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軍

三十歲是人生的黃金時節。孔子說,三十而立,給人生劃了一個明確的坐標。
這篇小說,想寫幾個三十歲的小人物,想通過而立之年的一些事件,寫出“人生而立”的一種情緒,一種精神,一種人性,一種可能。
從故事層面看,人不是在生活中成熟,而是在事件中成長。人生的各個階段由時間組成,更是由事件組成。談戀愛、找工作、考博士等日常生活的風花雪月之上,還有博士替考、“第一學歷”“無明”病毒等暗流洶涌的事件。這些構成了生活的表象。包括“無明”在內的歷次災難,不過是時間的表征、歷史的表征。
這篇小說想要寫出一種情緒,一種青春將逝的惶惶不可終日和深度不安,一種對未來前途充滿著希冀和迷茫的情緒。這種情緒,是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是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是楊柳依依、雨雪霏霏。三十而立,身在其中,亂絮飛花,看不分明。
從人性層面看,生死事大,一場“無明”病毒突如其來,把大家對博士替考事件的關注輕輕地移過去了。這場特定時期人性的考驗,對每個人來說都是悲劇。梅冬郎三十未婚,因替考被勒令退學,冒著病毒感染危險離校。王海天對家庭負責,熱心助人,但心底仍是盼著梅冬郎早走。“愚人節”的博士替考事件,正發生在謝臨軒的三十歲生日這天。這是一個悲劇。唯特殊時期,才更見出人性。
從精神層面看,人的內心常有一種向往和追尋的感情,渴望到達彼岸,實現理想。這是人的靈魂里更深層次的東西。這幾個三十歲的小人物,都是從基層到了京城,所謂從“人間”到了“天上”。之所以走出原有體制,皆是不滿足原來現狀,不滿足“邊緣人”狀態,熱衷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追求自由的更高的發展。經過了“人生而立”事件,大都認識到,只有主體自覺,此心安處,才能在社會坐標上找到自己的位置。不是娶妻生子、考上博士、通過答辯、找到工作才算“而立”,不是離開了“人間”,而別有一個“天上”,而是“天上”正是“人間”。站在三十歲當下看,似乎前途漫漫,萬水千山,多少偶然成必然。其實正如飛點湖畔,花開花謝,生活依然在這里,春天并沒有走遠。生活就是在瑣碎平淡的當下。每一段生命都有每一段生命的美麗,所謂人生而立,四季花開。
一夜北風,吹碎歸心夢不成。我迷迷糊糊爬起來,從洗手間向窗外瞥去,地上白茫茫一片,松樹、假山、小徑披滿了雪,遠處湖面耀眼的明。裹緊風衣,提了暖瓶去水房打水,一股冷風撲面,腳下咯吱咯吱地脆響。
太陽早生在東南墻角歪脖洋槐樹梢,校園里安靜得很。湖對面遠遠地閃過一個人影,看不清是同學還是服務員。打水回來,雪地上深嵌著一行腳印,專揀潔白的地方踩去,爽心、悅目、動聽。幾只麻雀在雪里覓食,見人來了亦不飛起,只懶懶地向一邊跳。
回到宿舍,泡上方便面,打開電腦繼續寫畢業論文。
“海天,海天,王海天!”外面砰砰砰有人打門。
一股寒風伴著同學謝臨軒的拳頭進來:“可把我凍壞了!”
“臨軒兄!快進來,快進來!先喝杯白開水。”
謝臨軒放下大包小包,且不坐下,不停地跺腳,雙手交替捧著滾燙的杯子,在上面連連呵氣。
謝臨軒和我是東方省若水地區同鄉。他先在鄉鎮工作,后來考試進了地區大院,我分配到連山縣。我們都是在世紀之交考上研究生,只是專業不同。來學校后,惺惺相惜,決心以一夜越千年的沖天斗志,大干一番。
“沒買上臥鋪,擠了一夜的火車。出站偏偏趕上風雪交加,這半天才到學校——冬郎還沒回來?”梅冬郎是我們同學,是我的室友。
“你見他哪次開學準時回來過?何況還沒開學。”我給謝臨軒續上水,“博士考試復習得差不多了吧?”
“唉。在家里應酬不盡,一天書也沒看。早來兩天,靜下心看看書。”
謝臨軒放下杯子,掏煙,點上,深深吸了一口,長長地吐個煙圈,把煙灰彈到文竹花盆里。
“食堂還沒開火吧。走,我們去巷子里喝杯酒,暖和暖和。”
陽光灑在雪地,白晃晃地耀眼。謝臨軒撿了一根枯枝,在雪上寫了一個大大的“永”字。
我搓手聳肩恭維:“王羲之練了十幾年,寫好一個‘永字,通一切字。沒想到臨軒兄已到這個境界。”
“一個假期沒動筆墨,手生得很了。”謝臨軒扔掉樹枝,“又癡長一歲。”
“孔子說,三十而立。在這個年齡,馬克思寫出《共產黨宣言》,愛因斯坦提出相對論。臨軒兄也馬上金榜題名!”
