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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夏(短篇小說)

2019-06-17 02:41:28潘紹東
北京文學 2019年6期

潘紹東

夏天說來就來了。整個小城就像擱在一只燒得通紅的炭盆上,這邊旺得不行,那邊還不斷往里添炭。氣溫一天攀一節樓梯。

一到夏天,老紀就有兩怕:頭怕熱,骨架子裹著近一百七十斤肉,尤其陽光酷烈的時候,等于鐵簽串著羊肉往火上烤;二怕吵,高血壓、冠心病,外面聲音一高里面血壓就飆,整個人都成了一只吹脹了的氣球,隨時都會炸掉。老伴死后,這情況更嚴重,身體和房間一下都被掏空只剩下一層薄紙糊的殼,似乎包括噪聲在內的任何東西一旦入侵就會將這殼兒戳破,房間和身子同時癟陷成一個僵死的平面——這殼兒要的不是噪聲或別的什么,而是活生生的血肉。

老紀家在六樓——這棟單位集資房的最高樓,沒有電梯,每次爬樓簡直都是一項艱苦的人生抗爭。以前買菜都是老伴,她打年輕時起就一直身輕如燕,拎著一袋菜上六樓大氣都不喘一個。現在就只能一切靠自己了。好在買一天可以吃兩天甚至吃幾天,平時就盡量少下樓,靠在陽臺上,點上一支煙,俯瞰下面匆匆來去的人流和車流。

樓下的車行道不寬,兩邊的人行道倒是闊綽,以至于要栽兩排樹才能給它以恰當的裝扮。一排廣玉蘭,春天開花,一朵一朵地白,像一只只歇在枝頭葉間的白鴿子。一排假楊梅,夏天開花,一簇一簇地黃,如同一串串小桐油燈籠。兩種花都香,香氣被熱氣蒸發得像一團團霧往樓上涌,然后鉆進鼻子里,蓋住遠處一家已停產的氮肥廠飄來的殘存的氨水味。賞花看樹這都是老伴死了才有的事,以前哪有這個心思,上班時忙于上班,退了后先是守著電視機調整心態,不到半年,老伴就被檢查出肺癌了,然后一輪輪住院。算來,老伴走了已整整三個月。

白天,腐蝕液般的陽光不停潑向空中和大地,人們紛紛避之唯恐不及。而一到傍晚,夜宵帳篷雨后蘑菇一樣陸續開在兩旁人行道上,將散步的行人攔阻得左彎右拐,像一只只行走在鄉間小路上的呆頭鵝。政府多次架著個大喇叭喊話,禁止夜宵攤點出店經營,但小縣城就是這樣,以夜宵攤販們的話說,出城三步就到了田里,禁這禁那這叫糞坑上搭涼棚擺也是臭架子,不如給老百姓留條不找你政府要油鹽錢的生路。城管吆喝過幾次,屁用都沒有,看又只是晚上出來,就干脆不再吆喝了。而閑著沒事做的,有樣沒樣但看世上,紛紛置備蘋果爐、電烤箱、烤肉機什么的夜宵行頭,租個門面就接二連三開張了,沒出三四年,這兒就形成了遠近聞名的夜宵一條街。據說縣衙里那些加晚班加餓了的大官細官,也會悄悄鉆進某個棚里,吃上一碗炒粉或一盤鹵豬耳朵。現在就算縣長自己來,這兒的夜宵攤恐怕也撤不掉了。

光吃吃喝喝的聲音倒不是特別大,加之在六樓,頂多相當于房里進一兩只蚊子而已。怕就怕小青年喝冒頂了,一言不合就掄拳頭砸瓶子,將深夜的一街寧靜砸得雞飛狗跳七零八落。好在這事兒不常有,110也出警及時,即便驚醒過來,一翻身就睡過去了。

從去年開始,出現了一種更惱火的情形——有人半夜背著個破吉他在夜宵攤點旁邊彈邊唱——為能得到食客們一首歌五塊錢的打賞。這一般在放暑假以后——因為他們基本都是大學生,聲音尚嫩卻故作滄桑,設備簡陋成本低廉,不求質量但求數量。也許是他們受了所就讀的大城市的影響,將壞風氣帶到縣城來了。去年正值老紀老伴化療期間,忽然有天夜里樓下響起又彈又唱的聲音,吵得老伴抓心撓肺鉆骨割皮,老紀又是打城管又是打110,甚至打縣長熱線,才斗法三天,就把那幫半大家伙給轟走了。

