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則臣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人生而立》寫的就是一場漫長的告別,在這場告別里,“銷魂”豈止悲傷,更是一種五味雜陳的人生況味,因為這群即將分別的人都到了三十歲。三十而立,但他們將立未立,該立未立,所以本次離別就不單單是一次分手,而更可能是一個對自己的來龍去脈作一次深長梳理的契機。其實,而立之后的每一次告別,對靈魂和內心世界都可能是一場地震。尤其當而立之年的這種離別發生在高校里。
這一年,小說中的幾個同學迎來了畢業季。一旦告別完成,每個人的情感、事業和生活都將通往不同的道路,人生也由此天淵之別,此時如果強裝出淡定,那這淡定跟年少時為賦新詞強說愁一樣,都將是不可靠的。《人生而立》讓我動容的,正是對而立之年的這場分別的真實、坦蕩與復雜的正視。
作為小說時間背景的這一年,我碰巧也待在大學里讀研究生。該年春天,在小說中被稱為“無明”的病毒在京城肆虐,滿城人心惶惶,我跟小說中的王海天們一樣,半夜里經常被開進宿舍區的救護車尖銳的鳴叫聲驚醒。跟王海天們一樣,我們也停了課,局限在宿舍周圍狹小的環境里活動,跟外界接觸基本上“授受不親”。每天通報的感染和死亡病例的數字弄得我們心驚肉跳,有生以來,我頭一次對“明天”如此恐懼和茫然。我強調這個事件背景,是因為離開它來談《人生而立》,你可能很難理解王海天們面對畢業時別樣的糾結、悲壯、絕望乃至百無聊賴:“無明”給他們的分別提供了一個動蕩的背景。這動蕩如同一枚放大鏡,把迫在眉睫的就業、升學和勞燕分飛的情感糾葛,恰如其分地放大了。
小說還有另外一枚放大鏡,即王海天們的“底層出身”。多年來,他們依靠對“天上人間”雞血般的堅定想象,從基層一步步走到現在;而立之年,夢想的好日子眼看著到跟前了,因為考博作弊,謝臨軒和梅冬郎雞飛蛋打。我完全理解他們乖戾的茫然和失語,必須承認,如此這般,才會更加殘酷,才更令人心痛。而“我”,王海天,小說中三劍客里唯一“劫后余生”者,當他一再表現出對謝臨軒的厭煩時,是否也在下意識地試圖快速清理這個失敗的現場?我猜他一定感到了后怕。他們的功敗垂成如同吸力巨大的深淵,他擔心自己走近邊緣,會突然天塌地陷。他輸不起。
因為而立。三十年幾乎占到了人生的一半,一個人能有幾個三十年可供失敗?當他們面臨人生如此重大的拐點,回首三十年浩蕩的時光和各自艱辛滯重的來路,我們必須允許王海天真實地倒吸一口涼氣。
責任編輯 子 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