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悲咒（組詩）

黃浩

雨

一個人的生命是從雨開始的

雨是一個人的名字

1985年，我愛上了一位叫雨的女孩

十四年后，我的女兒取名叫雨

至今，我仍在每一個雨天寫詩

雨總是有備而來

讓人不可捉摸

我在雨天送走了一位朋友

雨總是漂在天涯的旅舍

雨總是漂在傷兵的笛聲

雨，漂在月明樓

雨落在唐詩

雨落在宋詞

雨落在柳永的雨霖鈴

雨落在李清照簾前的黃花

雨落在李煜的箋上

纏綿的雨

匯成一江春水

雨落在長江

雨落在黃河

雨落在昆侖山，落在藏地高原

雨落在我家的梧桐樹

落在一位叫雨的士兵身上

雨落在了母親的額頭

這一刻，雨叫淚

一個人的病

是從一場春雨來的

她貫穿了整個夏天的雨季

病在秋里不治而愈

少年的雨中年的雨老年的雨

最后的雨

來自初冬的一個黃昏

她拼命地敲打著窗戶

凜冽的雨

我不知道，是我的戀人還是女兒

愛情故事

我們的愛情故事是一幕黑白電影

兵荒馬亂的歲月，街上行人匆匆

我們躲進一家客棧

你飄動的裙擺遮住了我的眼睛

風一層層在空中搖動，你緊緊摟著我

雨滾落在窗上，像在念佛

我們在接吻，風鈴在屋檐下叮當作響

你突然把槍頂在我胸口

槍響后，我用力把血摁回胸膛

你吹了吹槍口，從容離去

我沒有倒下，只是

這么多年，那子彈一直留在我心上

雪夜

雪越來越不像雪，能不能下得大些，再大些

今夜，李朔的兵馬停在蔡州城外

林沖正奔向梁山的路上

王子猷做好了夜訪朋友戴安道

陸游先生已鐵馬冰河入夢來

張岱湖心亭碰到了癡者

有人風雪要夜歸，有人獨釣寒江雪

我早溫好了酒，你要飲杯否？

從前

如果時光可以逆回

我們重新回到過去

奶奶在春天的院子里掐著香椿

她掐一朵，我的心就顫一下

仿佛掐的是我

更多失去的人可以回來

從人民醫院十八層跳下的小暖

杳無音信的小滿

得了癌癥的大馬袋

做了小姐的小紅

他或她，重新在陽光下奔走

多緩慢的時光啊

多健壯的童年啊

而母親坐在秋天的屋檐下剝玉米

她的臉龐和玉米一樣發亮

她喜滋滋地告訴我

賣了玉米攢起來，等我長大了

給我娶兩房媳婦，生一堆孩子

春天

陽光在翻滾，跳躍

鳥兒在窗外叫春

群山肅穆如一打坐的僧侶

雨從屋檐下跌落，猶如念不完的經書

迎春花在寺院的山坡上吐芽

春風叉開了雙腿，春光蕩漾

夜色曖昧，狗和貓大了肚子

春天里有多少淫欲都可以原諒

人間要有歡愉，萬物要拋棄苦澀

春雷滾滾，死去的事物要重新醒來

大悲咒

連長還叫小潘的時候

是照完全家福，坐著綠皮車

哼著《風雨兼程》到八角坪的

小兵小潘在中午吃飯時

一顆炮彈準確地打掉了他的飯盒

沒炸，全班人都跪下磕頭

通訊員小潘的記載：

剛進掩體的猴子頃刻間不見了

衛生隊里端出了一盆盆的手和腳

一塊兩米長的彈片嵌入二牛的后背

他們四人用了很長時間才拔出來

小潘哭了

現在大腹便便的老潘也哭了

這個城市里參加過戰爭的只有這四個人了

他們是：老潘，禿頭，花臉，啞嗓子

作為一個記敘者，我最后記下的：

日他娘的戰爭

然后是四個人長久的沉默

詞組：柳樹

柳樹，雌性，婉約派

與一個系馬的少年戀愛

少年肩背長劍，有若俠客

于是有灞橋柳，生離別曲

有人植柳一株，已歷數載

柳條依依，而伊人遠去

不要長時間地凝視柳絮

免得生相思意

柳絮飄飄，人生恍如過客

遂厭倦人間，諸事莫解

無藥可醫，悔之晚矣

膠東平原上的兩種雨

膠東平原上有兩種雨細碎綿長

一種是麥收后的春雨

另一種是秋收后的秋雨

他們都有著不同的愁容

一個是唐詩中的李商隱

巴山夜雨漲秋池，滔滔不絕

一個是宋詞中的李易安

梧桐更兼細雨，點點滴滴

這次第的傷感

一個是早晨布谷鳥的叫聲，悠揚泣麗

一個是黃昏故園桐葉飄飄，凄凄慘慘

他們都是生了銹的銅鉤子

一個人半生的憂傷就是他們活生生拉出來的

人間在最低處

深夜

人們默不作聲

怪不得神仙喜歡天上

原來在天上，人可以忘掉恩怨情愛

可以把人間凡塵拋在腦后

空中小姐告訴你，飛機馬上要降落了

透過舷窗，你看到人間粗糙的燈火

一眨一眨

閃在最低處

責任編輯 子 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