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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手

2019-06-17 10:39:56索南才讓
民族文學 2019年5期

索南才讓

1

大火沿著阿布達拉山梁跑了一會兒,被大風逼下山頭。一群人用滅火拍、大掃帚之類的東西拍打火苗。一個小時后火苗撲滅了,嗆人的黑煙彌漫四周,到處都是一股焦腥味。

阿云德穿著還沒來得及換掉的校服,高高瘦瘦地坐在人群中。他和叫王扎西的同學低聲說了什么,然后站起來,一起朝銀神保走去。

銀神保掏出煙,翻來覆去地擺弄。他看著阿云德說:“你阿媽呢?”

“在醫院呢。”他說著拍了拍身上的灰屑,低著頭看著校服。

銀神保瞥了他們一眼,說這校服不好看。村主任在遠處打電話,聽出是在和鄉上的阿書記通話。村主任大聲說著草場被燒的面積,控制的情況。然后說還在現場。

“沒有,都沒走。”他說,“好,我們等著。好的,是銀神保家的……他家的草場還沒吃……”

村主任捏著手機,朝空曠的黑色土地走了幾步又折回來,他長長的細腿走得異乎尋常地矯健,好像經過這樣一件突如其來的災事,他的工作才在某種意義上真正開始了。阿云德覺得村主任嚴肅的神情下掩蓋的是一種古怪的譏諷,這場大火如何而起,似乎瞞不過他。

“你阿媽哪兒去啦?”村主任帶著一口濃烈的死煙氣,質問似的說,“阿書記馬上就要來了,你阿媽呢?”

阿云德目測自己家草場被燒過的面積,默默一計算,心頭那股火氣莫名地消去了,茫然生出一種一切盡在掌握的荒誕感。他看著村主任黝黑枯皺的臉頰。這些年他對德州的風最深的感受不是來自那種鋪天蓋地摧枯拉朽幾乎橫掃一切的沙塵,而是來自這些常年和風沙打交道的牧人的臉,來自阿媽早已沒有一點水分的臉。他幾乎是習慣性地對村主任點點頭,淡然地說:“我阿媽病了,病得有點嚴重,醫生說……”他稍微停頓了一下,似乎是在給村主任一個接受的時間,“鄭大夫說可能要去省人民醫院。現在怎么辦?”

“鄉上的人正在趕過來。你家的草沒燒多少……你阿媽到底什么病?”村主任一臉困惑地問。

“是腿上的病,說不好……”

村主任點點頭,垂著眼皮抽煙。

今天早上,阿媽說病情不容樂觀時他絲毫沒有驚訝,他只是像剛才村主任那樣點點頭表示知曉了。他聽阿媽囑咐了些家里的事,就出了醫院,坐上等在急診門口的姐夫的小貨車,一個小時后就到了家里。他第一件事就是去把倉房里阿媽早已煮好的狗食端去給黃母狗,然后站立一旁,一邊看著即將產崽的黃狗狼吞虎咽地吃食,一邊很自然地摸出煙和打火機。他甚至沒像以前那樣到處看看就點了一根。他吸得貪婪,嗆出許多眼淚。

等黃狗吃完了,把食盒舔得干干凈凈,他用雙腿夾住黃狗的脖子,在它腦袋上揉了一會兒。黃狗搖著尾巴用前爪想撲他。他無聲一笑,放開了它,讓它如愿以償地用笨重的兩只前爪在他身上拍了又拍,然后他提著食盒回屋去了。

屋里沒有需要他操心的,所有一切都被阿媽收拾得井井有條。他甚至覺得要是他動了什么東西,就會瞬間打破這里蘊藏的某些東西。這是阿媽經過幾十年的努力經營換來的一種神秘之物,在他住校的日子里,正是這種東西沒有讓她感到孤獨。阿云德想起有一次阿媽曾因為他的擅自亂動而大發雷霆,以前所未有的怒火斥責他。自那以后他就明白了,除了他這個兒子,阿媽還有另外一個更深層意義上的“親人”,他從阿媽仿佛不計后果的維護中得以解脫,減去了些許負擔。

眼下,他站立良久,有些不知所措。屋里靜得可怕,爐火早已滅了。他退出屋子,站在封閉式陽臺里看幾十米外的柏油馬路。這條公路通向白佛寺和沙島,人們都承認這是一條為了旅游而建的公路。有時阿云德走在這條路上會產生一種愉悅感,仿佛自己正在走向某個旅游勝地。他手插褲兜,看著這條公路和315國道的三岔口,有十幾輛汽車呼嘯而去,只有一輛駛入阿布達拉溝,慢慢停下。農知布下車后大喊大叫起來。阿云德被驚出一身汗,他跑出去,看見屋后山坡上大火已經蔓延開來……

2

鄉政府那輛白色納智捷開至路邊,幾個人朝山坡走來。村主任迎過去。其他人站起來,像歷經苦難的英雄一樣等待嘉獎。阿云德這時才意識到手臂顫抖得厲害,他想掏一根煙卻辦不到。他求助地看向王扎西,這位同學困惑地審視他,用干巴巴的聲音提醒他:“我們是不是也要過去,他們都去了。”阿云德下意識地點點頭,王扎西就率先走去。村主任已經握住了阿書記的手,阿云德看見干事小劉。阿書記對這些英雄人物作了一番既有激情又含有教育性質和追究責任決心的演講,他著重表示后面的救援工作將會報給縣有關單位后逐一落實……

“這也是我們鄉政府對你們做出的承諾。”阿書記看向銀神保,說了結束語。但王扎西不干,他對阿書記嚷道:“難道沒有我家嗎阿書記?我家也受了災,你沒看見?”

阿書記吃驚地看著村主任,接下來才看向王扎西,他推了推眼鏡,說:“我知道,我說了,我們一定會有救濟的,你家長呢?”

“現在我代表我們家,阿書記,如果你非要家長,那我就是家長,阿云德更是家長,因為他母親病了。”王扎西犀利地反駁了比他矮一個頭的阿書記。他被村主任拉開,但他還是狡猾地把一個關鍵問題提了出來。“我們想知道會有多大的救助力度?”