可是,老伴的病依然沒有好過來。

就在昨天,準確地說是在接近昨天晚上十點的時候,那彈棉花似的吉他聲和破鑼似的歌聲又響了起來。老紀所有的血一下就朝頭上涌,趕緊打110,不到半個小時,就讓那怪里怪氣的什么“心在跳情在燒”啞了火。老紀當時甚至有點小興奮,猶如喝了半兩二鍋頭。“小卵子,還想跟老子斗,吃足三扮桶鹽再來。”老紀將身子壓在陽臺的窗口上,點上煙,猛嘬一口,再往樓下狠狠吐出一線煙瀑,“小卵子有種你再來!”

還是來了。晚上十點多,老紀看完最后一集三集連看的抗日劇,然后洗涮睡覺。臨上床前,還不忘伸出腦殼往樓下掃了掃:“今夜里蠻自在,可以困個清靜覺。”

上床還沒合眼,那邊聲音就來了。先是吉他的聲音,不是那種雞刨屎的掃弦,而是由輕漸重的彈撥,然后是一個男聲的歌唱——絕對不是昨晚上那個粗野嘶啞的男聲,這個聽起來清秀稚嫩多了,應該年紀不大,或者說昨晚那個是大四男生的話,今晚這個可能就是在大學里剛剛待滿一年的新生蛋子。

“這幫毛都沒長齊的小卵子,輪著來玩老子?”老紀惱怒地一把抓過擱在床頭柜上已經關閉的手機,重新摁開,戳著110就打了過去。接線員是個年輕妹子,大約聽出老紀的聲音了:“大爺,又是你啊。”

老紀腦袋一昂就豎起了上半身:“你這妹子怎么說話的,沒事我吃多了找你們啊?”

接線員說了聲對不起,問是不是又是大眾路夜宵街有人唱歌一事。

“我年輕時候見你們警察那是開水里的面條,全身都是軟的,現在你們怎么自己變軟了,連幾個小卵子都治不了?”

接線員撲哧一笑:“大爺請理解,這類人員流動性大,今晚來的是這個,明天來的是另一個,很難根治,我們只能是有投訴就受理。”

老紀火氣消了一半:“好吧,那以后就別又是你又是你的。”

接線員這次有點玩笑的口吻了:“我也是有點奇怪呢,這條街怎么就只有大爺您打電話,可能是大爺的耳朵比誰都靈敏吧。”說著,自顧自哈哈笑起來。

老紀自己有時也奇怪,怎么住一樓二樓的那幫人不怕吵呢?去年唱歌時,他就想糾集一樓二樓的住戶們聯合給政府施壓,沒想到找了幾個人,都說他們陽臺、臥室兩層窗戶一關,一點也不覺得吵。有的還說,要是哪天外面沒動靜了,只怕反而睡不好了。還有的更過分,說老紀你定是人老心不老,老婆一病,你那里就急火攻心睡不著了。氣得老紀想跟每個人都干一仗。

雖然明知接線員是在開玩笑或是故意逗他開心,老紀火還是上來了:“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一條街總有耳朵靈的吧,別跟我磨洋工了,這邊還在嗚哇嗚哇地號呢。”

不到五分鐘,老紀就聽到牛喇叭踩點剎似的哞了兩下,既宣示已然迅速接警出警,又不至于驚擾正在休息的居民,分寸拿捏得剛好掐在點子上。

老紀起身,走到陽臺,眼睛跟著警燈走。

吉他還在彈唱。像是某種示威,彈撥改成了掃弦,一首聽起來如夜宵攤上的油煙味一樣放蕩的歌。

夏已過半,陽光依舊火辣辣

樹陰底下,你的眼(閃閃爍爍)

清涼的風撩起你的長頭發

慵懶的肆意的夏

……

警燈很快找到了吉他的聲源處。老紀甚至聽到警察與演唱者交涉的聲音。然后,整個世界重歸于只剩下食客們輕度絮語的安靜。

老紀已經毫無睡意——他預感到了某種挑戰,或者此時他更希望有挑戰來臨,就像一名決定去狩獵的獵手絕不甘心半路上打道回府一樣。他重新打開電視機,隨意調到地方臺戲曲頻道。頓時,哀號似的花鼓戲反十字調在房間里彌漫開來。