“是啊,不知不覺,新世紀第三年了。我們不敢妄比先賢,但也娶妻生子,算是人生而立了。” 謝臨軒使勁地把雪團扔向湖里冰面上,“不像冬郎,連女朋友都沒有。三十未婚,不得再婚——咦,你怎么也在?”
一個女孩笑欣欣地站在湖邊假山下面,青娥低映,目似晨曦——原來是同學張一諾。她是從北大本科畢業保送過來的,是我們這級研究生里年齡最小的。
“看你們走走停停,這半天,聊什么這么開心?”
“和海天聊考博,在專業上到底能走多遠,將來就業導師到底能幫多少,進了機關從頭干起到底何時是出頭之日?”
“話何必說得那么遠呢?讀博士,站位高,機會多。”
謝臨軒搖搖頭:“你是保送博士,可我得考呀!我那年從鄉鎮到地區,覺得是從人間到了天上。在地區仰望北京,覺得北京才是天上。可是在學校混過這三年,才覺得北大是在天上。沒準再讀三年博士,進了部委,那時又覺得還是在人間。”
我連連點頭,補充道:“我在連山仰望若水,覺得若水是天上。東方省卡‘第一學歷,臨軒兄和我都是‘專升本,‘第一學歷不算本科,提拔受限才考出來。所以臨軒兄一定要讀博,徹底出這口惡氣。”
這時,已繞過湖,來到研究生院北門。謝臨軒駐足:“海天,一諾,等到今年冬天第一場雪的時候,不管我們在哪兒讀書、工作,一定相聚,再來飛點湖畔把酒以臨八面來風。”
門前十字路口紅綠燈溫柔地看著來往行人,誰的車窗里飄出一首《追夢人》曲子,哀婉柔長。車燈在雪地上昏黃朦朧,這一幅情景倒像遙遠年代里的詩情畫意,開滿野花的暮春鄉愁。
轉眼雪融冰消,天氣轉暖。研究生院在春天的叩門聲中開學了。
這天中午,同謝臨軒去參加同鄉聚會,回來已是夕陽西下。校園里熙熙攘攘,湖邊滿是行人。飛點湖邊一樹白玉蘭朵朵綻放,春意十足,微風吹過,不時送來花香。
想起親情如天邊的落日,依依不舍卻又無可奈何,舉目可見卻又萬水千山。萬水千山,也只是問一句,注意天氣,珍重加衣。
謝臨軒撿塊石子,打個水漂:“冬郎這小子怎么回事——開學倆禮拜了還沒來。”
我不以為然:“他一向這樣,我們專業都習慣了。他也沒手機。不過反正這學期論文答辯,也沒課。”
“這家伙!他論文還沒開題吧。今天再不來,你們得跟院里報告。如果真出事,你們可有責任。”
分手各回房間。鑰匙在門鎖里轉動,我吃了一驚:中午忘鎖門了?推門一看,大包裹在桌子上,后面床上躺著一個人,衣服沒脫,被子不蓋:梅冬郎終于回校了!
梅冬郎是英語天才,剛開學時告訴我,他有一年陪人考英語,考了90多分,結果那人到學校面試,英語才考了20多分,被當場刷掉。這家伙常常邊睡覺邊學外語——戴著耳機聽英文歌曲。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撕書,凡是看過的書頁就撕掉。記得剛開學沒幾天,英語教材就被他撕完。
一覺醒來,酒勁兒消了,我拍桌子喊醒梅冬郎。他騰地爬起來,說餓得不行了,一夜一天沒吃飯,非拉我去巷子里填肚子。
路上,我說:“你今天再不回來,我們就報警了。你媽也找,你導師也找,謝臨軒找你一百次了。”
梅冬郎問:“張一諾沒找?”
我遲疑一下:“沒有啊。”
巷子里四處沒個燈影,小店多已打烊。只有巷子深處與褲子胡同交界處,火炭余星未燼,烤羊肉串的老頭還在。我們把剩下的羊肉串全烤了,邊吃邊捧著回學校。
梅冬郎引著我從湖東側繞回宿舍,女生樓在這一帶。斜月疏星下,有一兩個房間還沒熄燈,隔著窗簾,透出暈色的光。
“我愛你!張一諾!”冷不防梅冬郎大喊一聲。
我既好笑又生氣,這夜深人靜,要是有人看見,懷疑是我喊的就麻煩了。
“我是王海天!”梅冬郎又大喊一聲。
我把羊肉串都驚掉到無涯的黑暗里了,拉著梅冬郎就跑,幾乎跌倒在路沿外草坪上。
梅冬郎邊跑邊回頭喊:“我不是王海天!”