這才是他們最關心的,阿云德十分佩服地看著王扎西,既嫉妒又慌亂地朝王扎西點點頭,然后痛苦地扭過頭去。村主任用蒙古語訓斥王扎西,王扎西不服氣,頂撞著,最終村主任疲憊地服軟了,承認王扎西說得有道理。

“我們首先要按照國家政策法規走,但前提是:不是人為蓄意縱火。那么既然走程序,就需要時間,具體多少時間呢,這就要看縣里的情況,我們會把這件事盡快圓滿解決。”

自始至終,銀神保都沒說一句話。他依然戴著那頂藍色的曬得泛白的鴨舌帽,饑黃的臉上稀稀拉拉地長著幾根黃胡子,他的眼珠也是黃色的。因胃癌切除了半個胃,他比一年前瘦了一倍。他看上去極度虛弱,似乎剛才揮動幾下掃帚就已經耗完了力氣,現在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阿書記說話時他仿佛魂游天外,費了很大勁兒才回過神來。他對阿書記的安慰沒有任何表示,他莊嚴地看著阿書記,矮小單薄的身軀因為扛不住風而晃了晃。阿書記尷尬地拍拍銀神保的背心。

他們在山坡頂著大風站了半個多小時,還沒有散去的意思。阿云德就和王扎西道別,下山了。他去了冬草場,把眼巴巴地等在鐵絲網門口的羊群放出來。有一只母羊產了羊羔,滯留在后面,他走過去揪住羊羔的一對后腿就走。小羊羔咩咩地叫,母羊可憐兮兮地跟著阿云德,不時地嗅一嗅、舔一舔羊羔予以安撫。這時候羊群一半已經到了公路另一邊,剩下的都在公路上。每次羊群經過公路他都產生一種強烈的渴望,他盼著來一輛大貨車,因為太快剎不住車而沖進羊群,一通亂撞,弄死幾十只羊,這樣一來,他就可以和那些遭遇過這類事件的人一樣撈取好處了。比如一只羊一般一千塊左右,但因為這種意外的死亡會身價大增,要是運氣好,加上有胡攪蠻纏的能力,就完全可以把一只羊的價格抬高到兩千元,甚至兩千五百元。海邊的多日杰就很走運地每只羊被賠了兩千五百元,而且他的羊都是不到一歲的羊羔,根本連八百塊也賣不上……所以說要想被撞,也是需要運氣的。另外夜晚被撞了呢?東道的幾頭牛白死了,卡車逃之夭夭,在沒有監控的荒涼地只能自認倒霉。

羊群在公路上擠擠挨挨地走著,過了東道家前面的大拐彎。他看見山上的人們來下了,正在朝他們家那邊走去。他的手一緊,小羊羔掙扎著咩叫起來。他驅趕著羊群回到家。到水房接上軟水管,打開籠頭,水流的沖擊聲響起,他跑到外面,把管子另一頭放進鐵水槽,等了幾秒,水就沖出來了,不是特別猛,但還能撐滿水管,這就已經足夠了。

羊群圍著長長的水槽喝水,一口接一口。羊啊牛啊馬啊吃水的樣子是最吸引人的,阿云德百看不厭,他可以一邊看一邊咽口水,羨慕它們對水由衷的熱愛,他想象冰涼的水進入它們肚子里歡快的沖擊感,自己的肚皮也會變得冰涼冰涼。但今天他看得心不在焉,他看著他們穿過公路,從銀神保的鐵絲網門里進去,走過他家的舊羊棚,來到房屋后面。

銀神保的兒子東珠也在往人群走去,他想走得穩當一點,但因為刻意那么做而搖晃得更厲害了。阿云德腦海里忽地閃爍一下:他怎么沒來滅火?

阿云德剛到家時就看見他在外面撒尿,還嘟嘟囔囔地說著醉話。

阿云德丟下羊群也快步走過去。他聽到阿書記說話了。

3

派出所的人去尕海村的海邊檢查濕地保護網圍欄被盜的情況,一進沙漠沒有信號,直到他們從沙漠里面出來才得知情況,匆匆趕來。

王所長來了就要懷疑人。他看誰都像縱火犯。

大部分人都懷疑銀神保的兒子。沒有人提他的名字,但現場的氣氛就是那么奇妙,每一個人有意無意地朝他瞥上兩眼,或者拐彎抹角地說上兩句話。

銀神保的警覺性可比兒子高多了,他意味深長地看著。

村主任看看阿云德,然后轉頭對阿書記說話。阿云德聽到他們提到阿媽。

“我和阿書記說了你家里的情況,你不要擔心,我們會幫助你的,你什么時候回學校?家里怎么辦?”村主任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不打算去學校了。”阿云德說,“我得在家里照顧牛羊,還要照顧阿媽,我想掙點錢。”

“你家的草場夠吃嗎?”

“大概只能堅持到三月份吧。”他說,“我家羊不多了,我阿媽的手術需要錢。”

阿書記招呼阿云德和村主任離開人群。阿書記習慣性地推著總是向下滑的眼鏡,問村主任有什么好辦法。村主任直接給阿云德拿主意了。“那你就跟學校請假,我會寫一個證明來跟學校說明問題。你回家來吧,正好我們村要搞一個貧困戶建檔立卡,需要每家每戶去填寫資料,這個工作就由你去做,村里會給你工資。從明天開始,你把家里的事情做完就去填表。你會騎摩托車吧?”

阿云德說會。阿書記點了一根煙,哦了一聲對村主任說:“每年不是有幾個護林員的名額嗎?今年的定完了沒有?”

“早就定完了,連合同也交上去了。”

“那就明年,明年給阿云德一個。”

王所長問了阿云德幾個問題。問他抽不抽煙。

阿云德慚愧地說自己在偷偷地抽煙。王所長一副早就知道的樣子問他回家后有沒有抽煙。

“我在家里抽了一根。”阿云德說。

王所長嗯了一聲。王所長最后理所當然地盯上了東珠。東珠說你他媽是什么意思?在懷疑我?

王所長的臉頓時沉下來,呵斥道:“給我老實點!你下午都干了些什么?”

