呢?
傳統哲學受到的批評之一是不區(qū)分語言與語言所表達的東西。仔細分析康德的論述可以看出,那里他是有關于語言的考慮的,比如談到的“名詞解釋”,只不過似乎很難看到更多的類似說明。筆者認為,區(qū)別語言與語言所表達的東西,不僅對分析哲學是重要的,對傳統哲學也是重要的,在討論有關是與真的問題時尤其是這樣。這里筆者想基于這一認識,借助筆者構造的句子圖式來說明康德的以上論述。
先看引文1和2。其中沒有明確的關于語言的論述,但是有明確的關于真理與知識的論述。那么根據句子圖式應該如何理解它們呢。認識是由句子(語言)表達的,這是常識。引文中的“知識”“知識的內容”等顯然不能在“句子”一行,因為它們可以是語言所表達的東西,但它們不是語言,因而它們不是句子,不是語言層面的東西。它們也不能在“真值”一行,因為它們肯定不是真假,盡管可以有真假,可以與真假相關。所以,它們只能在“思想”一行。思想是句子所表達的東西,知識、知識的內容也是句子所表達的東西,只不過稱謂不同。
確定了這一點,我們再來看“真理”:它應該在哪一行呢?肯定不在“句子”一行,因為它不是語言,因而不是語言層面的東西。這樣只能在其他兩行考慮。假如在正確的認識這種意義上理解,它似乎應該在“思想”這一行,因為正確的認識也是認識,這樣它與真就會是不同的東西。假如在真的意義上理解,它似乎應該在“真值”這一行,這樣它就會是與思想不同的東西,即與認識不同的東西,這樣它就不能是認識或“理”。假如在真思想這種意義上理解,因為正確的認識指的是真的認識,它似乎應該在“思想”與“真值”這兩行,即二者結合而構成的東西。但是這樣一來就無法理解,康德為什么要竭盡全力將真理與認識內容相區(qū)別。
最后我們看“真理性”,它應該在哪一行呢?它肯定不能在“句子”這一行,它似乎也不在“思想”這一行,這樣它似乎只能在“真值”這一行。
有了以上認識,我們就更清楚地看到譯文的問題。無論它是不是認識到康德關于Wahrheit的論述包含著有關語言層面和語言所表達東西層面的區(qū)別,至少認識到康德關于知識內容(語言所表達的東西)層面的考慮,也認識到與知識內容完全不同的東西的考慮,因而將Wahrheit譯為“真理性”。問題是,“真理性”一詞來源于“真理”,而“真理”這一譯語是如何考慮的呢?由于保留了“真理”這一譯語,由此固然與真理性形成區(qū)別,但是也顯示出在思想層面的理解和認識。這樣就帶來了理解的問題:一會兒是真理的標準,一會兒是真理性的標準,真理與真理性難道不是不同層次的東西嗎?它們的標準難道不是不同層次的東西嗎?如此含混的論述是康德要表達的意思嗎?或者,康德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假如這會是康德的意思,那么他為什么要刻意做出這樣的區(qū)別呢?
