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敏
出游,總是對感官的慰藉與酬勞——為了功利俗務或所謂理想,在持續的追求中,我們的觸覺、嗅覺、視覺、味覺、聽覺等諸多感官,疲乏、單調,它們渴求一次放空與補償,去往一個陌生的地方,結交陌生的人,品嘗陌生的飯食。便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春末夏初,我去往了貴州梵凈山。
去往梵凈山是一個緩慢靠近、帶有儀式感的過程——先坐三小時飛機到貴陽,再坐四小時汽車到印江自治縣,到永義鄉,到團龍村,到黑灣河,好像臺階一樣,一級一級的走。這過程當中,景色與風情、氣氛與節奏的變化自不用說,這里光說嗅覺一項。
稍晚,在永義,碰上了微雨,空中又增加了更多的濕甜與清涼,通往心肺的深處。我有一個朋友,是肺科專家,她給我講過許多關于肺部的細節,比如,像篩子,又有些像空調的過濾網,孔洞里布滿灰塵與積垢。永義的微雨中,想起這么個比喻,我連忙跺跺腳,清清嗓子,大聲呼吸、用力呼吸——一邊一廂情愿地想著,但愿那篩子或過濾網可以為之稍清吧。
最美妙的則是次日清晨。我與同伴,當然還有我的小說人物,那位嗅覺靈敏的朋友,我們一起在山腳下散步。遠觀山頂,云霧茫茫,近看諸物,晶瑩剔透,連樹杈間的蜘蛛網上都有露珠滾動。這時的空氣,是最為上等最為純凈的了,以至于我們根本無法覺察其存在,再怎么鼓動鼻翼,也是一片既令人滿足又令人惆悵的空白,這就像最深沉的愛戀,最虔誠的修行,到某一個程度,是失去存在感與具象感的。
我們在沉默中走了很遠,用心品味這樣奢侈的呼吸,奢侈的不僅是呼吸,還有一種散淡感、去功利感,似有茫然,又有頓悟。空的呼吸,空的境地,空的釋然。這樣的滋養,不獨于污濁的肺,更于疲憊的心,于整個奔波的生命。
這短短半個時辰,也許我會記得半輩子。
梵凈山下,有永義、合水、新業、團龍等村鎮,如棋子星散,眼光所見,總是木頭、石板、瓦片、茅草、溪水、廊橋、水車與玉米地、杜鵑樹、黑狗、籬笆……十分原生態。更可愛的是滿墻的鄉村標語與宣傳畫,既帶有上個世紀的語感,又兼具時下的時政要義,畫風拙樸、心直口快、朗朗上口,惹得大家喜不自禁拍個不停。這種鄉野特色,無法簡單地用好或不好來形容,它就是一種坦蕩的真實,樸素、美好又令人感慨。
在合水鎮,我們觀看有名的蔡氏古法造紙,其中一個步驟,是借山溪流水牽動大水車,轉化成動力,用以搗打構樹樹皮。我們去的時辰巧,正碰上一位中年男人在河邊茅草棚里進行這一古老勞作,一群人立即興奮地撲上去,各自舉起相機手機,高高低低遠遠近近好一陣子猛拍,同時嘖嘖贊嘆議論紛紛。而這位勞作的老兄,白衫黑褲,置身溪水一畔,頭頂半片茅房,清風徐來之中,愣是從頭到尾一言不發、動作一絲不茍,連頭都沒抬半下,如正修行的世外散人一般。
這樣的旅行觀感,其實已經越來越少了,尤其在沿海省份的鄉村,大部分情況下,游客還沒有靠近呢,誘說表演宣講之態已躍躍欲試,叫賣拉攏勸說之辭更是四處響起,簡直叫人無法招架,似乎不買點兒什么便是罪過。兩相比較,更覺這里古風陶然,令人敬畏。
在村落里吃飯,主人熱情,拿出接待遠客貴客的熱忱,除了桌上的大盤大碗,諸如金豆腐、綠殼蛋、土山雞、野菌子,以及名字都叫不出的各種樹皮菜、地野菜之外,更連主食上也翻新花樣。端上來的,可不是普通的米飯,而是糯米飯,也不是普通的糯米飯,里面還有料!前后幾日,我共吃過三種。