“下午……我一直在家里面喝酒。我從昨天晚上就喝酒了,回家的時候天快亮了吧?”

“在誰家喝酒了?”

“七十三家里喝的,一起的還有才保扎西和大個子項。”他說,“還有七十三和才保的老婆。”。

“她們沒喝酒。”他又補充說。

這時候天色已經漆黑一片了,留下來的人只有銀神保、村主任和阿云德自己。直到這會兒銀神保才仿佛回過神來,目光炯炯地盯著黑糊糊的草地,輕輕地嘆息了一聲。

村主任咳了一聲,問銀神保有什么打算。銀神保卻沒有說話,先是掏出煙,遞給了村主任和阿云德。阿云德遲疑了一下,還是接過來了。村主任的打火機檔次更高一點,沒有被風吹滅,他給他們點了煙。三個人不約而同地吸了一口,默默不語。仿佛銀神保說與不說已然不重要了。但銀神保還是說了,“我想借點錢,租一片草場下羊羔。”

村主任的煙頭頻頻地閃亮著,嗡嗡地說:“你的病怎么樣?”

“好著呢。已經一個多月沒出問題了。”

“要注意休息,吃的方面要注意,但營養一定不能少的。”

“吃不了多少,吃多了疼。”

“明天我給你送點錢,去問問醫生,然后買點營養好的。”

“不用了,我好著呢。”銀神保無力地拒絕,但村主任以沉默堅持,他也就不再說話。然后他們告別。村主任讓阿云德明天去他家拿資料。

“哦,你明天可能要去鄉政府找一下小劉,有些怎么填我也不懂,你去找她問問,最好拿一個已經填過的表給她看看。”

羊群已經喝完水,全部進圈了。水槽里盛滿了水之后溢出來,嘩啦啦地流到地上,聲音很清脆很動聽。他跑進水房關了水龍頭,抽出一把專門掃水的掃帚,將水槽里的水全部掃出去。盡管覺得很可惜,但要是留著的話,水槽和水一夜間會結結實實地凍結在一起,他需要付出額外的辛苦勞動才能砸開,到頭來還是浪費。今晚是他大意了,沒有把水龍頭開小一點,幸好阿媽不在,不然會罵死他。他抖干凈水管里的水,去關上羊圈的門,回到冷冰冰的屋里。他想讓身體反應出饑餓,好讓自己有個十足的理由去做飯。但肚子什么反應也沒有。他看了微信朋友圈,因為沒有幾個朋友,因此也就沒有幾個信息。他很快看完了,又看了幾個群里的信息,都無聊透了。

他打定主意,一定要想方設法要她的微信,對此阿云德有信心,而且借口強大:他是新手,需要不斷學習,當然需要在不懂的時候咨詢小劉了。他詫異地發現肚子也好像被小劉喚醒了似的開始強烈地咕咕叫了。于是他穿衣下炕,摸黑去了西邊的屋子,那是阿媽睡覺的地方,也是他們家的廚房,里面永遠有一股陳舊的油煙味。

廚房的幾個柜子里沒有什么現成的東西可吃。顯然阿媽在走之前就已經知道自己的情況,所以才把一切收拾干凈的。中年婦女的執拗和韌勁他難以理解,尤其是像阿媽這樣的寡婦。有時候阿云德真的不想回家。家里太悶了,黏稠得難以表述的氣味充斥在他和阿媽之間,他們常常半天都不說一句話。阿媽像獨自一人一樣干著自己的活兒,有時念念有詞,有時罵罵咧咧,有時,又突然精神振奮地高聲詢問他想吃什么,可即便阿云德說了,她卻不一定做,好像那只是她無聊的一句閑話。這樣的次數一多,阿云德雖然每次都會說一說,但也是當做一個閑話,一個他們之間特殊的聊天。現在他一個人,突然發現這么多年,他還是頭一次一個人呆在家里。自從上學始,他一年的大半時間都在學校里,他也早早習慣了學校的集體生活,哪怕日復一日和別的同學住一個宿舍,他也似乎從來沒有像同學那樣抱怨過,更沒有對獨立空間的向往。他覺得自己真是一個無趣至極的人。他一邊抽煙,一邊從中間屋子里的大鐵桶里摸出兩根羊排骨,蹲在一條長長的用鐵板和三角鐵焊接起來的擱物架下面,他掀開遮布,去摸鋁鍋。鋁鍋出乎意料地重,他單手沒能抬起來,而是給拖了出來,這是一個很自然的動作反應,等他想停止已經晚了,鍋底的黑灰已經在光滑的水泥地上畫出兩尺多長的痕跡,猶如用毛筆干脆利落地來了兩筆。他給自己找了一個活兒,而且是很麻煩的活兒。要是不清理好,阿媽……

阿云德一直處處按照阿媽的意愿和猜測的想法過活,但這一刻他蹲在地上,因為可以有時間和條件不用管阿媽能夠自由自在地生活而高興。這一整個夜晚,包括之后的好多天都是他的自由時間,他可以用來做自己想做的事。他為此激動起來。肉熟了的時候已經九點了,這期間他盤腿坐在炕沿瞅著電視,抽著煙,喝著茶。兩條肋巴因為風干處理過,上面的油脂是透明的,吃起來沒有一點新鮮時的油膩,反而有一股難以言說的美味。每一次吃這樣的肉,他都會為那些沒有這種口福的人哀嘆,覺得生而為人,不吃一次風干羊肉,簡直太悲哀了。

他磨磨蹭蹭地吃一會兒,坐一會兒,夜深了。黃狗一直叫著,他出去了一次,銀神保家那邊吵鬧的聲音很大,聽不清到底在說些什么,阿云德聽了一下,仿佛有一句他媽的,他一想,應該錯不了,東珠最愛說這句口頭禪。