像應驗老紀的預感似的,吉他聲果然很快響起——警車上的人大約還能聽到,如果不繼續走遠的話。不過似乎也作了某種妥協,聲音并不在原來地方,而是距老紀遠了至少一百米,但老紀耳朵就是尖,居然能穿透本來就喧囂的戲腔,第一時間聽到那洋玩意兒的彈撥。

錯過就在剎那,眼前凋零的花

又一個夏,陽光依舊火辣……

這次,老紀打了很久的電話才連上線,而且110接線員似乎比老紀更不耐煩:“大爺,城西有兩幫人正在斗毆,我們在忙著調警力呢,你就忍一下吧。”說著掛了。

老紀氣雖然往上涌,但還沒讓他起跳——甚至這是他想要的結果,驢子卵就得用醋來熬:小妹子你不把老漢放在眼里,我就把你們局長放在眼里。

老紀找來記在本上的縣長熱線電話,直撥過去。

縣長當然不會接電話,值班人員聽聲音年紀也不大,還帶了點睡眼惺忪。老紀怕他迷糊,先給他提個醒:“聽得清我講話不?”

確認聽得清后,老紀不但將事說了,還將110不作為的事也說了。值班小伙說:“大爺,我這就要……”

老紀說:“你能不能不抽抽搭搭跟我說話?”

“大爺,我鼻炎犯了……”

“……你接著說。”

“我這就打電話要110處理,至于不作為的事,我明天向分管縣長匯報,您放心。”

“你沒聽過傳達最高指示不過夜么?我雖然不是什么最高指示,也是百姓呼聲啊。”

“大爺,百姓的事也得分輕重緩急。”

“人都被小卵子鬧得都要崩潰了,還不急?”

小伙子笑了笑,沒回應。

“非要鬧個人命關天才是急事?”

小伙子回答得很快:“那是急事。”

“好,小子,我現在就鬧去。”

老紀頓時覺得這個世界什么都靠不住。110靠不住,縣長熱線靠不住,兒子靠不住——盤錢費米二十幾年,一彈弓就遠走高飛去了北京,十天半月都難得有個電話,雖然要他住過去,但不到八十平的房,幾個人住在一塊兒這不是等于捂著嘴巴鼻子過么?甚至老伴也靠不住——結婚時說什么白頭到老百年好合,還沒四十年的工夫就陰陽兩隔,成了再也不搭界的兩路人。

下完一百一十二個臺階,老紀感覺比別人上同等的臺階還要累,腦門像裝了一個噴頭,他有些后悔甚至有點怯懦——這種身體狀況已經完全不適應戰斗了。他將攥在手里的鑰匙和手機揣進肥大的西裝短褲兜里,伸手從額頭到下巴抹了一把汗,站著不動將氣喘勻,然后走出大門。

沒有一絲風,鹵味塞滿了整個街道。一幢幢帳篷與“肖氏燉腸”“羅胖子心肺湯”“老甘口味蛇”之類的立式廣告箱構成油膩的密林。老紀像一個原始森林里的探險者,朝吉他彈唱的方向移動著自己沉重的肉身。

男孩的個頭挺高,但瘦,像一只伶仃的竹掃帚。他穿一件海魂衫,胸前別著一只麥克風,挎著一部橙色的上面有不少貼紙的吉他,屁股后面拖著一只像豎著的抽屜一樣的音箱。他絲毫沒有注意到老紀的到來——他在投入地為一幫正吃著龍蝦喝著啤酒的小青年唱歌。

“給我停下!”老紀沖他喊道。

男孩瞟了老紀一眼,僅僅是瞟了一眼。吃龍蝦的小青年卻齊刷刷地望向老紀。

“跟老子停下,你這是擾民你曉得不?”老紀舉著右手,手掌做出一個砍斫動作。

這是一個極具威脅力的動作。男孩停了下來,露出一個略顯歉意的表情,但似乎并不害怕,眼睛里閃出一道耿介的光。

可有人說話了,是吃龍蝦的那幫人中的一個:“老家伙你吵什么吵?這歌是我們出了錢的。”