我惱羞成怒,連拉帶拽,回到宿舍。梅冬郎忙不迭地道歉:“我忘記你已經結婚了。想起來才喊后面那句。”
我哭笑不得:“你重復,只能加深別人的印象。你怎么看也不像快30歲的人。”
話沒說完,見梅冬郎仰身而起,飛快地躥出去了。
我愁著明天如何解釋:這畢竟是個事件,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這個無心惹事的狼!我又有些惱怒了。
門開了,梅冬郎笑欣欣地擎著一枝月季花回來,又去門后找舊飲料瓶子,接了水插上:“漂亮吧?”
“你的手怎么了?”
“嗨,扎了。來校的時候,就盯上它。剛才被你拉著跑,忘這事了。”
“你真是采花大盜,名副其實。見花就采,也不珍惜。”
“送給張一諾——或者你師妹。”
“冬郎,你托福、雅思都考過了,可成績單也就隨手一扔。你不出國,也得心疼我借你的報名費吧。”
“這三年欠了你不少,以后賺了錢還你。”
“沒指望你還。就幾根羊肉串錢。”
梅冬郎又騰地爬起來,從床底下搬出電腦:“這個假期聊得太過癮了,還得接著聊。”
我也打開電腦:“叫你這么一鬧,肯定睡不著了。繼續改論文吧。”
晚上宿舍斷電,手機偏偏又沒電了。只好點起蠟燭,守著電話。前天導師說,已經把我的簡歷遞給槐蔭區區長馬北平,讓我等消息。
墻外依舊喧鬧,公交車哐當哐當地駛過,誰家鋪子永無止歇地吆喝“走過,路過,千萬不要錯過”。 不能上網,不能改論文,我就對著蠟燭,看火苗撲簌。
還記得小時候去村里門市部買洋火、煤油。油盞內舊有燈芯,燒久了,會爆出燈花。聽母親說,我出生的頭天晚上,燈花結了又結,爆了又爆。
人生天地間,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情。每個人都是一塊寶石,是千萬年自然進化的縮影與結果。生命每時每刻都在變化,沒有什么是靜止的。我和初出生的我中間隔著多少時間和空間?
正在胡思亂想,謝臨軒推門進來:“出去走走吧。黑燈瞎火地用啥功?走,飛點湖邊轉一轉,說不定碰個婚外戀。”
我帶上門:“冬郎也不知哪兒去啦。他鑰匙又忘在桌上,咱們轉一圈就回來吧。”
湖畔乘涼的人三三兩兩地在高談,我們不時打著招呼。穿過嘎吱嘎吱響的竹子橋,迎面走來了張一諾。才幾日,柳枝、柳條已全不似前幾天的僵硬,拂在臉上,絲絲的癢——也不知她是否知道那天晚上的事件?
一起轉過山坡,驀然瞥見一樹桃花,花紅似火,絢爛至極。幾天沒留神,已經是湖面冰開,春色十分。
張一諾問謝臨軒最近有什么詩作。謝臨軒回說,這滿園春色關不住,眼前有景道不得,前人都已經說盡了。
張一諾說,是啊,像這幾天桃花開了,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多么美,有色彩,有理想,有生活。
謝臨軒說,之子于歸,宜其室家。不像我們年近而立,還四處漂泊,四海為家。
一邊閑逛,一邊說起過幾天博士考試,張一諾也說要去電視臺實習,我說那天要代表學校去龍潭社區打比賽。
平時,謝臨軒下圍棋,我下中國象棋,張一諾和梅冬郎下國際象棋,我們之間沒有交手,但在各自領域都拿過學院冠軍。不同的是,梅冬郎不主張讀棋譜,我和張一諾都認同精讀一本經典棋譜,而謝臨軒主張多讀棋譜。
張一諾說,《西游記》里,石猴一竅通,百竅通。國際象棋世界冠軍卡帕布蘭卡只看眼前的一步,卻是最好的一步。《小王子》那本書里,小王子讀懂了玫瑰花,也就獲得了整個世界,獲得了生命的全部。
我說,下棋越談到根本,里面就越沒有什么東西了。中國象棋用兩個字就可以總結:先手。這兩個字有多少道理可講呢?卻是下棋的根本訣竅。
謝臨軒這次倒也沒有批評,只說,海天此去兵臨楚河漢界,定會馬踏連營,單車直入,直搗帥府,到時衣錦還校,愚兄給你設宴祝賀!