4

第二天早上阿云德睡過頭了,醒來時快到九點了。他匆忙穿了衣服,就跑出去打開羊圈門。羊群一窩蜂地涌向門口,幾只羊一起被卡住了,他罵罵咧咧地把一只大角公羊拽出來摁翻在地,狠狠地在嘴上踩了幾腳。羊是一點事沒有,倒把自己的腳給弄疼了。他趕著羊群穿過315國道,看著羊全部進了草場,然后關上了草場的門。他小跑回到家,胡亂洗了一把臉,把摩托車從倉房里推出來,他一連踩了幾十下啟動桿,摩托車才不情愿地發出突突突的聲音。

阿云德到村主任家的時候村主任不在。他的那個矮個子老婆說他去放牛上山了,馬上回來。她讓他到村主任專門辦公的那個舊屋子里等。屋里的鐵皮爐子沒有生火,冷得要命。坐了一小會兒骨頭里像被注射進了一股寒流,他的膝蓋感到痛極了。他趕緊起來,在鋪著紅磚的地上走來走去。村主任一步跨進來,把他嚇一跳。

村主任叫他坐下,他答應著,卻沒坐。村主任也沒再說什么。他轉身去打開一個柜子,取出厚厚一沓表格走到沙發處坐下。阿云德也跟了去。村主任把一張表遞給他,“你看看,有啥不懂的?”

阿云德從頭看到底,覺得沒什么難寫的。

“你帶上這些表,去鄉上找小劉,看看她怎么說。”村主任說他還要去縣上參加一個會。阿云德知趣地哦了一聲,抱著一沓表格要走。村主任叫住他,找了一個塑料袋讓他裝起來,叫他慢點騎車。阿云德出了門,抬眼望望陰沉沉的天空,心頭莫名地酸楚,他努力揚了揚頭,把淚水憋了回去。他回到了家里,把書包騰出來裝表格,穿上了平常不怎么穿的一件黑色的呢料大衣,一條牛仔褲。再次出發之前他給姐姐打了一個電話,姐姐聲音黏稠地說沒什么事,今天有兩個檢查。他輕描淡寫地說了草場的事,告訴她不要告訴阿媽,又說了工作的事,姐姐也很高興,不管能掙多少好像只要有錢賺都會讓人有所期望。阿云德愣了愣,說那我掛了。阿云德路過自家的冬草場,看一眼,羊群在草場深處散開著,山頂也有一些。他調整了一下自己騎車的姿勢,他不喜歡有些時候很自然顯露出來的一些姿態,比如現在,比如走路的時候。因為那和父親一模一樣。他非常討厭這個。在父親活著的時候他還小,不曾留意,后來他長大了,這個現象就突出了。這時候身邊已經沒有了父親這個“榜樣”,但他很多時候就像年輕時的父親似的。這是阿媽說的。她說這話的時候帶著一種無可奈何的緬懷和刻骨銘心的痛惜,好像現在所經歷的一切,都是一個不可原諒的錯誤。阿云德明白基因是怎么回事,所以他偶爾會好奇地在鏡子前端詳自己,就如同在和年輕的父親無言地交流。后來他就不這么干了,他更想徹底擺脫這種印記,他想做自己。他總是下意識地認為身上帶著父親的特點,也就會成為那樣失敗的人,這讓他感到恐慌。

5

小劉跟著領導去縣上開會了。一個黑臉男子問有什么事。他說了來意,并拿出表格給他看。那人接過去,三兩下就給他解釋了一遍,和阿云德想的沒多大出入。他點頭表示懂了,然后離開政府樓。他用更快的速度回到了家里。肚子餓得咕咕叫。他燒了茶,吃了幾嘴饃饃。不到十五分鐘,又匆匆忙忙走出家門。他在摩托車旁站了一會兒,朝四處看了看。他看見了銀神保家的房子,就決定從他們家開始。

阿云德家和銀神保家之間有四棟羊棚、五個羊圈,以及四間早就廢棄的土平房。平房是他們家的老房子,阿媽說他就出生在那里。走過平房門前時看見斑駁慘敗的木頭門上全是鳥屎,屋檐的某處傳出綿綿不絕的鳥鳴,一聽就是小鳥的聲音,他找半天也沒發現在哪兒。

東珠朝他招手。“你背著書包干什么?”東珠一頭卷發油膩膩的,他的臉也是油膩膩的。他的眼睛又長又細,鼻子帶點鷹鉤,天生一張不招人喜歡的臉。

他把水一桶桶提上來,倒進旁邊的水槽里。這是一個力氣活。他們家在埋自來水的時候因為舍不得三千八百塊錢而放棄了,依然用早已有之的水井。飲一次羊需要一個多小時來提水。

東珠很熱情地想和阿云德聊一聊。但他不想聊,問他阿爸在不在。

“在啊,你有什么事?”

“有一些表要填。”他說著朝大門走去。

“表?什么表?”東珠好奇地跟著。

“是鄉上的。”他想想不對,又說,“是縣上的,關于貧困戶的。”

“是不是有補償啊?我看看。”

他們進了院子,阿云德小心翼翼地登上那幾節陡峭得不像話的臺階。一股陳舊的、腐爛的氣味取代了正常空氣。他難受地咽了口唾沫,胃里熱乎乎的好像喝了一碗黏糊糊的羊血。炕上的銀神保看向他,輕飄飄問了一句,但阿云德根本沒聽清。他趕緊說明來意,并從包里拿出表格和自來水筆。東珠給他倒了一碗茶,他接過去,放在桌子上。他打定主意一口也不喝。

銀神保欠了欠身,又坐下了,甕聲甕氣地問什么表。

“是關于貧困戶的調查。”阿云德莫名其妙地有些羞愧。

東珠說,有給貧困戶的項目,這是好事啊!

阿云德很惱火地看著東珠,但語氣還是盡量平靜,“沒有什么項目,要有的話也在以后,這只是一個關于貧困戶的調查。”這樣的說辭可能太蒼白無力了,他又補充道,“這個表的作用就是研究給貧困戶什么樣的項目更好……就是這個意思,大概……”

銀神保遞給他一根煙,自己也點了根吸了幾口。他吸煙的時候臉上的顴骨深深地陷下去,整張臉因此變得骷髏一樣。阿云德僅僅瞟了一眼就轉過頭去。他猛地吸了一口,被嗆著了。東珠顯然還是對這樣的回答不滿意,朝他的阿爸看了又看。銀神保半晌不說話。阿云德只好打破沉默,握著筆的右手放在表格上,說:“把你們的戶口薄拿來。”

東珠拿來戶口簿,換了一種無可奈何又飽含痛苦的語氣說:“你知道今年那些羊的事嗎?”