這一情況是在老紀意料之外的——對手和潛在的對手遠遠不止一個人,雖然自己的盟友也應該不少,但他們此刻都像豬一樣在呼呼大睡。

“你們這幫小卵子還有理了?還曉得有王法不?”老紀粗著喉嚨吼道,但明顯心理準備不夠,說出最后一個字時聲音已經發虛。

幾乎同時,桌子像被大風一樣掀倒,眾多的碗、筷子、龍蝦肉和龍蝦渣、啤酒瓶和啤酒液瞬間朝老紀的方向飛來,盡管還在中途就紛紛撲落到地上,但隨后六七雙手迅速接管了它們的凌厲,像一座天降圍欄將老紀圈住。

“想打人怎么著?”老紀外強中干的聲音里散發出求援的信號。但無濟于事——除了男孩喊了句“別打別打”,再沒有第三方援助力量。

“打的就是你!”

“打的就是你!”

此起彼伏的吼叫和拳頭一齊轟向老紀,令平時撮鹽入火的老紀還沒來得及大展經綸,身子就像一截早已被白蟻蛀空的朽木,幾個推搡就轟然倒地。

“媽的,壞人變老了,還沒動他,他就先訛上了。”

“干脆給他加點碼。”

一只腳踢向老紀的屁股。老紀身體晃動了一下,嘴唇除了發紫,已發不出任何聲音。

“你們不能打人!”男孩已將吉他取下放在音箱上,過來扯住另一只伸向老紀的腳。

可又一只腳也伸向了老紀。老紀的身子又晃動了一下。

“你來扯什么扯,點兩首歌你才唱了一支。”

“我退錢。”男孩掏出五塊錢,遞過去,“你們不能打人!”

“再勸連你也一路打。”一只手將男孩擲鉛球一樣推開。

這時,夜宵店的老板恰如其分地出現了。這個如裹了一床棉被的胖子沖那幫“龍蝦太保”打了一個拱手:“活爺,你們這幫活爺,千萬不能弄個腦溢血,那我倒大血霉了。”說著,他指了指街道的南方,“120就要來了,你們都莫走啊。”此時,有“嗚哇——嗚哇——嗚哇”的聲音快速近來。

“這蝦子吃得真他媽窩心!”太保們作鳥獸散的前一秒還不忘嘴硬一下。

“為何不一起打110?”男孩問夜宵店老板。

“你小卵子懂什么,先救人還是先和事?”夜宵店老板這才顯露出一股大義凜然的氣概。

120的到來幾乎沒有引起什么騷動,就像往暴雨中的池塘扔下一顆石子一樣幾乎構不成異質性的波瀾。其他夜宵棚里照樣發出嘰嘰嘎嘎的說笑聲和啤酒碰杯聲。偶爾有一兩個腦袋伸出來瞄一兩眼,但立即又縮了回去。

救護車上只下來兩個人——男的是出診醫生,女的是護士。護士動作麻利,拿著氧氣包就給老紀插上了,醫生拿著血壓計,但并沒量,而是在老紀身上左捏捏右捏捏,甚至還翻了翻老紀的眼皮,輕輕說了句“還好”。這時,救護車司機已從車里拖出一副擔架,放在老紀身旁。

面對老紀龐大而臃腫的身軀,120來的三個人顯然不夠用,醫生用手扇風一樣招呼老板和男孩攏來。幾個人一起將老紀弄到擔架上,然后塞進車廂里。

車子隨即啟動,醫生說:“你們誰是家屬?”

老板和男孩對視了一下,老板雙手一攤:“鬼家屬,他一個寡人來的。”

醫生說:“那也得去個人啊,在你們店里出的事,又是你打的電話,你同去吧?”

老板再次攤手:“關我卵事啊,我又沒打他,我打電話要你們來就不錯了。”

醫生示意司機熄火:“沒人同去就不發車。”

老板急得臉像一只鹵豬臉,他突然指著男孩說:“引線是你,你去!”

男孩的眼神里掠過一絲憤懣,他的嘴唇嚅動了兩下,顯然在想用合適的措辭,然后說:“我也沒打他!”

