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簡“折鞮”再釋

李 蓉

（西南大學 漢語言文獻研究所，重慶 400715）

一、引言

放馬灘秦簡、睡虎地秦簡、隨州孔家坡漢簡中的《日書》篇均有與占盜相關的數術文獻記載。三批簡牘的占盜篇內容均為十二地支與十二禽名相連，以此推測十二地支日中盜賊的身份、姓名、體貌特征、性格、藏物之所等。其中“折鞮”一詞在放馬灘秦簡《日書》中共出現兩次，分別是《日書甲種·十二支占盜》①第41 簡、《日書乙種·十二支占盜》第77 簡。茲將兩簡釋文轉錄如下：

亥，豕殹，盜者中人殹（也），爯在屏圂方，及矢（屎），其為人長面、折鞮、赤目、長發，得。41

亥，豕殹，盜者中人殹（也），爯在屏圂方，及矢（屎），其為人長面、折鞮、赤目、長發，得。77

兩簡內容一致無二，均是亥日對盜賊身份、體貌特征、藏物之所及能否捕獲該盜賊的占測。其中，與描繪盜賊面部特征的“長面、赤目、長發”等并列的“折鞮”一詞，具體意義不明，迄今未有專篇文章對其全面深入探究，僅吳小強、宋華強等幾位先生對“折鞮”進行過簡短討論（詳參下文）。筆者在吳、宋等先生的基礎上，略陳淺見，對“折鞮”一詞進行再釋讀，以期“折鞮”在簡文中有更通暢的理解。不當之處，祈請方家指正。

二、諸家"折鞮"之說辨析

（一）盜名說

《中國簡牘集成》注釋“折鞮”“或為盜名”[1]，我們認為此釋可商。綜合整支簡文，“折鞮”位處“長面”“赤目”“長發”系列面部特征詞語當中，與之當為并列平行關系無疑，將“折鞮”釋作盜名，既有違詞匯間平行并列關系又于上下文文意難安。通讀對比秦簡相關內容可發現，簡文記錄占卜盜賊姓名時，體例作“名曰某”例如同篇簡38、簡39：

申：……為人美，不牷，名曰“環”。38

酉：……爯在囷屋東屒水旁，名曰“灌”。39

在載錄盜賊姓名之前，有類似“名曰”的提示語，并且名字常位居簡牘末端。另外，從其他秦簡中也并未發現有如此例，將盜賊或人名直接安插在一系列具有并列平行關系的描述性詞語當中，于理不通。因此，釋“折鞮”作盜名，恐難令人信從。

（二）瘸腳說

吳小強釋“折鞮”為“瘸腳。鞮，原意指革履”[2]。對此觀點我們存疑，且認為“折鞮”描述的是盜賊面目特征，非身體下肢特征。首先，吳文將“折鞮”限于盜賊外貌特征范圍內，符合語言事實，然而從本義“革履”到引申義“瘸腳”此間雖有聯系，但引申過程似跨度過大，且缺乏有力的理據與具體文獻用例為佐證。其次，出土文獻和傳世文獻中確無“折鞮”一詞表示“瘸腳”之用例。再者，從表并列關系的這一組體貌詞匯而言，簡文描述盜賊臉長、眼紅、發長，皆表人面部特征。對讀其他與放馬灘秦墓簡牘占盜篇相似秦簡文里有關盜賊體貌特征的記載時，我們發現多作臉、頭、目、頸等上部特征描寫，而較少對盜賊下肢進行描寫。如放馬灘秦簡日書甲種簡32 一、30 二作：

寅，虎殹。以亡，盜從東方入，有從出，臧山谷中。其爲人方面、廣頰、睘目，盜它所，卜殹，不得。32又睡虎地秦簡有（日書甲種簡72 背）：

卯，兔也。盜者大面，頭□〈□〉，疵在鼻，臧（藏）於草中。30因此，我們更進一步鎖定“折鞮”當表示肩部以上的面部特征。

（三）抬頭紋說

復旦讀書會認為“折鞮”表示面部特征，準確無疑，但該文評論者補釋“折鞮”為抬頭紋，我們則存異。復旦讀書會認為，語音上“讀‘鞮’為‘題’，‘題’指額頭，《楚辭·招魂》：“雕題黑齒，得人肉以祀，以其骨為醢些。”王逸注：“題，額也。”“折”義不明。”[3]翻檢字典辭書發現“鞮”“題”互通，讀“題”亦順理成章，如《集韻》田黎切，音題。亦革履也；《中華大字典》釋鞮“都黎切音低，田黎切音題，齊韻。”從音近通假看，“鞮”“題”為形聲字，皆從“是”得聲，“鞮”借作“題”，有理論支撐，用于表“額頭”，文意上亦通順。