“什么羊?”

“就是從祁連來的項目羊,自籌款每只才四百塊,那可都是兩歲的羊。”

“我一點也不知道。”阿云德確實第一次聽說。

“他們很多人都有份,可我們家你家都沒有,這是不讓窮人的煙囪冒煙啊!”他恨恨地蹂躪著手套。

阿云德揣摩他說這話的意思,不過隨即就莞爾一笑,覺得自己實在“多管閑事”。他說的羊的事情他一點也不感到奇怪,更不覺得不公平。因為把牛啊羊啊的分給貧困戶,他們一轉眼就賣了。

“你家有幾口人?”

“五個人。”東珠說,“我弟弟還上學呢。”

他問銀神保你家現在一年的收入有多少?主要是哪些收入?

“沒啥收入。”銀神保說,“秋天賣掉一些羊羔,能賣多少就多少,去年的羊羔才活了五十只。”

“全賣了嗎?賣了多少?”

“多少來著?”他問東珠。東珠沒好氣地說:“是你賣的,我哪知道?”

“差不多兩萬吧。”

“那牛賣了嗎?”

“沒有牛,就剩幾頭吃奶的了。”

“還有其他的收入嗎?禁牧款是多少?”

銀神保說了一個大概的數字。他在炕上站立起來,晃晃,走到炕沿穿鞋子,“沒球多少,你寫少一點行嗎?”

“我不知道,大概不行,這已經很少了,畢竟是全家的收入。”他說,“還有嗎?你家有享受過什么項目嗎?比如羊棚啊、網圍欄啊、房子啊之類的,享受過嗎?”

“有啊,但都不咋地。”東珠一臉無恥地說,“好像沒有好項目。”

阿云德相當冷淡地看著東珠,面無表情地問:“除了房子、羊棚,其他的還有嗎?”

“合作社每年給十幾袋麥子。”銀神保摸著腳,干巴巴地說,“再就是低保了。”

“低保每年有多少錢?”

“兩千多。”

“你家幾個人低保?每個人都有嗎?”

“不知道,低保放的是我兩口。總共四千多吧。”

“四千多少?”

“多少呢?想不起來了。”

阿云德躊躇良久,還是寫上了四千一百元。他的筆尖再次移下去……

等阿云德從這家出來時,已經是正午了。天氣開始晴朗,風也不大。他朝東珠揮揮手,快步朝家走去。他貪婪地吸著空氣,對周遭的一切充耳不聞,他根本沒聽見東珠的說話聲。事實上阿云德剛才幾乎堅持不住了,那股一直被憋著的難受勁兒突然開始爆發,房間里油膩的臭味仿佛已經進入血液里,讓他的心跳、脈搏都幾近停下來,他呼吸不暢,臉漲得血紅,于是馬上告辭跑出來了。這會兒才緩過神,看了看填過的表,還好都填了。他一手提著背包和那張表,一只手去摸煙,但沒有。他吐了一口唾沫,然后看見東珠從后面追上來了。

“你咋回事?我喊你來著。”東珠很熱情地摟住他的肩膀,他身子一緊,清晰地感覺到那手掌的什么東西穿透衣服進入身體,然后歡快地向更深處奔跑……他大叫一聲,手舞足蹈地跳起來。東珠被他一把推到一邊去了。阿云德只覺得渾身每一根汗毛,每一寸皮膚都同時開始發癢,然后奇癢無比的感覺蔓延每一寸肌膚,他向前奔跑,一直跑回家。發生了什么呢?他不知道。那一刻的他只存留一個念頭:跑啊,快跑啊!于是他就聽話地跑起來。

6

下午他倒躺在炕上睡著了。醒來后騎著摩托車去了冬草場。他把羊群從草場放出來,在這條三岔路中間的那個寫有“沙島”的巨石下停下,點了煙一口一口吸著。他在想中午的事情,然后聯想草場的火,他莫名地覺得,這場大火的罪魁禍首好像是自己。但有一個神秘力量壓著,不讓他形成這個念頭。現在,仿佛逃離出來了一般,他的念頭一轉,就有直覺了。甚至不是直覺,是硬邦邦冷冰冰的證據:他清晰地記起來,他把抽完的煙頭沒有熄滅,而是隨意地、調皮地彈射出去,他的眼角余光捕捉到煙蒂的弧度,至于掉到哪里……當時他轉過身,右手一彈,而右邊就是那片三角形的草場……

阿云德將三根煙蒂仔細踩滅,搓搓手啟動了摩托車。他穿過羊群先一步到家,重復了昨天給羊飲水的程序。然后他盯著那只挑剔的母羊第一個跑來,撲在水槽出水口“咕嘟咕嘟”地猛吸。后面有七八只羊也緊跟著跑來了。這些都是挑剔無比的家伙。在冬牧場,它們從來不喝別的羊的口水。它們寧愿磨磨蹭蹭地等著,哪怕到了最后,哪怕最后只喝上一兩口,它們也是義無反顧地堅持這種毛病。

阿云德轉身,跑到黃狗跟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瞪著黃狗。狗嗚咽著,趴在地上不敢動彈。過了十幾秒鐘,他才沉沉地呼出一口氣,艱難地將目光轉向旁邊黑烏烏的地方。他的目光開始一寸寸地搜尋起來。他慢慢靠過去,把身體緊緊貼在鐵絲網上,他想找一點證據出來,一點硬邦邦的證據,又或者用“沒有一點證據”來安慰自己。他最終不知是失望還是欣慰地嘆息一聲,從黑土地里走出來。他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進去的,一雙鞋已經被染得黑乎乎的。和昨天一樣,他又浪費了很多水。昨天流出去的那些水現在已經變成了冰添加在他阿媽小心翼翼控制著的冰面上了,再加上今天的,已是一大片了。他突然發現要是再這么下去,門前可就要被冰凍住了。

王扎西打來了電話,說晚上要過來和他聊聊。他說好啊,我等著。

他進了屋,在冰柜里翻騰了一陣兒,找到一些凍餃子,為晚飯有著落而高興起來,燒水煮熟。他把一大碗餃子吃得干干凈凈,然后心滿意足地抽了一根煙。他再也不用藏著掖著抽煙了,這讓他真正體會到了香煙的滋味。

電視里的CCTV6播放電影《瘋狂的石頭》,一邊看一邊等王扎西。快到八點時他來了。

“我操。”王扎西說,“怎么這么冷,你干嗎呢?吃飯了嗎?”