老板將一只手抓攏成一根麻花:“冤有頭債有主,事是從你這兒發脈的!”

這時,司機使勁摁了兩下喇叭——他的忍耐力已到崩盤的邊緣。

醫生也急躁起來:“這可是人命關天的事,遲不得。”

就在這一刻,男孩轉過身來,提起那只并不笨重但已然煩瑣的音箱,朝救護車的屁股走去。

醫生擺手:“這個不能帶上車。”

老板忙說:“東西放在我這兒,我幫你保管,你百分之百放心!”

遲疑了一下,男孩還是將吉他取下來,擱在音箱上,吉他一歪,在將要滑到地上的一剎那,男孩用手抓住,然后將吉他豎立,斜靠在音箱上。

男孩像一只敏捷的野貓,嗖地鉆進車的尾部。

男孩叫馬天然。

救護車上醫生要登記病人情況,問馬天然。馬天然說他一無所知,頂多護送老紀到醫院就走人。這時,老紀開口說話——他其實一直處于清醒至少是半清醒狀態,只是有點頭昏腦漲和氣恨難平——老紀告訴醫生自己的姓名,唯一的兒子工作在北京,家里只他一個人。醫生一一記錄后,開始一邊問老紀的既往病史一邊給老紀量血壓:“高血壓到二級了,建議住院觀察。”

老紀嗯了一聲,以示同意,心里想住幾天院也好,全面調理一下。

馬天然卻不再說話,掏出手機玩游戲。他開的是靜音模式。

到醫院只有大約十分鐘的車程。穿過一段兩旁都是蔥郁如蓋的樟樹的六車道正街,再走一段幾乎被如掛面一般垂柳籠罩的副街,就到了醫院門診大樓的門口。

馬天然協助救護車司機一道將老紀弄下車,再弄到急診病床上,又是抬又是扶的,完全充當一個家屬的角色。老紀因是臨時出門,身無分文,掛號五塊是馬天然掏的錢,急診和住院則要預交兩千。

“你先幫我墊上,明天給你。”老紀對馬天然說,聲音有些虛弱,還帶一串老慢支的咳嗽。

馬天然坐在老紀病床前的椅子上玩著手機,頭也不抬:“我沒錢。”

“說了明天給你!”老紀聲音大了一倍,然后喘了一口粗氣。

“說了我沒錢!”馬天然繼續不抬頭,但語調平和,沒有和老紀的聲音正比增大。

“那你到我家里將我錢包拿來。”老紀覺得馬天然是不信任自己,要訛他錢,便表現出足夠信任他的誠意,邊說邊從褲兜里掏出鑰匙,遞給馬天然。

馬天然抬頭看了一眼,并不去接,搖搖頭:“我也不去。”

“那你想我死在這里?”老紀抓鑰匙的手往下一塌,鑰匙打在病床的床沿上,發出尖銳的金屬聲。

“我出點力可以,錢的事我不沾手。”

“錢包里沒幾個錢,主要是拿里面的卡,不會爛你的手。”

“……你最好找個親戚送錢來。”

“近地方有親戚我還用得著跟你費唇舌?”

馬天然關掉手機游戲,看著老紀說:“這樣吧,你打電話給你鄰居,要他站在你家門口等我,然后我們一同到你家里,當他的面點清錢數,然后我再拿過來。”

老紀愣了半晌,臉上露出半是贊賞半是無奈的表情:“你倒是人細鬼大,想事精工。”

走到門口,馬天然突然停下來:“要不要一路帶個桶啊毛巾啊飯盒啊什么的?”

老紀有些愕然:“這些要帶嗎?”

“當然要。”

“你懂蠻多……你住過院?”話一出口,老紀就覺得這話說得很不得體,臉上僵了一下,但也沒有把話收回的意思。

“……我媽正在住院。”馬天然臉色手機屏一般忽然暗淡下來。

老紀的臉卻像被一根拴著的線扯了一下:“也在這里住院?”

“不……康復醫院。”

“康復醫院?”