我說,還是那天晚上祝賀你的生日吧,祝賀你的蟾宮折桂,金榜題名,三十而立,雙喜臨門。
春雨密密斜斜地下著,龍潭社區里滿是紅的綠的雨傘,匯成一條彩色的人流。賽場上人頭攢動,我找到座位坐下,靜候比賽開始。
第一局很輕松拿下。第二局打得艱難,最終打成平手。第三局開始,對手去年沒有碰到過,禿頂深埋棋盤,手上夾的煙超過頭頂。香煙在耳際裊裊上升,真是藍田日暖玉生煙。
忽然手機在褲兜里振動,我不敢看,也不敢摸,企盼著振動結束,因為比賽時接打手機直接判負。手機卻不折不撓地振動不已。
我生怕是槐蔭區找我談工作的事,象棋比賽雖然重要,工作卻是頭等大事。又想起簡歷本來還可以做得更好一點,可惜匆忙交給導師了,也不知馬北平區長當事沒有?
賽鐘不緊不慢地揪人心弦,時光流逝,周圍仿佛凝滯了,沒有一絲動靜。手機還在振動。我決定破釜沉舟,暗度陳倉。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獨木橋難行,我深入對方腹地的車馬被困,雪擁藍關馬不前,攻勢被化解了,棄車棄馬也沒將他的帥血刃。反被禿頂發起猛烈攻擊,我的防線頃刻崩潰,一時煙消云散。
出來賽場一看,無數個未接電話,全是謝臨軒的。我有點惱火,強裝笑顏回過去:“臨軒兄,恭喜……”謝臨軒打斷說:“我在三中巷老地方,你抓緊過來。”我說:“還沒下完。”謝臨軒不容分辯:“我這邊很緊!”
我冒雨騎自行車趕到巷子,見到謝臨軒臉色發暗,眼珠無神,從來沒見他是這種狀態。我吃了一驚,倒把輸棋的事忘得干凈,連問是怎么回事?他只是嘆氣。
“今年博士是讀不上了,想辦法順利畢業就行。”
“你先說說到底怎么回事,看嚴不嚴重?”
“嗨,壞就壞在梅冬郎這小子身上。他幫我考外語出事了。”
我打斷他:“冬郎替你考外語?”
“是這樣的。去年年底報考博士的時候,我對外語心里沒底,找梅冬郎一起報名。我們報考同一個專業同一個導師,肯定排在同一個考場。計劃是他填我的名字,我填他的名字。”
“你們怎么能干這種事?”
“這里面有機關。他試卷手寫部分和考號都寫自己的名字和數字,我也填寫自己的名字和數字,監考老師在身邊也看不出來。不過,臨交卷前涂卡的時候,他涂我的數字,我涂他的數字。這樣計算機閱卷,機讀出來的成績就是互換的了。”
“你當別人都是傻子?”
謝臨軒恨恨地說:“梅冬郎這小子提前一個小時就交卷出場了,他英語好,也不該在這個時候顯擺。試卷和答題卡就放在桌子上,兩個監考老師來回經過他桌子看。我預感要出事,但是還有一絲幻想——萬一看不出來,成功了,我就可以讀博士,將來到部委跟部長做秘書,從人間到天上,仕途無限。”
“嘿,我說,你想什么呢!”
“卷子發下后,我根本就沒心思做,一心等著交卷。監考老師拿起梅冬郎的答題卡又放下,也沒來我這邊看。我抱著僥幸心理賭一把,響鈴的時候涂了梅冬郎的號碼。剛離開座位,教務處的、巡考的、監考的,一幫人都直奔梅冬郎和我的考桌,我在門口看見他們圍在一起,就知道完了——已經來不及了。”
“本來就是自取其辱!”
“這兩個多小時,我也想好了。先找地方躲著,看院里怎么處理。只要能順利畢業就行,熬過這三個月。”
“唉!你說你們哪!你導師知道不?”
謝臨軒搖搖頭:“他出國還沒回來。這種事也沒法告訴他,他對我寄予很大希望,想讓我在專業方面有大的發展——他要是知道這事,肯定失望透了,我不去自討無趣了。這幾天我先躲一躲,你幫我照看一下,聽聽有什么議論,避避風頭再說。”
“也只能聽天由命了。等著好好作檢討,爭取寬大處理吧。”
雨已經停了。辭別謝臨軒,推著車子,走在巷子里,陽光耀眼。回到宿舍,看見梅冬郎還在蒙頭大睡,耳朵里塞著耳機。
鈴聲忽然響起,抓起電話一聽,一個很有磁性的聲音傳來。原來是槐蔭區區長馬北平,他說收到我導師轉給他的簡歷了,覺得還不錯,已經把簡歷給區人社局了。
我興奮得握電話的手都抖了,連說謝謝謝謝。
轉眼清明節到了。妻子打來電話,說頭天帶著寶寶回老家添土了,寶寶非得要你回家,現在要和你說幾句話。寶寶接過電話,問北京幾度,冷不冷,現在下雨了么?你快到家了吧?聽得出前面幾句是妻子在旁邊教的,只有最后一句是他自己說出來的,鼻子一酸,眼淚幾乎要掉下來。
親情只能暫時放在一邊,到工作有眉目了再回家。放下電話,鋪開舊報紙,拿起筆在上面亂涂亂畫:“他年此情成追憶,人在深燈細雨中。”“惆悵東南一樹雪,人生看得幾清明?”