“吃了。你呢?”

“當然,不然你會做飯嗎?”他哈哈一笑,“來來來,給根煙。”

“你也抽嗎?”阿云德沒見過他抽煙。

“今天突然想抽一根。”他笨拙地吸著煙,很是快活地說,“我今晚不回去,和你一起睡。”

阿云德說好,然后去另一個房間抱來給客人用的被褥放到炕上。他們坐在炕上抽煙、喝茶,一邊看電視一邊胡亂聊著。有一陣子他們說到各自村里的美女,王扎西說他一家瞄準了一個,以后會找機會出擊。阿云德想到了小劉。

“有酒嗎?”王扎西突然說,“要不咱們喝一點?”

“我不喝。”

“少喝點,不會有事的,我也喝不了多少。”

“你經常喝酒?”

“沒有,只一兩次。有啤酒嗎?”

“我去找找看。”

阿云德在一個箱子里找到了三瓶黃河牌啤酒。他拿了一瓶出來。

“只有這一瓶,你喝吧,我不喝。”

“一個人多沒意思,你陪我喝點。”他自個兒找來兩個杯子,倒滿了說,“來,走一個。”

“看來你喝得不少。”

“我上哪兒喝去?只有在家里的時候還能喝點。”

“你阿爸讓你喝?”

“一兩瓶啤酒還是可以的。但他不讓我抽煙。”

一瓶啤酒很快就見底了。阿云德去把那兩瓶都拿過來。這次不倒在杯子里了,一人一瓶碰著喝。王扎西的話明顯多了,阿云德自己更懶得說話。他們把被褥抱過來靠著,將爐火燒得旺旺的。《瘋狂的石頭》已經完了,他們看的是一部外國的影片,沒看見名字。

“你說放火的是誰?”

“我不知道。”阿云德警惕起來,“不過看來大伙兒都懷疑東珠。”

“嗯,他的確像一個縱火犯。也只是像而已。”

“對,并不一定是。”阿云德說。

“這事說不準,也許是自燃的。”王扎西無所謂地說。

“沒有自燃的可能。”阿云德不著痕跡地瞄一眼他,“要么不了了之,要么抓到放火的。”

“最近有流浪人來過嗎?”

“不清楚,怎么了?”

“有一年有流浪人為了取暖而燒了草場。”

“什么時候?”

“大概是幾年前的事。你覺得是東珠嗎?”王扎西說,“我看他好像不對勁。”

“我覺得是,因為我剛到家就看見他在房子后面撒尿,他還抽著煙,然后就著火了。”

“你怎么不說出來?”

“沒有證據啊。”

“我覺得還是要說出來。”

“我明天去鄉上,要說也行。”阿云德說。

“火是從你們兩家之間引發的。他也可以說是你放的火。”王扎西蠻有深意地看著阿云德。

“嗯,我明天就去說。”阿云德不太明白王扎西的意思,所以也不敢多說什么。

他們喝完了啤酒,又躺在被窩里聊了兩個小時,然后不知不覺睡著了。

7

阿云德說明了來意。小劉一邊聽,一邊扭動鑰匙打開辦公室,請他進去。里面被辦公桌椅、沙發、檔案柜和復印機塞得滿滿的。他環視一周,在堆著一摞材料的沙發上小心翼翼坐下。小劉給他沖了一杯茶,讓他等一會兒。她在電腦上敲敲打打,嚴肅認真的樣子很可愛。阿云德偷偷觀察她。這是他第一次這么近這么長久看著她,感覺一種像幸福的東西在心里出現了。他暗自揣度她喜歡什么樣的男人?他突然發現自己連她結婚沒有都不知道,她的年齡也不知道,他只是對她產生了不受控制的好感,其他的一無所知。

“你帶表了嗎?”

他把填好的那張表遞給她,而后盯著她的臉。小劉的眼睛停在表格上,但臉卻一點一點紅了,仿佛是隨著阿云德目光的灼燒而變紅的。她堅持了一會兒,就轉過身去,假裝找什么東西。她讓阿云德坐下喝茶。

“不用,我就站著。你看有什么問題?”他不著痕跡地進一步靠向辦公桌,覺得嗓子里忽冷忽熱,他困難地咽了一次口水,抄起茶杯一口喝干了。

“我不知道有些地方這樣填寫對不對,村主任讓我來問問你。昨天你不在。”

“嗯,昨天去縣里開會了。這表……應該就是這樣填,你寫得挺好。”

他臉一熱,傻傻地問了一句:“你覺得很好嗎?”

“沒有什么錯,反正我看不出來,這樣寫是沒有問題的。”

“那就好。”他興致勃勃地說,“我可以寫得更好更詳細,既然你這么說我心里就有譜了,謝謝你!”

“應該是謝謝你,不過你們村有七十多戶貧困戶呢,你登記得過來嗎?而且時間可不寬裕。”

“什么時候交?是拿來給你嗎?”

“嗯,你4月29號之前拿來給我。還有四五天時間。”

“完全來得及,我可以晚上也去。”

“好。”她再次把目光放在電腦上。他愣了一下,支支吾吾地敲了一下辦公桌,隨即按住桌子,整個身子向她傾斜過去,“我知道是誰放的火,我看見了。”

小劉眼睛瞪得圓溜溜地看著他,半晌才說:“什么?”

“我知道是誰。”說完他很是嚴肅地再次點點頭。

“是誰?那天怎么不說?”

“那天……那天我沒仔細想,我后來想起來了。”

“到底是誰啊?”