馬天然已經轉身,消失在門口的走廊里。

康復醫院離老紀家不過一里路,他當然知道是治療精神病的專科醫院,甚至他還知道它的前身叫東山醫院,二十多年前從山區遷至城區時就連名也一并改了。老紀在給鄰居打電話之前給兒子打了個電話,兒子嚇得不輕,說明天一早就請假坐飛機回來。

“媽才走仨月呢,您可千萬給我悠著點。”

“還能給你打電話能有多大事?你得幫我報仇,那幫小卵子!”

兒子哭笑不得:“怎么還小孩子樣啊,那幫人惹不起躲得起,你過幾天來北京吧。”

“那我會憋死。”

“反正你別給我惹事,弄得我都心掛兩頭沒法上班了。”

“好吧好吧,我不惹事,你安心上班吧。”

不到二十分鐘,馬天然在老紀夜貓子鄰居的見證下,取來了錢包。錢包里只有兩百多現金,老紀抽出五塊錢遞給馬天然:“給,掛號的錢。”

馬天然的臉上掠過一絲意外——老紀竟然還記得這事,旋即擺了下手:“這個算我出了……還是趕緊辦住院手續吧。”

“錢不要你出一分,你幫我忙就好了。”老紀既然伸出手了,就不打算無功而返。

馬天然不再客氣,干脆接過錢,塞進口袋:“我也不會久待,先幫你辦手續吧。”

老紀望著那張有些難以捉摸的青春的臉,心想:不會久待是多久?

手續很快辦好。馬天然在醫生的指使下,找來一輛輪椅,將老紀連同吊著的掛瓶移進住院病房。一切安頓后,馬天然就坐在老紀床頭前的椅子上玩游戲,臉上不時露出放肆的笑容。這笑容讓老紀一下想起兒子小時候,用插卡小霸王玩超級瑪麗時的笑容,他直勾勾地看著馬天然,心里涌出一股要起身去抱他的沖動。

老紀忍不住問馬天然一些私密性的問題,馬天然半天半天回應一句,簡短而高冷,甚至回答他父親的問題時也只兩個字:“死了。”但這更激發了老紀窮根究底的斗志,好在馬天然也不惱——他沉浸在自己的游戲世界里,外在一切對他構不成干擾和冒犯。幾個回合下來,老紀還是了解到馬天然家在鄉下一個叫雙江灣的地方,父親前年從長沙一個二十六層樓盤的腳手架上摔下來,母親也許受了刺激,神志間或有些不正常,這次嚴重了,就住進了康復醫院。

一盤游戲玩完了,馬天然站起來,伸了個懶腰,說:“沒什么事了吧,那我就走了。”

老紀說:“你要去照顧你媽吧?”

“她不需要照顧,”馬天然笑笑,“那個醫院里的病人都不用家屬照顧。”

“那你困哪里?”

“我租了房子,我媽大約住一個月院,我就租一個月房子。”

“你家境蠻好啊,這邊住院,那邊還租房子住。”

“我媽住院不要錢,政府有補貼。我是在歸義街租的房,便宜,兩三個晚上就賺到了,我主要是要掙學費。”

從老紀家向東一里是康復醫院,再向東半里就是歸義街——原是舊時一個臨江碼頭區,后來慢慢變成了一個城邊村。

“你把房退了,住我家去,你看到的,三居室,就我一個人住。”

“那算了吧,”馬天然笑了笑,“我自己租房自由多了。”

“我家不自由嗎?我在這兒住院,家里隨你住,你想住哪間住哪間。”

“你家是你家。”馬天然抓著手機看了看,大約是看時間,“過幾天我女朋友還要來。”

“你有女朋友?”

“這沒什么好奇怪的吧?”馬天然皺了皺眉。

老紀有些啞然失笑:“嗯,現在這個不算情況。”又忽然想起什么來,又說,“你掙學費可不易啊,我兒子上大學那陣子,我兩口子天天過緊巴日子……要不這樣,你每天來陪陪我,照顧一下,算我請你,我出工錢怎么樣?”

馬天然略略停頓了一下,搖頭:“我不干……我白天喜歡睡懶覺。”緊接著,一個嘿嘿笑出了聲,“再說,趁你住院,晚上我正好去唱歌。”

“你還去唱歌?”