一時,座機響了,是我們支部通知,明天上午研究生院召開從嚴治院大會,要求全體參加。電話又響起,是張一諾打來的,找梅冬郎。我喊了幾聲,梅冬郎沒搭理。我告訴她梅冬郎睡了,讓他醒了給你回話?張一諾說,不用了,我剛知道那事,現在電視臺實習。
掛掉電話,關掉電腦,已是子夜時分。正準備脫衣,電話鈴又響起。梅冬郎翻身起來接電話,喂喂,無人應答。扣掉電話,鈴聲卻又響起。我煩躁地探起身來接,剛喂了一聲,那端傳來謝臨軒的聲音:“海天,你別說話。我現在回來了,抓緊到我房間。”
謝臨軒的房間在平房最外一層,靠近小路,窗燈在深夜的雨里透出暈黃的光。謝臨軒說結果已知,現在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準備回老家把檔案提出來。
謝臨軒邊收拾邊說,學校準備開除學籍,處理決定寄回原單位。導師在國外也知道了,也只是恨鐵不成鋼,怪自己疏忽了對學生的日常道德教育。謝臨軒準備連夜去車站,趕凌晨發車的大巴回若水,趁處理決定沒到單位,辦理辭職手續,回鄉下住一段時間。
“父母去世早。這些年在外面工作、求學,四處奔波,身心俱疲,想先回鄉下老家住一段時間。”
謝臨軒收拾好兩個包,把鑰匙遞給我:“回頭你替我收著電腦。剩下的揀有用的拿幾件,其他都不要了。”
“好!冬郎什么處分?”
“勒令退學。”
“他還不知道吧?”
“大限來時各自飛,也顧不上他了。”
“那天我問他,他說提前交卷是因為拉肚子,估摸著分差不多就交了卷——說你囑咐他不要考得太好。”
“都過去了,不提了。如果院里通知搬家,你幫我全權處理。”
我鎖好門,幫謝臨軒撐起傘。那晚的雨真大呀,多少年沒有見過,完全看不見路。摸索著穿回廊、過石橋、越草坪,來到校門口,兩個人全濕透了。
等了好久,才有空出租車跑來停下。送他上車。出租車的尾燈在夜雨里發著紅光,轉眼消失在雨幕里。
回到謝臨軒宿舍,燈還亮著,看見成排的書,立在書架上,形成了時間。這些書正是時間的表征,亦是人生的表征。三年時光凝固在那里。
那天偷煮方便面的煤爐還未來得及藏到床底。王羲之的蘭亭序摹本攤開著,半幅廢舊的條幅卷折在桌上。
關好燈,鎖上門,回到宿舍。梅冬郎還在閉目聽歌,似睡非睡。處理這么重,他尚不知曉。這幾天,他也不去食堂。有時我給他帶回一點飯,他倒跟沒事人似的。
同窗三年,一旦分離,不禁想起梅冬郎的種種好處。在老家的時候,我睡覺經常打鼾,容易影響家人休息。來學校后,梅冬郎沒一次提過抗議。是我鼾聲消失,還是他克制忍讓?整夜開燈,聽歌睡覺,未必不是他入睡的方法。
各種謠傳在學校的傳播速度比病毒還要快。研究生院從嚴治院動員大會剛剛開過,全院上下正在對照檢查,認真整改。忽然來了一種不知什么來頭的“無明”病毒,學校周邊的藥品食品搶購一空,無數段子在傳播,倒把大家對博士替考事件的議論輕輕地移過去了。
滿城“無明”使人愁,每日都聽到許多駭人消息。謝臨軒不知道去哪里了,手機已經停機。梅冬郎依然我行我素,整天躺在床上。學校一再催促他辦理手續,他不搭理,但是明顯的沉默多了,一天也不說一句話。
梅冬郎的母親照例在深夜或凌晨打來電話,告訴一些新聽到的預防“無明”的辦法。梅冬郎照例不接電話。我都是一樣的答復:“轉告他了”,或是“他還沒回來,可能還在教室看書”。梅冬郎三年里何曾到過幾次教室?