“是銀神保的兒子東珠,就是他。”他差點說昨晚聽見他承認了,幸好最后一刻閉住嘴。

“你有什么證據?”

“我看見了,那天下午,大概四點鐘吧,他們兄弟倆在房子后面,我看見東珠在那片草場旁邊抽煙,他弟弟也在抽煙。那時候我剛回來。”

“但這不能算是證據的呀。”

“至少是有嫌疑的,反正看得清清楚楚。”

“你要去派出所說清楚這件事。”小劉說,“這事派出所管。”

“派出所?”

他無比懊惱地走出政府樓。經過派出所大門的時候他停下車,糾結了十分鐘才走了進去。

派出所的一溜兒十幾間房子外面全是封閉式的陽臺,他看見一個穿警服的人站在陽臺里抽煙,看見他不進來,就招招手。“你有什么事?”這個瘦瘦高高的青年男子問。

阿云德聽到了東珠的聲音,他馬上知道了東珠是來干嗎的。顯然,他看不起的人居然比他聰明,至少人家明白報案要去哪里報。他又羞又氣,怒火中燒地繞開那個民警,走向聲音傳來的地方。他三五步就進了一間開著門的屋子,看見背對著他的東珠。東珠對面坐著王所長,他看向阿云德。這時候東珠回過頭來,當他看清是誰后臉色立馬一變。阿云德觀察著,這會兒適時地冷哼一聲。他很禮貌地向王所長問好。

“王所長,我是來報警的。”

王所長哦一聲,說你要報什么案?

“是我們那里草場著火的事,我知道放火的人是誰。”

“是誰呀……”王所長拖著長長的尾音,饒有興味地看著他。阿云德當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豁出去地看著王所長,又放大了聲音,指著東珠一字一句地說:“就是他。放火的人就是他。我看見他在房子后面的草場旁邊抽煙,當時他喝醉了。”他很精明地沒有一口氣把所有要說的都說出來,他停下來,一臉期待又一臉痛苦地看著王所長。他也并不是真的裝出這種表情,而是真的意識到,從他開口,或者從東珠開口的那一刻起,他們之間原本就并不牢靠的鄰居關系將徹底破碎,以后只剩下報復了。他和阿媽,在幾乎可以斷定是綿綿不絕的戰斗中能挺得住嗎?能全身而退嗎?他真正感到恐懼的,是他不用去看就已然感覺到東珠狠毒的目光在身上肆意地擊打。但他不能退,當然也沒有退一步海闊天空的選擇。

王所長有那么一瞬間目露兇詐,而后擺出一副冷酷的面孔,冷笑兩聲。他的“呵呵”聲逼得阿云德喘不上氣,但他內心卻恨意叢生,恨不能將王所長和東珠一起撕個粉碎。他終于緩過一口氣,躲避王所長咄咄逼人的目光,組織語言,他在思考用什么樣的措辭才是正確的。但東珠已經不給他機會了,他從椅子上跳起來,仿佛模仿王所長似的“呵呵”冷笑,他似乎一點也不感到害怕,或者說他的心里素質比阿云德強多了。阿云德不相信他不害怕,所以他對東珠更加嫉恨,憑什么他就能夠有好膽氣?他究竟憑什么?他覺得自己的膽子還是太小了,小到自己都不得不鄙視自己。他抬起頭,直視著東珠,“事實就是事實,你再怎么狡辯依然逃不出法網恢恢。”

說完這句話,阿云德極為輕松地一笑,不但臉上笑了,他的心里也瓦解了陰謀似的輕松了不少。他確信王所長看到了,他看到王所長陰沉沉的表情明顯地舒緩了,然后把注意力長時間停在了東珠身上。

“這可就有意思了,你們兩個一起跑來告狀,難道你們倆今天才睡醒嗎?”王所長吞云吐霧,悠閑地把后背放靠在椅背,帶著貓捉老鼠的戲謔神情在他們兩人身上掃來掃去。

“我剛才說了王所長,我是——”

“你剛才說了什么呀?”王所長打斷他的話,“你說了什么?”

東珠仿佛被捏住了脖子而吸不上氣,支支吾吾地吭哧著,他那張好似永遠洗不干凈的臉憋得紫青,最終他的氣勢被打得支離破碎,用一種既無奈又憋屈的語氣說道:“那天我喝醉了,昨天太難受,直到昨天晚上才想起來,所以今天一大早就趕緊來了。”

“既然你喝醉了,那么你是怎么看見的?你又怎么確定放火的人是阿云德?他又是怎么放火的?”

“就在前天下午,我出去尿尿。”他下意識地坐直了身子,“我看見阿云德站在他家的那條黃母狗旁邊,因為他穿著藍色的校服,我還多看了一會兒,然后就看見他在一口一口地抽煙呢,我看得清清楚楚。”

“然后呢?”

“然后?”東珠晃了晃黝黑粗糙的脖子,興奮地嚷道,“然后我看見他走回房子的時候,把煙彈出去了,他沒有踩滅,他的旁邊就是草場。他用右手抽煙,也是用右手彈出去的,就這樣……”他站起來,右手抬至與頭齊平的地方,然后向外伸出,拇指和中指扣在一起,做出了一個標準的彈射動作。

阿云德萬分吃驚地看著東珠令人信服的演示出這一套動作,連阿云德自己都要相信了。難道我真的那樣做了?我真的那樣彈出去了?他打了個哆嗦,不著痕跡地躲過王所長錐子一樣的眼神,乜斜一眼東珠,他只能看到東珠令人惡心的脖子和耳朵,以及油膩膩的緊緊貼在頭皮上的頭發。他急忙再次移開眼睛,有那么一會兒甚至閉上了眼睛。

“這么說,縱火的人是阿云德?”王所長嘟囔了一句。

“就是他,除了他沒有別人。他居然反過來冤枉我,真他媽……真是……”東珠竭力想說出一些有利于自己又能打擊對手的話語,但吭哧了好一會兒,頹然地抿緊嘴唇。他扭過頭,血紅的眼睛瞪著阿云德。但阿云德只是輕蔑地瞥了一眼,而后注視著王所長,看他拿著圓珠筆在一張紙上寫著什么,頭也不抬地問阿云德:“你有什么要說嗎?”