“當然。”馬天然朝老紀揮了揮手,一邊嘴里哼歌,一邊帶點搖滾動作走出門外。

微笑漸漸融化

我還一言不發

錯過就在剎那

成為紀念的半夏

……

老紀三天就出院了。血壓降下來了,又輸了兩次氧,整個人都似乎一下減掉了十斤肉,輕便了許多。

相對醫院有醫生護士噓寒問暖和同室病友的同病相憐相互取暖,一進家門就顯出一種沒有任何生機的冷清。默默地在沙發上呆坐,抽掉一支煙,恍惚中老伴的身影在眼前晃動,似乎已做好飯菜叫他上桌,又似乎數落他天天只曉得看電視,懶得連雙筷子也不擺。老紀眼睛飄過一片濕潤。

老紀起身去敲鄰居家的門,畢竟那天晚上驚擾了他,出院回來好歹得跟他說一聲。敲了一陣沒人開門。鄰居還只四十來歲,老婆在一家單位當會計,自己則幾乎一年換一個職業,今年似乎迷上了販醫療器械。鄰居不喜歡看電視劇,但喜歡看球、看新聞、看紀錄片,也喜歡網上斗地主和下棋,看到深更半夜肚子餓了,也會逡到樓下去吃夜宵,或者炒兩三個菜拎上來,邊吃邊繼續豐富多彩的夜生活。他對這種生活方式似乎總有一種樂陶陶的興致,從沒聽他抱怨樓下太吵,反而說當初買房子就是有眼光,一天二十四小時隨時可以吃到熱東西。

既然出了門,老紀干脆下樓走動走動。天空堆起了厚厚的云層,下午的陽光變得軟弱無力,令持久一籌莫展的樹葉開始變得眉舒目展起來。

為避開一輛裹挾著大量泥塵的灑水車的強勁掃射,老紀拐進了通向歸義街的那條小街。經過康復醫院時,老紀忽然在路邊停住,仔細端詳院內那棟戒備森嚴的八層住院大樓。他走到醫院門衛那里,想問這兩天是不是住進來一個姓馬的女病人,話到嘴邊立即覺察到自己也有點神經錯亂——馬天然的爹娘不會是一個姓吧?老紀嚅動兩下嘴唇不說話并立馬走開的舉動,讓門衛老頭將老花眼鏡取下戴上反復了三次。

歸義街還保留有通向碼頭的一小段古老石板路,這也是這個縣城最后的一條石板街,但佶屈聱牙的路面已引起越來越多的人不滿,其命運岌岌可危。老紀從街東到街西走了兩個來回,沒遇見心里念叨的人,倒意外遇到了比他早退休三年的園林處同事老吳。老紀不知道老吳人老心不死,和他兒子在郊區農村租了五畝地搞花卉苗木。老吳也不知道老紀已經退休,更不知道他三個月前成了一名老無所依的鰥夫。

“好賢惠的一個人。”老吳屈著手指說,“那年你老婆還在鄉下供銷社,我和你去瀏陽考察苗木經過她那里,嘖嘖嘖,她做得一桌好菜,當然主要是招待你,我是伴福。”

這種半帶玩笑的話無法引起老紀的共鳴,他苦笑了一下,嘴唇抿住,不說話。

老吳仍然一臉花枝亂顫:“打鐵不怕冷,燒紅又來錘,過一兩年你再找個伴……平時呢,也得找個事活動活動筋骨、啟動啟動腦子,要不干脆到我苗圃來,有吃有喝有工資,嘖嘖,這些年搞園林的算是趕上了,過去人只愛身上花花綠綠,現在人是馬桶上也要刷紅漆越來越講究了,不但身上,連屋里屋外都愛花花綠綠,搞得我老都老了,錢還他娘的越賺越多。”

老紀根本沒有和老吳長聊的興趣,就像堆著的一個雪人得遠離烈火一樣。他哼哈應付兩句,趕緊走掉。

也許得像所有喪妻的人一樣,去慢慢適應一個人的孤獨,也得像鄰居一樣,去慢慢適應外面的嘈雜。老紀簡單地下了一掛面權當晚餐,然后點上煙,看著下面街道上漸漸支起來的帳篷,自己勸慰起自己來。

夜色向深,食客們像一支支驍勇善戰孜孜不怠的軍隊,陸續將所有的帳篷填滿。老紀忽然覺得心里也有一頂帳篷,帳篷駐扎的不是軍隊也不是食客,而是某種企盼。為了迎接那種企盼,甚至,老紀不愿干坐枯等,竟然悄悄下樓,站在大門口,裝作一個被高溫逼迫而來的討風者。