再看修正譯文(引文1和2)。康德所說的真顯然是在“真值”這一行。因而他所說的關于它的普遍而可靠的標準也是在這個層面上考慮的。由此出發(fā),康德的論述大體上是清楚的。比如關于知識與對象相一致的說明,由于知識屬于思想層面,因而與真乃是不同層面的東西,所以通過知識來說明真乃是可以的。正是由于它們屬于不同層面,康德在談論真之標準的時候可以說它是抽象掉知識內容,或對知識對象不加區(qū)別、適合一切知識等等,因為所有這些東西都不是在真(真值)這個層面,而是在思想的層面,即一個完全不同的層面。
現在可以看出,康德要討論的問題,包括真是什么、真之標準等等,都是“真值”這個層面的東西。他的質疑是,知識是有具體內容的,而真乃是脫離具體內容的,因而如何能夠得出有關知識的真的普遍標準?康德的質疑是不是有道理的乃是可以討論的,但是借助句子圖式可以看出,他的區(qū)別還是明顯的,基于該區(qū)別提出這樣的質疑似乎也是自然的,而且這樣的質疑直觀上也不能說是絲毫沒有道理的。
有人對筆者提出的觀點——應該將truth譯為“真”——提出批評,認為truth有復數和加冠詞表達的方式,在這種情況下只能譯為“真理”,不能譯為“真”。筆者認為,這種表達方式是有的,但是它們應該視上下文譯為“真句子”(true sentence)、“真判斷”(true iudgment)、“真命題”(true proposition)、“真思想”(true thought)、“真陳述”(true statement)等等。字面上可以看出,“句子”是語言層面的,“命題”和“思想”是涵義層面的,“判斷”含糊一些,既可以理解為語言層面的,也可以理解為涵義層面的。但是它們都不是意謂層面的。它們都與真相關,都可以是真之載體,但是它們都不是真。即便與“真”組合表達,比如“真句子”“真命題”,它們也不是意謂層面的東西。但是,正因為與“真”組合,它們暗含著語言與意謂或涵義與意謂層面的東西相結合,因而不是單層次的東西。當然,這樣與真也就有了區(qū)別。認識到這一點則可以看出,即使將truths或a(the)truth譯為“真理”,它也是(或至少主要是)涵義層面的東西,而不是意謂層面的東西,因而與真乃是不同的。
有人可能會說,句子圖式是弗雷格式的思想方式,而不是康德的(傳統哲學的)。確實是這樣。弗雷格明確指出,句子的涵義是思想,句子的意謂是真值,而康德從來也沒有這樣的論述。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我們不可以借助句子圖式來理解康德的思想,也不意味著康德沒有做出相似的區(qū)別和討論。實際情況是,句子圖式只是一個工具,它幫助我們認識到,句子與它所表達的東西,比如思想,乃是不同層面的東西,而真又是與它們不同層面的東西。在康德這里,我們恰恰看到關于真與認識及其內容的明確區(qū)別,由此我們可以認識到,康德認識到真與認識乃是完全不同的東西,而且他正是在借助這種不同來探討真是什么。有人可能會認為,由于康德沒有做出句子圖式那樣的區(qū)別,因而他在使用Wahrheit一詞時可能會有多種考慮,或者并不是很明確。在筆者看來,假如真是這樣,就應該在翻譯中保留他的這種多重或不是很明確的考慮,而不應該僅僅表達出譯者所理解或認為的一種意思。具體到上述引文,康德使用的是Wahrheit一詞,沒有冠詞和復數標記,因此只能譯為“真”,而且這也恰恰符合他的相關思想及相關討論。最保守地說,這有助于我們理解康德關于真的說明、關于真與知識的區(qū)別以及所有相關討論。
理解康德有關真的論述,目的在于更好地理解康德的相關思想。為了更好地理解上述引文,我們再看一段論述:
【引文3】但僅就形式而言(除去一切內容)的知識,則同樣顯而易見的是:一種陳述知性的普遍必然規(guī)則的邏輯,也必須在這些規(guī)則中闡述真之標準。與這些規(guī)則相矛盾的東西,就是假的,因為知性在這里與自己普遍的思維規(guī)則相矛盾,從而也就與自己本身相矛盾。但這些標準僅僅涉及真之形式,即一般思維的形式,就此而言是完全正確的,但并不是充分的。因為盡管一種知識可能完全符合邏輯形式,也就是說,不與自己本身相矛盾,但它畢竟始終可能與對象相矛盾。因此,真的純邏輯標準,即一種知識與知性和理性的普遍的、形式的規(guī)則相一致,雖然是一切真的conditio sine qua non[必要條件],從而是消極的條件,但邏輯卻不能走得更遠,邏輯不能憑借任何試金石來揭示不涉及形式而是涉及內容的錯誤。(s.103-104)這段話緊接引文2,依然在談論真,但是明顯也談到邏輯,談到邏輯與認識的關系。應該指出,以上三段引文都是康德在談及先驗邏輯的劃分時的論述,因而康德關于真的論述也是與邏輯密切相關的。
