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明園的季節（組詩）

沙克

春入圓明園

雙目觸水三百載

水邊，拱出一簇簇蒲尖

鯉魚打挺，野草、野菜沿岸滋生

石塊下斜伸出小朵紫花

種種主觀的心象竭力向外舒張

朱橋，清波，桃花粉紅

雪白的櫻花好似仙子抱團

楊樹落穗，鋪地，蚯蚓拱出土粒

文冠果的細枝脹出苞芽

迎春花披下一頭又一頭艷黃

這些都是他者

垂柳撩水也是他者，春風搖曳絲絳

對影于湖面好似一串串鄉黨

繁茂而又安閑

過去的，未必過得去

那些遺址位置穩定，屋基、柱礎猶鮮

感官的坐標系不斷填充新的現實

那些遺存不減少只增多

僅憑想象，未必抓得著，抓得動

粉紅的碎花或許都屬桃科

桃與變種，與非桃之間的關聯性

好似碧水被一對野鴨

撥弄成春波，造成疑問與信賴的平衡

腳踩亂石是實，眼觀樓臺是虛

玉蘭群開，鷺鳥單飛，海棠點染絳唇

破碎感被連續的時間稀釋

還原成沒有回聲的塵埃

圓明園的容量

超出了歷史事件的苦悶與否

園外車水馬龍，微信當道

電磁波的顫動喘息中彌散著一脈音頻

春光恬美：活在當下，相信未來

夏入圓明園

更近更實地接觸一米見方的風土水

霞輝披閱：清波里的沮草絲條

被魚蝦觸晃得更顯柔順

還有金絲草，用毛細血管吮吸露珠

纖枝上落了蜻蜓、飛蛾、斑蝶

還有柳樹根曲張著粗粗的靜脈

伸進水里試溫。一立方米的限量內

散落了史書失載的些許隱衷及常識判斷

呈顆粒狀、針狀，有所謂狀

所見無非植物

球形的衛矛和方體的黃楊綠化瞳孔

鳶尾舉蕾初裂，黃櫨繡結絲團

菖蒲耷拉著三兩瓣黃巾

薊草涂著碎藍，忍冬凋了金銀

還有，夏至草刺密而花白

戳弄感官催熱還陽

蹲身撩水，從指縫間嘗嘗湖的滋味

草腥泥澀舌涼無助于溯回

做操的松鼠與攝影的老人微笑不宣

所述無非生態

蛙、鴨、麻雀、喜鵲、蜂各為某一代替身

長眼的眾生都已經懂事

含經堂底座正，遠瀛觀殘肢秀

澤蘭堂羽化為霞綃溶在噴泉的投影里

身為帝苑、夏宮的慘淡廢墟

更具身價本錢：形容詞、想象力與鄉愁

越發勝過江南園林和西洋宮殿

炊火滅源，無非御書存念

浮萍處處結毯，蜀葵青苞裹紫

有的花枯萎留下果子

有的花開敗枝莖變得粗壯

一些花剛才綻放……彼伏著家國圣恩

此起著素描淡妝的個個記憶

鐘聲敲深了夜

黑天鵝把紅喙白唇埋向里側

伏在浮水的枯葦上入睡

夢得像圓明園的根底那么深那么實那么暖

半月，頂空，青光

幽僻處才是伶俐的鳳麟洲

晚風走過曲橋連荷帶萍不覺著腿酸

蘆葦叢沙沙傾伏，旋即又彈直

……早晚所思無關宏旨，無非入目三丈

接觸圓明園的根底點擊真心的恍然

秋入圓明園

弄一出山水走勢

如真如幻。幾代清帝牽掛

后苑的疆土造型如真

如幻。楊，槐，楓，松

哪一棵哪幾枝的知了激動不已

傾吐過往的橋段

心旌搖曳，細梢纏繞

蔭庇著深宮秘籍

石雕，釉陶，碎為黑白圖片

天子為天，人子為人

被埋的靈肉合為一塊心病

煎，疼，酸

過火的木頭水浸的龍骨

支棱著花拳，溢美如五色之菊

氣象高爽，泥下的殿堂

經由樹根上傳靈性

紫禁城到圓明園經由愛恨情仇 ：

京華的土被翻過幾翻

斜面變錐體，繡腿成本質

晚霞深紅

熬著一八六○年的血

曾在瞬間析透紙背

洇入從不休止的漢語情緒

疤痕當課文，默禱，不受新傷暗傷

秋風打臉彈出幾世夙愿

冬入圓明園

比想象要美得多

比聽殘破的往事要生動得多

艷陽從藍天掛下來

變成熱乎乎的顆粒變成簧絲彈跳著

鋪滿結了冰的大小湖泊

土坡凸凹，喜鵲跳躍

幾只鳥窩騎著樹梢瞭望外圍的動靜

松鼠爬到石頭門柱的頂端

曬太陽。被摘取各種果實的初冬

飄零著還沒褪綠的余緒

到了下午，冰湖融開長長的縫

像宮女的面膜慢慢揭開

漾著凝脂的紋理，鯉魚的青光

橫七豎八雕云刻鳳的石塊

是人走茶涼的座椅、瓷枕和酒器

沉寂中泛著隱隱的活氣。

光滑的紅皮樹與我互不相識

要么是海棠，被截去細枝留下粗干過冬

反襯著我蓄發裹棉的活法

蘆葦叢，迷魂陣，有野鴨嘰咕

表面蘆花簇擁，底下的底下地泉交匯

開闊的福海四周柳絲觸冰

蓮蓬折頸低垂，荷葉枯黑在水里

一塊隔一塊名碑豎在路邊：

腳下埋著宮殿，腳步要放慢放輕。

威也威過，華美也華美過，屈也屈過

東西南北中無風無語

無一完整。我和圓明園互不憂慮

在現狀、修復和更新的三種向度之外

保有彼此活躍的因素：長相憶

責任編輯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