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濤

2016年6月的英國“脫歐”公投,像一把無情的手術刀,將斯特拉福德的表皮瞬間切開,把深藏其下、最真實的繁復肌理與僨張的血脈呈現出來,它所帶來的刺激與沖擊也引起這個小鎮最自然的應激反應。在那場公投中,小鎮所在的斯特拉福德地區超過八成選民參加投票,最終52%的人選擇“脫歐”,48%的人選擇“留歐”。“脫歐”票只領先4個百分點,這與英國全國的投票情況完全相同,這賦予了斯特拉福德以小見大的樣本意義。莎士比亞的家鄉和英國一樣,在糾結中選擇和歐盟分道揚鑣。
鎮上的人對“脫歐”的態度也分為兩極。包括斯特拉福德地區議會領袖克里斯·思恩特在內的一些當地人,在得知本地區“脫歐”公投的結果后都很平靜,“很失望,但并不吃驚”。而71歲的當地居民大衛·斯蒂芬斯將英國公投“脫歐”的那一天,描述為自己生命中“除了親人去世的日子以外最糟糕的一天”。他的妻子英格麗德是德國人,是小鎮上的自由職業譯員。他認為,英國選擇“脫歐”就是選擇自我孤立,這讓人傷心。斯蒂芬斯引用莎士比亞劇本《理查二世》中的一段臺詞來形容自己在“脫歐日”的心情:
“英格蘭,它的周遭為洶涌的怒濤所包圍,它的巖石的崖岸擊退海神的進攻,現在卻被籠罩在恥辱、墨黑的污點和卑劣的契約之中。那一向征服別人的英格蘭,現在已經可恥地征服了它自己。啊!要是這恥辱能夠隨著我的生命同時消失,我的死該是多么幸福!”
莎翁洞察人性。莎翁的家鄉人更懂得:從來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在莎士比亞故居附近開店的美國古董商斯科特已經在鎮上住了10多年,他的妻子就是鎮上人。斯科特說,自己身邊的一些朋友總在抱怨,從東歐來的移民搶占了斯特拉福德的資源。“他們確實擠滿了醫院、銀行,去哪兒都在排隊,而隊伍里都是東歐人。”作為沒有投票權的外國人,斯科特看得更清楚,“當地人選擇‘脫歐,就是想讓小鎮回到原來的樣子。”
和英國不少地方的情況一樣,在斯特拉福德鎮上,酒吧、餐館的服務員大多來自波蘭或斯洛伐克等東歐國家。帶東歐口音的英語似乎已經成了英國服務員的標準口音。按照規定,成員國勞動力可以在歐盟范圍內自由流動,許多東歐國家的勞動者開始大量進入西歐尋求工作機會。根據英國“脫歐”公投后公布的官方統計數據,8個在2004年加入歐盟的東歐國家在英國工作的總人數首次超過100萬。但事實上,一些數據也表明,在勞動力短缺的英國,外籍勞工為經濟發展做出了不小的貢獻。斯特拉福德的經濟發展主要靠旅游業支撐,來自歐洲的游客是小鎮的重要客源,來自東歐的勞工是支撐服務業運轉的重要力量。人們擔心,“脫歐”將提高外籍勞工來英工作的門檻,讓外國人更難進入英國。
“世界本是一座舞臺,一切的男男女女只不過是演戲的人;他們各自有出場之時,又各自有退場之日。”莎士比亞去世400年后,他的話猶在耳旁,用來描述英國今天鬧哄哄的“脫歐”進程,再妥帖不過。
如果莎士比亞投票,他會選擇“脫歐”嗎?這個問題在斯特拉福德引人遐想。
正如莎士比亞在《安東尼和克里奧佩特拉》里寫的那樣:“智慧是命運的一部分,一個人所遭遇的外界環境會影響他的頭腦。”可以想象,如果莎士比亞活到全球化的今天,他的生意一定與歐洲大陸密切相關。不管是為了羊皮手套向歐洲大陸零關稅出口,還是為了吸引東歐游客,商人莎士比亞很可能會和今天倫敦的商人一樣,堅定地反對“脫歐”。
莎士比亞似乎不是一個仇外者或種族主義者,不會支持英國選擇“脫歐”后針對外來移民的排外情緒。雖然他將猶太人夏洛克塑造成“冷酷無情的吝嗇鬼和高利貸者”,目的卻是借夏洛克的嘴控訴當時歐洲的反猶主義,是要發出“難道猶太人沒有眼睛嗎?難道猶太人沒有五官四肢、沒有知覺、沒有感情、沒有血氣嗎?”這樣的感慨,發出“你們要是用刀劍刺我們,我們不是也會出血的嗎?你們要是搔我們的癢,我們不是也會笑起來的嗎?”這樣的吶喊。不過,莎士比亞本人是個堅定的愛國者。他在《理查二世》中毫不吝惜對英格蘭的溢美之詞——“統于一尊的島嶼”“莊嚴的大地”“戰神的別邸”“新的伊甸,地上的天堂”,這可能讓他在精神上和今天提出“讓英國重新獲得獨立”的“脫歐派”產生共鳴。
有意思的是,在對歐洲的態度上,莎士比亞和他的家鄉人一樣,始終持模棱兩可的態度。一方面,雖然莎翁一輩子沒有走出過英國,但他留下的37部劇作中,超過一半是以歐洲大陸為背景的故事:《羅密歐與朱麗葉》《奧賽羅》和《威尼斯商人》的背景是意大利,《仲夏夜之夢》和《雅典的泰門》的故事發生在希臘,《哈姆雷特》講述的是丹麥的事……從這個角度看,莎翁不是對歐洲持懷疑態度的“脫歐派”。但另一方面,莎士比亞對歐洲人又是充滿批判的。在他的筆下,希臘人是“無禮的”,西班牙人是“夸夸其談的”,丹麥人是“腐爛的”,荷蘭人是“愚鈍的”。他在《亨利六世》中寫道:“只能利用法國,不能信賴法國。”這與英國今天實用、漸進、經驗與懷疑的外交風格,以及功利主義的“疑歐傳統”不謀而合。
莎士比亞在《哈姆雷特》里寫道:“其實世事并無好壞,全看你們如何去想。”對莎士比亞而言,“脫歐”對英國是福是禍會像“生存還是毀滅”這個“哈姆雷特之問”那樣,是個值得費勁思考的問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