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古建筑學家,母親有她獨特的作風。她把科學家的縝密、史學家的哲思、文藝家的激情融于一身。從她關于古建筑的研究文章,特別是為父親所編《清式營造則例》撰寫的緒論中,可以看到她在這門科學上造詣之深……那時期,父親的論文和調查報告大多經過她的加工過色。父親后來常常對我們說,他文章的“眼睛”大半是母親給“點”上去的……
三十年代是母親最好的年華,也是她一生中物質生活最優裕的時期,這使得她有條件充分地表現出自己多方面的愛好和才藝。除了古建筑和文學之外,她還做過裝幀設計、服裝設計;同父親一道設計了北京大學的女生宿舍,為王府井“仁立地毯公司”門市部設計過民族形式的店面。她單獨設計了北京大學地質館,……
1937年6月,她和父親再次深入五臺山考察,騎著騾子在荒涼的山道上顛簸,去尋訪一處曾見諸敦煌壁畫,卻久已湮沒無聞的古廟——佛光寺。7月初,他們居然在一個偏僻的山村外面找到它,并確證其大殿仍是建于唐代后期(公元857年)的原構,也就是當時所知我國尚存的最古老的木構建筑物(新中國成立后,在同一地區曾發現了另一座很小的廟宇,比佛光寺早70多年)。這一發現在中國建筑史和他們個人的學術生活中的意義,當然是非同小可的。直到許多年以后,母親還常向我們談起當時他們的興奮心情,講他們怎樣攀上大殿的天花板,在無數蝙蝠扇起的千年塵埃和無孔不入的臭蟲堆中摸索著測量,母親又怎樣憑她的一雙遠視眼,突然發現了大梁下面一行隱隱約約的字跡,就是這些字,成了建筑年代的確鑿證據??上н@竟是他們戰前事業的最后一個高潮。7月中旬,當他們從深山中走出時,等著他們的,卻是盧溝橋事變的消息!
戰爭對于父母來說意味著什么,他們當時也許想得不很具體,但對于需要做出的犧牲,他們是有所準備的。這點,在母親1937年8月回到北平后給正在北戴河隨親戚度假的8歲的姐姐寫的一封 (奇跡般地保存了下來的)信里,表達得十分明確。母親教育姐姐,要勇敢,并告訴她,爸爸媽媽“不怕打仗,更不怕日本人”,因此,她也要“什么都頂有決心才好”。就這樣,他們在日軍占領北平前夕,拋下了那安逸的生活、舒適的四合院,帶著外婆和我們姐弟,幾只皮箱,兩個鋪蓋卷,同一批北大、清華的教授們一道,毅然地奔向了那陌生的西南“大后方”,開始了戰時半流亡的生活……

解放了,母親的病沒有起色,但她的精神狀態和生活方式,卻發生了重大的變化。新中國成立初期,姐姐參軍南下,我進入大學,都不在家。對于母親那幾年的日常生活和工作,我沒有細致的了解。只記得她和父親突然忙了起來,家里常常來一些新的客人……母親有過強烈的解放感。因為新社會確實解放了她,給了她一個前所未有的、新的、崇高的社會地位。在舊時代,她雖然也在大學教過書,寫過詩,發表過學術文章,也頗有一點名氣,但始終只不過是“梁思成太太”,而沒有完全獨立的社會身份。現在,她被正式聘為清華大學建筑系的一級教授、北京市都市計劃委員會委員、人民英雄紀念碑建筑委員會委員,她還當選為北京市第一屆人民代表大會代表、全國文代會代表……她真正是以林徽因自己的身份來擔任社會職務,來為人民服務了。這不能不使她對新的政權、新的社會產生感激之情。
那幾年,母親做的事情很多,我并不全都清楚,但有幾件我是多少記得的。1950年,以父親為首的一個清華建筑系教師小組,參加了國徽圖案的設計工作,母親是其中一個活躍的成員。為自己的國家設計國徽,這也許是一個美術家所能遇到的最激動人心的課題了。在中國歷史上,這也可能是一次空前絕后的機會。她和父親當時都決心使我們的國徽具有最鮮明的民族特征,不僅要表現革命的內容,還要體現出我們這文明古國悠久的文化傳統。1950年6月全國政協討論國徽圖案大會,母親曾以設計小組代表的身份列席,親眼看到全體委員是怎樣在毛主席的提議下,起立通過了國徽圖案的。為了這個設計,母親做了很大貢獻,在設計過程中,許多新的構思都是她首先提出并勾畫成草圖的,她也曾多次親自帶著圖版,扶病乘車到中南海,向政府領導人匯報、講解、聽取他們的意見……
母親在生命的最后時刻所參與的另一項重要工作,是人民英雄紀念碑的設計和建造。這里,她和父親一道,也曾為堅持民族形式問題做過一番艱苦的論爭,當時他們最擔心的,是天安門前建筑群的和諧,會被某種從蘇聯“老大哥”那里抄得來的青銅騎士之類的雕像破壞掉。母親在“碑建會”里,不是動口不動手的顧問,而是實干者。
除了組織工作,母親自己又親自為碑座和碑身設計了全套飾紋,特別是底座上的一系列花圈。為了這個設計,她曾對世界各地區、各時代的花草圖案進行過反復對照、研究,對筆下的每一朵花,每一片葉,都描畫過幾十次、上百次。我還記得那兩年里,我每次回家都可以看到她床邊的幾乎每一個紙片上,都有她靈感突來時所匆匆勾下的某個圖形,就像音樂家們匆匆記下的幾個音符、一句旋律。然而,對于母親來說,這竟是一支未能完成的樂曲。
從1954年入秋以后,她的病情開始急劇惡化,完全不能工作了。每天都在床上艱難地咳著、喘著,常常整夜地不能入睡。她的眼睛雖仍然那樣深邃,但眼窩卻深深地陷了下去,全身瘦得叫人害怕,臉上見不到一點血色。
大約在1955年初,父親得了重病入院,緊接著母親也住進了他隔壁的病房。父親病勢稍有好轉后,每天都到母親房中陪伴她,但母親衰弱得已難于講話。3月31日深夜,母親忽然用微弱的聲音對護士說,她要見一見父親。護士回答:夜深了,有話明天再談吧。然而,年僅51歲的母親已經沒有力氣等待了,就在第二天黎明到來之前,悄然地離開了人間。那最后的幾句話,竟沒有機會說出。
北京市人民政府把母親安葬在八寶山革命烈士公墓,紀念碑建筑委員會決定,把她親手設計的一方漢白玉花圈刻樣移做她的墓碑,墓體則由父親親自設計,以最樸實、簡潔的造型,體現了他們一生追求的民族形式。
母親的一生中,有過一些神采飛揚的時刻,但總的說來,艱辛卻多于順利。她那過人的才華施展的機會十分短暫,從而使她的成就與能力似不相稱。那原因自然不在于她自己。
1955年,在母親的追悼會上,她的兩個幾十年的摯友——哲學教授金岳霖和鄧以蟄聯名給她寫了一副挽聯:一身詩意千尋瀑,萬古人間四月天。父親曾告訴我,《你是人間的四月天》這首詩是母親在我出生后的喜悅中為我而作的,但母親自己從未對我說起過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