聲音雖然出現得有些遲,但終究還是在某個時刻突然來臨——盡管有了某種妥協或改變——沒有了電聲,琴和唱都是本真發聲,地方也似乎有意離老紀家盡可能遠點。老紀心理陡然涌動一股莫名的愉悅,嘴里嘀咕一句“小卵子”,幾乎邁著矯健的步子走了過去。

我要一步一步往上爬

等待陽光靜靜看著它的臉

小小的天有大大的夢想

我有屬于我的天

……

看到正在彈唱的馬天然后,老紀滿面春風地示意馬天然將歌唱完,但這個舉起右手上下搖動手掌的動作也可以理解為叫他停下。不知是馬天然已然會心還是他根本不會聽老紀的,他堅持專注地將歌唱完,接過食客付給的五塊錢,才過來和老紀打招呼。

“有事?”馬天然揚了揚臉。

“沒事,來聽聽你唱得怎么樣。”

“不報警了啊?”馬天然笑了笑。

“你個小卵子!”老紀伸出食指點了點,“還報,就會把自己報銷。”

“好吧,等有人點歌了你再聽吧。”

“還要等人點嗎?假如沒人點呢?”

“沒人點就自認倒霉唄。”

“我請你唱怎么樣?”老紀露出一個真誠的表情,“上我家唱。”

“上你家唱?”馬天然一臉夸張,“你開什么玩笑!”

“百分之百跟你講真。”老紀的手幾乎都要拍胸脯,“誰點都是點啊,我既不多出也不少出,一首歌五塊。”

“……那好吧。”

因之前來過一次,馬天然顯得輕車熟路。一進屋,老紀就要馬天然唱,馬天然問唱什么,老紀說你唱什么都行。馬天然默了默,然后開始彈唱。老紀根本沒聽他在唱什么,忙著洗水果和燒水泡茶。

一曲終了,老紀要馬天然繼續唱。

馬天然一動不動。

“怎么,怕我不給錢?”老紀端茶過來遞給馬天然,“你放一萬個心,唱多少給多少,不少一分錢。”

馬天然也不接茶,搖搖頭,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老紀咳嗽起來。

“是這樣唱沒意思。”

“那你要怎樣唱?”

“剛才這首歌算我送你的……我走了。”

說著,馬天然一個毅然決然轉身,倏忽不見。

一到位于北京芍藥居的兒子家,老紀就給馬天然發了一條手機短信:小馬,我已到了北京兒子家,這下你想怎么唱就怎么唱吧。可是,馬天然一直沒有回復。老紀想打電話過去,幾次拿出手機都沒打,一是有點心疼長途漫游費,二是覺得人家短信都不回,我一不跟他親二不跟他鄰,況且自己還是長輩,有必要去熱臉挨冷臉嗎?

老紀在北京住了一個多月,每天看電視、逛公園,竟還結識了幾位同樣是退休住到兒女這邊來的老鄉。幾個老鄉有時一起殺幾盤棋,捉捉紅字,漸漸更改了老紀以前來過幾次的感受:人生來可能就有一種賤性,哪兒都可以安身安心。

那天,老紀正在一家小巷深處的理發店理發,忽然聽到手機信息的聲音,老紀不便看,也不想看——他還在心疼二十五塊錢一個頭,盡管在大北京可能這是最便宜的價格了。

出了理發店,老紀頓時感到頭頂一片清爽,像記憶中老家山里吹來的一絲涼風。他在附近的小公園找個地方坐下,忽然記起剛才的手機信息——也許兒子或兒媳發來的要他多煮或少煮一個人飯之類的信息,忙掏出來一看,是馬天然的:我媽今天出院了,我也準備回學校,再不吵你了。還有,我看你有點咳嗽,我家曬有半夏,那東西化痰,啥時寄點給你。

老紀將這幾十個字看了很久,確信是馬天然發來的。但他沒有回復或者沒有立即回復。他竟然一個電話打到老吳那兒。

電話通了,老紀眼前一片熱烈而遼闊的花花綠綠。

責任編輯 子 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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