阿云德豎著直挺挺的身子,說道:“我是前天傍晚回來的,那時候大概是四點四十或五十幾分,是我的姐夫年志海送我回來的,之前我們一起從縣醫院離開。我到家后在屋里放了書包,看了爐子有沒有火。然后抽了一根煙。是的我抽煙了,我是從去年開始抽煙的,在學校里開始的。到目前我都在偷偷抽,我阿媽不知道,所以我不可能在外面讓人看見的地方抽煙。我是去了那里,是去給黃狗喂食的,我看著它吃食,直到把食吃完,我跟它玩了一會兒就拿著食盆回去了。就在我看著黃狗吃食的時候,我看見東珠罵罵咧咧地從屋里出來,到了他經常尿尿的地方。他在抽煙,就是在尿尿的時候也在抽煙。”阿云德因為一口氣說了這么多而有些氣喘,他平緩了一下,接著說,“他在那里還對我指指點點,我知道他在罵我或者嘲笑我,但我一點也不理,我心里難受,因為我的阿媽還在醫院里,我的學業也面臨著將要中斷的風險。我和他幾乎是一起走開的。王所長,東珠這個人最無恥的地方是他把自己弄出來的那一套彈射煙蒂動作居然安裝到了我的頭上,我剛才幾乎傻了,不敢相信世界上會有這樣無恥的人。”

在阿云德條理清晰、彬彬有禮地述說之時,東珠便一個勁兒冷笑,看得出來他極其憤怒,極其想打斷他的話,但他不敢,他怕自己一個粗暴的舉動會帶給局面更不利的因素。所以他也不敢回頭,萬一忍不住去打阿云德,那就一切都完了。他的雙手將椅子的把手捏了又捏。這點阿云德從后面看得清清楚楚,王所長也看得清清楚楚。但王所長面無表情,絲毫不露內心的情緒,阿云德也無從判斷接下來的發展情況。但他幾乎已經確定,自己做到了無懼無畏,甚至最后失敗了他還是會不為所動。這多么神奇!

接下來大約三十秒鐘的時間里,沒有誰說話。王所長停下書寫,用筆有規律地敲擊著桌子,他盯著寫下的字,好幾次他是想抬頭的,但最終放棄了,似乎都懶得再看他們一看。阿云德一直觀察他,腦海中縈繞著強烈的不安。他忍不住輕咳了一聲,再次絞盡腦汁想了一些可能會問的問題。

“你們……”王所長終于站起來,走到他們倆人中間,看著站立的東珠,再瞅一眼阿云德,問道:“你們可有證明自己的證據?嗯?就是說,你們怎么證明自己不是嫌疑犯?”

東珠眼睛一亮,大聲說道:“我阿爸可以證明,我……”

“親人不能做證人。”王所長打斷他的話。

“我沒有。”阿云德很干脆地不考慮這事。他確實什么也沒有。

“鑒于你們倆人都有嫌疑,今晚就不要回去了,在派出所里呆著,等候我們的調查結果。”

阿云德心里咯噔一下,急忙說道:“王所長請讓我回去吧,家里的牲畜沒人管,而且我還要填一些調查表來掙錢,我阿媽在醫院需要錢。我有電話的,王所長我隨叫隨到,一定積極配合……”

王所長沉默著,然后煩躁地朝阿云德揮揮手。“把手機號寫下來,趕緊走。下午在家里等著。”他轉身對東珠吼道,“趕緊滾回去在家等著。”

阿云德的摩托車旁東珠在等著他。他還在想王所長那張紙上是什么意思:寫了三個東珠,一個他的名字,但都圈在三角形狀內,除此之外再無其他。看見東珠他冷哼一聲走過去,“你在這兒干嗎?怎么?想偷我的車?”阿云德毫不示弱地俯視著蹲在地上的東珠。

“你居然敢坑我,算我看失了眼。”東珠雙手扶著膝蓋直起身子,帶著包含羞愧和震驚的表情看著阿云德,仿佛到這會兒他都不敢相信阿云德居然膽敢這么狠辣。

“看失眼?你算老幾,我也是你能看透的?”阿云德鄙視地看著東珠,“聽見王所長的話了吧?老老實實回家等著去,可不要安排家里怎么怎么說啊,要知道說得越多,失誤就越多,有些事情都是因為說得多才暴露的。”阿云德一字一句說著,堅定和自信幾乎是隨著說出的每一個字而蹭蹭地往上暴漲。

8

王扎西已經走了,被子也沒疊,屋里一股奇怪的腳臭味。他生了爐火,將門打開,拿了一些柏香扔到爐子上驅趕掉了怪氣味。

阿云德下午搬了凳子坐在院子里,嘖嘖稱奇地看著一對老鼠在洞門口打得熱火朝天。他看土里土氣的老鼠,聯想到土里土氣的東珠,覺得有意思極了。可再想到他無恥的舉動和將來未知的報復,阿云德怒不可遏地朝那邊唾了一口,他耳朵里突地傳出一陣鼓噪,一陣恐懼感瞬間導電一樣流遍全身,他哆嗦了一下,呆呆地不知該把思緒放到哪里。

派出所的人沒來。這似乎早在他預料之內,他不太清楚派出所辦案的程序是怎樣的,按理說肯定不是現在這樣把嫌疑犯放任不管的,但話又說回來,好像這樣做又很恰當很符合邏輯,什么邏輯?果然是狡黠的王所長!

他去趕羊,是走著去的。背著手走在嶄新的柏油公路上,避開那些零零散散的羊糞蛋。初春的寒氣襲人,他的臉硬邦邦的,搓搓手一摸,一股涼意侵透手掌,一股熱氣敷上臉頰。有幾珠淚水被風吹出來,斜斜地滑進手指間,他順手抹去。他感到一陣火辣辣的饑餓感,才想到自己一整天都沒吃一口東西。接著他想起來已經兩天沒有給狗喂食了,他匆匆忙忙地朝草場走去。

責任編輯 石彥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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