邏輯研究形式,或者邏輯只考慮形式而不考慮內容,這是傳統的認識和說法,所以康德在談論邏輯的時候會談論形式。字面上可以看出,他從形式方面來談論知識,并且明確地說這樣的形式是沒有內容的。邏輯陳述普遍性的規(guī)則,也要陳述真之標準,而這些規(guī)則是與知性相關的。由此我們看到三個不同的東西:知性、規(guī)則、真之標準。從康德的論述看,它們無疑是相互聯系的。但是,它們之間是一種什么樣的聯系呢?它們之間的區(qū)別又是什么呢?如前所述,借助句子圖式可以看出真之標準是在意謂層面的。那么其他二者呢?規(guī)則是與真之標準對應說的,因而是不同層次的東西。由于借助形式說明它是沒有內容的,因而它不會在涵義層面。這樣它只能在語言層面。這一點是可以理解的。無論什么規(guī)則,總是有表達形式的,或者,至少要通過語言表達出來,即今天所說的句法。句法層面表達的東西當然是有語義的,這種語義即是真假。所以,康德實際上是以自己的方式說明了邏輯的句法和語義兩個層面的區(qū)別以及它們的聯系,并將這兩個層面的東西看作是顯而易見的。盡管傳統邏輯不是形式化的,康德的相關認識也是用自然語言表達的,但是他的這一區(qū)別和論述卻是不錯的。
基于以上區(qū)別,康德對知性做出兩點說明:其一,若是違反邏輯,知性一定會出問題,因為這樣就會與“普遍的思維規(guī)則發(fā)生矛盾”,言外之意,知性一定要符合邏輯;其二,僅僅符合邏輯也依然是不夠的,因為一種知識可能會與對象相矛盾。從句子圖式可以看得非常清楚,前一點是在語言層面說明的,相關的有關真假的說明則是從意謂層面說明的,而后一點是從涵義層面說的:知識是語言表達的東西。他所說的對象則不是語言表達的東西,因而不屬于句子圖式的范圍,而是外界中的東西。
值得注意的是康德的兩個用語:一個是“假的”(falsch),另一個是“錯誤”(Irrtum)。這兩個不同的詞具有不同含義和用法,也有相似的含義。“假的”與“真的”(wahr)相對立,既是日常用語,也是邏輯用語。“錯誤”只是日常用語,不是邏輯用語。康德所說“與這些規(guī)則相矛盾的東西,就是假的”,無疑與真之標準的說明相關。或者,正因為與真相關,他采用了“假的”這一用語。可以看出,真假是意謂層面的考慮,而形式是句法、即語言層面的考慮。所以他的論述是清楚的。而康德所說的“涉及內容的錯誤”,無疑考慮了涵義層面的東西,因而采用“錯誤”一詞,以此與意謂層面的考慮區(qū)別開來。這些用語的不同實際上也顯示出康德在論述過程中做出的一些區(qū)別。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雖然沒有弗雷格那樣明確的關于涵義和意謂的區(qū)別說明,但是康德還是在語言與語言所表達的東西方面做出一些區(qū)別。借助句子圖式可以看出,他實際上討論了三個層次的東西,并且說明真屬于其中一個層次,而邏輯探討其中兩個層次。所謂邏輯不能走得遠,指的是邏輯與其中的一個層次無關,即與知識內容這個層面無關。在康德看來,探討形而上學問題應該從邏輯出發(fā),因為邏輯是可靠的學科。但是探討形而上學,完全脫離知識內容也是不行的。這樣,他既從邏輯出發(fā),又基于以上區(qū)別說明邏輯的問題:由于消除了內容,因而不是充分的,不能走得更遠。這樣也就為他的形而上學研究指明了方向,同時也為從他稱謂的“形式邏輯”(或者一般邏輯或普遍邏輯)過渡到他自己的“先驗邏輯”奠定了基礎。
本文的目的不是要討論康德關于真的論述是否有道理,是否有什么問題,因此不對他的論述再做深入探討。本文旨在以康德的論述為例指出,將Wahrheit譯為“真理”乃是有嚴重問題的,甚至是錯誤的。因為這一做法字面上曲解了、至少混淆了Wahrheit一詞在使用中所表達的意思,因而不能清晰而正確地反映相關思想。應該看到,有關Wahrheit的問題在康德著作中是重要的,在其他哲學家的著作中同樣是重要的。正如將Wahrheit譯為“真理”給理解康德的著作帶來問題一樣,這樣做也同樣會給理解其他人的著作帶來問題。筆者想再次強調,應該將truth(Wahrheit)譯為“真”,并且在或者至少主要在是真的這種意義上理解它。不僅如此,正像筆者在關于being問題的討論時所指出并強調的一樣,這不是一個簡單的翻譯問題,而是如何理解西方哲學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