一是與土豆同煮,土豆之香與米谷之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噴香無比,尤其是靠近鐵鍋邊緣的微焦部分,土豆的糖分有所滲出,凝為黑黃,飯粒也隨之結為鍋巴,二者融合,又脆又糯,實為至味。
第二種是與豬肉同煮。豬肉乃精選之品,肥瘦得當,已十足入味,肉油與醬汁的浸泡與長時間燜煮使得糯米飯團粒粒晶瑩油亮,肥厚富足,勁道帶汁,香得幾乎舍不得嚼碎,齒間流連,一吃三嘆!說句不怕見笑的話,這樣的飯,一根菜心都不要,絕對可以白吃三大碗。
第三種是與熏肉同煮,貴州山地的熏肉是吊在火塘之上,長日煙熏而成,形與色偏暗,有些土土的原始面目,切成小粒與糯米同煮后,又增添了一種五香的口感,其中肥肉部分更近乎透明,溶入白米粒,滋味混雜,兼有柴火氣與日月氣,好像吃的不是這一頓餐食,而是無數個雨落黃昏、煙升火塘、心事沉沉的漫長年月。
在石板寨和黑河灣,當地的酒店都是院落群集式的小木屋,便于游客集散,可獨住,也可團隊包下一樓,也可二三好友共室。
木屋有幾個特點。一是有森林質感。久居都市的人,對自然總有饑渴,進入山腳下的小木屋,推窗見山,出院入山,有種住進大森林般的心理暗示,更有格林童話般的神奇與穿越感。二是有木頭香氣,這個自不待言,床、地板、墻壁、門板、扶欄、樓梯,包括衛生間,通通為木頭,木香純粹,淡淡入鼻,以手撫摸,親切溫潤,真有說不出的感動。三有吱吱木響。小木屋完全不隔音,某人打呼嚕,某人打手機說情話,某人酒醉敲墻,某人深夜談人生,統統整幢樓清晰可聞,就連你半夜起身看山頭的月亮,那吱吱吱的腳步聲也會響徹整個院子。
深夜寒氣漸重,小木屋旅舍的大堂里,老板娘升起一堆火來,火上“篤篤篤”燒著一大罐子泉水,大家拱手團團相坐,泡上本地茶葉,長夜閑聊,那真是天下頭一等快事。爐火熱烘烘的,烤著膝蓋,人們的臉龐開始發紅出汗,看著外面黑乎乎的夜色,奔騰的時間似乎就此停留了,腦中的萬般欲念也就此停留了。
在梵凈山下的那一晚,我們更有機會聽到一群年輕山民彈唱侗歌。是晚上七八點鐘的光景,在游客中心大廣場露天火塘處,圍坐了一群本地居民,也有我們這樣的游客散坐其間。一位面色黧黑、五官分明的瘦高個男子手捧一樣類似吉他的樂器正彈得歡快,一打聽,這叫侗琵琶,音色錚然,生動活潑。他周圍是五六位男歌手,對面則是七八位女歌手,說是歌手,也不恰當,其實都是村民,白天可能有各自的活計與營生,晚間則聚到一處,唱這些流傳下來的、略有改良的侗歌。我們一直盯著這位男歌手看,歌唱與彈奏似乎使他獲得了某種特別的魅力,他調音、他試譜,他放聲歌唱,他皺眉不滿,每一個動作都很自信、迷人。這般單純的情感、直白簡潔的表達,在都市男女的情感游戲中是早已流逝不可追了。
他們當晚所唱的歌子叫做《久不見郎心發慌》,兩個聲部彼此應合,男聲低回溫柔,女聲則帶著自信的挑釁;男聲熱烈大膽,女聲則又婉轉深情。我們雖聽不懂歌詞,卻一樣感到心有觸動、惆悵含情。也可能跟這樣的夜色有關:火塘的火光發紅,紅中帶橙,附近的高塔也輪流變幻出藍色紫色黃色的照明,為每一個歌者的面龐不斷調色,加上忽濃忽淡明滅搖晃的煙霧,使得我們面前的這一幅侗歌彈唱圖,有了一種魔幻主義的后現代色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