有一次,梅冬郎的母親中午打來電話:“他沒出事吧,怎么就是不接電話?”我說:“阿姨,沒事的,他很好。真的剛剛出去,去湖邊呼吸新鮮空氣了。”
梅冬郎的母親絮絮叨叨地說,前幾天,冬郎的表弟開車到她家,不小心撞上門口的老樹,老樹轟然倒地。冬郎的表弟下來看看,說一點勁兒都沒使,樹怎么就倒了?拔出樹根一看,下面完全沒有水分,已經徹底干死了。
我看看窗外,外面有一些古樹,幾場春雨過后,枝枝丫丫都綻出了綠芽,是那樣不諳世事的綠。楊樹毛子落了一地,幾日下來,已漸漸風干,前幾天它們還溢著生命的光澤,分明有一種時間在反向流著。
隨著“無明”的氣勢洶洶,我對梅冬郎越來越反感了。槐蔭區區長剛調到市里,不知槐蔭還有沒有一線希望。不過跟生命比起來,工作算得了什么?目前對生命最大的威脅是,梅冬郎明明已被勒令退學,可是他賴在宿舍不走。
好多同學已經離開學校,躲著去了。研究生院也封院了。我本來也想回連山,同母親和妻子商議。妻子想讓回去。母親卻說,任何一場災難都沒有消滅人類,現在正是臨近畢業的關鍵時候,來北京讀書三年為了什么,還是不要回去吧。
導師來電,約時間讓我把論文送到研究生院門口。我早早出來,經過東南角,歪脖子樹還似平時一樣,多情地看著行人。一樹槐葉明翠鮮妍。或許是落了一夜雨的緣故,落槐滿地,顏色粉紅,生機仍在。我俯身撿了一朵——槐花不懼怕病毒。
到院門口,隔著戴口罩的保安和鐵門,從門縫把論文遞給導師。導師費力地托舉起一包水果,從鐵門上面遞過來。導師囑咐我注意安全,這次當面看看我,以后通過電子郵件發送論文。我也順便說了梅冬郎還沒走的事。
導師說,雖然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舉行答辯會,你還是要一絲不茍地準備。你的論文修辭越來越豐富,這說明對有些問題的本質沒把握好。如果把握好了,就不會語句啰唆,就可以一針見血、一語中的。
導師說,你注意路邊的銀杏樹了嗎?樹干筆直向上,樹枝疏朗清爽,每枝又出許多綠葉,簡潔無比。幾支枝,幾片葉,就是初夏。一般寫論文總是喜歡拉長,這不好。這跟做人一樣,不在長度。為學的根本在做人。人以外的動物都無須“做”動物,唯獨人不然,人需要學“做人”。因為只有人才面臨著兩可性,即在一生中都不可能逃避究竟是拯救還是沉淪的抉擇。
第二天,我早早地去湖邊散步看書。中午直接去食堂,食堂里沒什么飯菜,幾乎頓頓吃包子。帶了包子回宿舍,見梅冬郎正在收拾行李。我忙問他怎么了?梅冬郎懶懶地說,組織員上午派人來轉告,要求我馬上離校,否則通知家里來學校領人。
我遲疑了一下:“那你好好保重吧——你什么時間走?”
“我下午去火車站看能不能買上票。買上票明天就走。”
“你干脆帶著行李吧。現在坐火車的肯定沒幾個人,要不你來回折騰多危險!”
梅冬郎問:“你能借我點錢么?我一分錢都沒了。”
“要多少?”
“我算過了,車票、房租、上網,怎么也得1500元,才能支撐到畢業。到暑假就好辦了,我跟家里要錢,回原單位上班。”
我取出1000元說:“身上只有這些了。你等等,我再去借點。”
到了女生樓。這里已因發現疑似病例被隔離,開水、方便面、水果都是外供。找到一樓師妹的宿舍,窗簾緊閉,窗上還貼著封樓前的“不歡迎任何人來訪”A4紙。
我拍拍窗戶,里面沒反應。我又大聲喊,師妹打開窗戶,問清緣由,白手套遞出500元:“這錢是借給你的。我從不和他打交道。”
我回來把1500元連同包子交給梅冬郎,囑咐他路上注意安全。
斜陽從窗外射到桌上,滿桌子的書都洋溢著溫馨和生機。窗外青草小花總有十幾種、幾十種,都溢滿了生命。我正心情愉悅地整理宿舍,梅冬郎卻捂著嚴嚴實實的口罩,提著大包小包回來了。我滿心失望,把“84”消毒液空瓶子扔到門外。
梅冬郎點上一根煙說,路上通暢,一會兒就到了。候車時,聽老家方向的人說,坐火車不安全,時間長又是密封車廂,很容易傳染上病毒;老家那邊也查得緊,對北京回去的人都要進行隔離,就回來了。
我只好悶悶地拿著書到湖邊去透氣。轉眼已是綠肥紅瘦,時光總不會為誰稍留片刻。榴花燦若晚霞,遠遠看去,燈籠一樣地掛著。謝臨軒真是斷無消息石榴紅。
晚上照例偷測體溫,竟然達到37.5℃,駭極,情緒不好。接妻子電話的時候亂發一通脾氣。電話鈴再響,我也賭氣不接。上網半宿才睡,朦朧中覺得有人往身上蓋被子。原來是梅冬郎沒有開燈,撿起被我蹬在地上的被子幫我蓋上。
睜開眼時,梅冬郎已提了行李,正悄悄開門。三年的室友,就這樣走了。我睡意全消,夾雜些許的快意,些許的失落,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
梅冬郎回頭擺擺手:“海天,我走了。家里來電話,拜托再替我保密一段時間!”