若具體分析“折鞮”，知該詞由“折”“鞮”兩個語素構成，“折”同為詞中語素，本身不容忽視，應有相應的意義，方能使詞意完備。假使“折”義正如評論者“苦行僧”所言：“折可能是‘曲折’或‘折迭’引申出來與‘皺紋’類似的意思，那樣的話，‘折鞮（題）’可能就是說額頭上的皺紋了，此皺紋就是我們平時說的抬頭紋，抬頭紋也是很明顯的面部特征。”[3]那么，“折鞮”應為偏正結構，“鞮”充當名詞，表示盜者面部具體所指；“折”用作形容詞，承擔修飾限制“鞮”的功能，“折鞮”為偏正結構無異議，僅在“折”“鞮”具體所指存異。綜合讀書會與評論者觀點可推知，鞮（題）”表示額頭上的抬頭紋，從語音、結構上皆通順。但明訓詁周知“一個詞語同時代及相近歷史時期的文獻用例是詞義訓釋的土壤”[4]34，找到相應的文獻用例，我們可以說此說可從。然而，在傳世文獻和出土文獻中皆未找到相同、相類用例，“折鞮”一詞儼然是孤證一例，因此，此說仍有繼續深入探討的必要。

（四）塌鼻子說

宋華強認為簡文中“鞮”字可能是“鞨”字的誤寫，因為在秦簡中“是”與“曷”形近，訛混不無可能，“疑簡文‘折’下‘鞮’字實為‘鞨’字誤釋，或簡文把‘鞨’字誤書為‘鞮’。‘鞨’當讀為‘頞’，《說文》：‘頞，鼻莖也。從頁，安聲。齃，或從鼻、曷。’段玉裁注：‘曷聲也。’‘鞨’、‘齃’幷從‘曷’聲，故‘鞮’可讀為‘頞’。”[5]66-83音讀上我們贊同宋華強，與其觀點相左之處，是“折”的釋義。對宋釋“折頞”為“塌鼻子”表示懷疑，即不認同將“折”釋作“塌”，進而不認為“折鞮”表“塌鼻子”。

三、折鞮再釋：鼻頸褶皺說

復旦讀書會的短注給我們訓釋“折鞮”一定啟發，從音近假借或者字形訛誤角度更可能找到合理解釋。宋先生將“鞮”視作“鞨”的誤寫字，且“鞨”假借作“頞”，我們認為可從。對于“鞮”字釋義，則以宋華強將“鞮”看作“鞨”的訛誤字，繼而將“鞨”讀為“頞”為長，“折鞮”可理解為鼻子曲縮的樣子。

（一）鞮鞨訛誤、鞨頞通轉

我們通過窮盡性收集、對比秦簡中帶有部件“是”“曷”的字形后，發現部分字形中“是”“曷”形近，如下表《睡虎地秦墓簡牘》中的“堤”字、“騠”字部件“是”與《龍崗秦墓簡牘》“謁”字部件“曷”。“是”所從的“日”與“曷”所從的“曰”，在秦簡中的字形上本就相差無幾，且“是”所從之“正”與“曷”所從之“匃”筆畫相同，筆勢較接近。在由篆到隸的演變時期，秦隸作為當時已被廣泛使用的俗字體②，由于書寫不規范或書手疾書等原因，將“是”誤寫成“曷”，造成“鞨”訛作“鞮”也應屬情理之中。

“鞨”見于《廣韻》，胡葛切，屬曷韻匣母字,“頞”與“齃”屬一字異體。《說文解字》云：“‘頞’鼻莖也，從頁安聲，烏割切，齃，或從鼻曷”[6]179，屬曷韻影母字，“鞨”“頞”（齃）韻同且聲紐相近，即同為喉音聲紐，音理上可通。

《說文解字注》“頞”字條云：“鼻謂之準，鼻直莖謂之頞。”段玉裁在“顏”字條下有云“顏，眉之間也。各本作眉目之間，淺人妄增字。”析言兩眉間、兩目間實各有所指，非能一概而論，言“兩目間已是鼻莖謂之頞。”[7]421綜合段注對“頞”“顏”的注解可知，“頞”即兩目之間挺直的鼻莖或鼻頸。