梅冬郎走后,我取出體溫計測量體溫,36.5℃, 稍感不適,但沒咳嗽,心態稍安。看看天快亮了,起身給宿舍消毒,全面清理。
收拾完房間,給妻子打個電話,順便告訴昨晚體溫過高,現在已經好了。妻子嚇哭,說幾天來昏昏沉沉度過,老做噩夢。
去食堂打了飯到湖邊吃,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吃完包子,沿著湖邊走,不覺又到歪脖樹下。記不清張一諾那窗簾是叫“軟煙羅”還是“霞影紗”,遠遠地看著,就像煙霧一樣。她現在冒著生命危險戰斗在“無明”一線,謝臨軒生死未卜,梅冬郎離京出走,只有我這個逃兵還在學校。
時間真是最偉大的老師!飛點湖畔,花開花謝,人去人來。但是天空依然如故,永遠都是新的,也永遠都是古老的。對整體來說,空間并不存在,時間也不存在。時間可以帶走我們的親人,帶不走我們的親情;可以帶走我們的朋友,帶不走我們的友情;可以帶走我們的青春,帶不走我們的感情。
這幾天已經適應了獨處的日子。一個人重讀古典,想看什么,就看什么,真是隨心所欲。有時在湖邊散步,偶爾想就這樣維持下去也不錯,忽然地被這念頭嚇一大跳。
陽光在地,綠樹涼蔭,墻外快車哐當哐當地緩緩駛過。讀書時不覺得寂寞,讀完了就感到孤獨。想找個人說說話,可是四顧無人。
謝臨軒的房間還沒收回,鑰匙在我手上。我把他的電腦搬過來,又把梅冬郎的床上噴遍了“84”消毒液。梅冬郎床底下一個風扇,露出一半,我踢回床底。這個風扇可是給他出了力了,兩個夏天了,白天黑夜不曾停歇。梅冬郎出去逛的時候,也讓它在那里空轉。
梅冬郎的電腦是二手貨,我把它塞到床底。謝臨軒的電腦配置高,網速快。我就用他的上網聊天,用自己的電腦修改論文。謝臨軒的電腦里有近三年的文章,匯編起來足夠兩三本書了。隨便讀幾篇,經濟學的深奧在他的筆下變得曉暢明白,我閑來飽學一番經濟學。
這家伙到底去了哪兒,手機號已經過期了。張一諾偶爾來電話,也說起他斷無消息。好奇心是人的本性。我下意識地去看他的郵箱,打不開。謝臨軒是對人直言、不設防的人。我閉上眼睛,想了想,“愚人節”,試著輸入謝臨軒的生日號碼,居然進去了。
謝臨軒臨走時也許刪掉了全部信件吧。郵箱里只剩下幾封信,都是未打開的。出乎意料的是未打開的幾封,幾乎全是張一諾的信。她正在抗擊“無明”前線承擔新聞采訪任務,也聯系不上謝臨軒:“再打你的電話號碼,已到期了。我想,這會兒,你更愿意一個人靜靜地待一段時間,我尊重你的方式。現在,我與你聯系的唯一方式就只有郵件了,但愿你還在用這個信箱而且能夠看到這封郵件。我想你也許不會再回信了,我同樣會尊重你的選擇。愿你的身體好好的。愿你以后的路走得穩穩的。”
草稿箱里還保留著一封未發出的信。大意是鄉下沒有網絡,以后可能就不回信了。看來謝臨軒是真的回到若水老家鄉下去讀書了:
“人的內心有一種回歸本體的向心力。人出生離開母體,成人告別童年,游子離開故鄉,個體離開群體,在哲學意義上都是人離開本體,而渴求回到本體。這種回歸,還不僅僅是故鄉,而是尋求心的安寧,此心安處是吾鄉。”
“黑格爾說過,凡是合理的都是實在的;凡是實在的也都是合理的。這兩句名言,差不多籠罩了整個世界史的發展,意思深遠,耐人尋味。跌過跟頭的人,回過頭來,伏案讀書,讀一句是一句,自覺比從前有味多了。”
時光過得真快,從不為誰略停半步。“無明”悄悄地來,又悄悄地走了。轉眼間,研究生院解禁,離畢業也沒幾天了,我匆忙參加論文答辯。“無明”剛走,余悸尚在,答辯結束后,也沒按慣例請答辯老師吃飯。
送走老師才發現,張一諾不知道什么時候也來了,靜靜地坐在后排。她的神情似乎在遠方,思緒在千里萬里之外。師弟師妹幫我收拾東西。路上,雨剛剛停,太陽射在臉上。張一諾打聽我當時去槐蔭找工作的情形。
我說那天槐蔭區人事局通知我過去簽約,由于封院,從正門是出不去的。我急得在院子里亂轉,忽然看到歪脖槐樹枝丫低垂,有一枝伸向內側,頓時有了主意。我顧不得樹上濕漉漉的,爬上墻頭,拉著樹枝,跳了下去,打車去槐蔭的路上,幾乎看不到其他車輛,一派荒涼。感謝在我人生最低谷的時候,槐蔭接納了我。
我接著說,在去槐蔭的路上,我忽然窺見了人生的極大秘密,發現自己不再僅僅是個乘客,原來也是參與人生與歷史創造的主體。沒有我的參與,出租車的運行將變得毫無理由、毫無意義。正如地球不知是從何處來,又要到何處去,人行天地間,不能只是被動地接受,而要主動地參與歷史,主動地創造歷史。
到了宿舍,師弟師妹告辭。張一諾變戲法似的從包里取出一個小蛋糕說,當晚飯吧。我在梅冬郎的床上鋪了幾張舊報紙,請她坐下。張一諾很疲倦的樣子,側靠在梅冬郎的床頭閉目養神,一縷濕發蓋住臉,恨不得替她拂去。
張一諾懶懶地說,以前住這里平房的時候,午睡時經常做夢,仿佛以前是這園子里生活過的人。午睡總是很長,有時一覺醒來,分不清是上午還是下午,只有斑駁的陽光,從不知名的樹葉中透過來,說明還是白天。很喜歡這種陽光穿過葉子的感覺,像是浸在水里一樣,明亮而清涼。白白的陽光灑過來,在地上桌上書本上花瓶上,欲言又止。
屋里有些燥熱,隱隱傳來一股發霉的味道。我起身把梅冬郎的破風扇掏出來打開,向著門口吹。我說,梅冬郎的東西剛開禁時都處理了,只剩下電腦、小錄音機和這個破風扇,還有這本英語詞典。詞典難得沒有被他撕掉,密密麻麻滿是紅筆黑筆批注。他母親這幾天沒再來電話,可能梅冬郎已經回家了。至于謝臨軒呢,我欲言又止,說知道得不比你多,大約是在鄉下讀書。
張一諾緩緩地說,剛開學那會兒,酒醉的時候,他喜歡給我打電話,或者來我宿舍,說些胡亂的話,借著這樣的遮掩,放肆一回。清醒的時候,是不能不顧及似錦的前程和家中的妻小的。有時我會好奇,坐在我面前的這個人,面對他的領導他的妻子的時候是什么樣子呢?也會這樣神經質、顛三倒四嗎?一個在仕途上摸爬滾打的人心里還留著多少靈氣呢?我固然清醒,他又有多少癡情呢?
我也躺倒在自己的床上,手枕在頭下:“清理謝臨軒房間,發現他手書的半闋詞:斗轉星移心尚在,柳暗花明夢還長,人生而立正彷徨。我們都懷揣夢想,想著從人間到天上。他從政治學轉到經濟學,讀研、考博、準備到國家機關,都是太想擁有一個平臺,一個做事的平臺,在一個更大的平臺上做事。只是太急了!經過人生而立,我才知道人間就是天上,不是離開了人間而別有什么天上,不是離開了一個又一個的波浪而別有一個長江大河。要緊的是立足人間、把握當下,走好人生的每一個階段。最近總是無端地想起康德的名言:有兩樣東西,我思索得越深,就越覺得神奇,越充滿著敬畏,那就是頭頂的星空,與內心的道德準則。越發認識到:理想信念是主心骨,紀律規矩是護身符!”
張一諾說:“這些都是對癥下藥,你沒有這個病,就不要吃這個藥。人生而立,四季花開。這些事件就是過河的小筏子,千萬別拿它當回事。你已經過了河,還不舍得下船,還要背著小筏子行路嗎?”
梅冬郎的錄音機還在,電源沒有拔掉。張一諾隨手摁下play鍵,一首憂郁纏綿的樂曲送了出來,仔細聽英文歌詞,原來是“country road leads me to home”(鄉村路帶我回家),音樂在寂靜的屋里回旋,窗外雨唰唰地打著窗欞,不覺困意陣陣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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