（二）“折”表曲折皺縮

“折鞮”之“折”或表曲折不平、皺縮義。從傳世文獻的相關用例看如，《后漢書·卷五十三·周黃徐姜申屠列傳》“燮生而欽頤折頞，丑狀駭人。頤，頷也。欽頤，曲頷也。說文曰：‘頞’鼻莖也，折亦曲也。”[8]1743《后漢書》將“折”釋作“曲鼻”，可見“折”此處確表“曲”意。“折鞮”可理解為鼻子曲縮的樣子。又如《四書釋地》云“頞，鼻頸也。孫奭疏云，民皆蹙其鼻頸而愁悶也。且按《史記·蔡澤傳》蹙齃，齃即鼻蹙眉也。”[9]413“蹙齃”即“蹙頞”，可知“蹙齃”表示皺縮鼻頸，可與皺眉同表憂愁貌。綜上可得“折頞”之“折”與“蹙頞”之“蹙”，義近，同表“曲折，皺縮”義。

對比分析原簡后，我們于秦漢簡《十二支占盜》的相關研究中發現，十二地支不但同十二禽名兩相對應，且該支日盜賊具有所對應禽的相似特征。如李李學勤先生的《簡帛輯佚與學術史》提及十二禽名乃后世十二生肖之濫觴，同時盜賊的體貌特征與當日對應的禽類有緊密聯系，更確切說“盜犯具有該支之禽的某種特征，且將所竊之物藏在該禽習慣居處的地方。例如睡簡日書中，子為鼠，盜犯容貌為‘兌（銳）口希（稀）須，善弄手，黑色，面有黑子焉’，這不是很像老鼠嗎？所竊之物，‘臧（藏）于垣內中、糞蔡下’，蔡亂草，也正合于老鼠的習性。”[10]165再如放馬灘秦墓簡牘《十二支占盜》卯日為兔，盜賊“短面”與兔子特征切合；未日為羊，盜賊“小頸、大腹、出目”，與羊的體貌特征相似；“折鞮”既然出現在亥日，亥日為豕，盜賊面部特征是“長面、折鞮、赤目、長發”，這些面部特征應該同豕的面部特征存在相似之處。

不妨與睡虎地秦簡、孔家坡漢簡盜篇中亥日所描寫盜賊面部特征相比較，睡簡中亥日，盜賊是“大鼻、長脊”；孔簡亥日，盜賊是“大鼻、長脊、出首”；可以發現三簡“所形容盜者面部特征為‘大鼻、長脊、長面、赤目、長發’等，都與豬切合。”[10]67“鞮”前文討論已明確為“鼻”或“鼻莖”，那“折”作形容詞是如何修飾“鞮”？換言之“折”到底指豬鼻子何種特征？綜前文所論，我們認為“折”義同“蹙”表示曲折皺縮。只要仔細觀察一下豬鼻子，其實也能發現，豬鼻除了大、直外，其鼻頸上布滿了褶皺，特征鮮明。綜上，我們認為“折鞮”是形容盜賊鼻頸褶皺的樣子。

四、結語

此前對“折鞮”的訓釋有“盜名”“瘸腳”“抬頭紋”“塌鼻子”四說。前兩者距面部特征相差甚遠，后兩說雖近似亦可繼續深究。簡文在記錄盜賊面部時會突出其顯著特征，布滿褶皺的鼻子相較于更常見于中老年人“抬頭紋”，及東方面孔中多見的“塌鼻子”而言，特征應是格外鮮明，容易識別，同時符合豕的面部特征。因此“折鞮”釋作鼻頸上多褶皺或更切近簡文本義。

注釋：

①《放馬灘秦墓簡牘·日書》甲種、乙種中的篇名《十二支占盜》及釋文均引自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湖北省博物館、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陳偉主編.秦簡牘合集（四）[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5 年。

②“俗體”的稱謂，是引自裘錫圭先生說法，“秦系文字的俗體就是隸書形成的基礎。戰國時代秦國文字的正體演變為小篆，俗體則發展成為隸書，”即我們所言的“俗體”是與當時官方正體小篆相對而言的概念。裘錫圭著.文字學概要[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