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意去讀懂你

◎文/王小毛

板塊郵箱：dasu666@163.com

一

我真后悔給爸買智能手機，更后悔教會他刷朋友圈。

周一，我在公司被忙碌的工作牽得團團轉，郁悶地在朋友圈發了條動態：“一個上午累成狗。”幾分鐘后，手機提示音響個不停，全是爸發來的超長語音。我以為家里出了什么大事，趕緊放下工作躲進廁所收聽。

哦，原來是一堂生動的思想教育課。

簡單概括下，內容包括以下主題：工作來之不易，要懂得珍惜；年輕人不要貪圖享樂，付出才有回報；少抱怨，多從自己身上找問題；不要把自己和狗相提并論，你是狗，你爸是什么？

我抱著手機真是哭笑不得，不知向他從何說起。

一個周末，我約了閨蜜去逛街，回來時發現好端端的家被我表妹一條名叫肉肉的哈士奇給“強拆”了。可肇事者一臉不屑地蹲在門口，根本沒表現出一點愧疚之意。衛生紙被撕碎了能忍，沙發被啃了也可不計較，但當我看到摔碎的粉餅和折斷的口紅時，一股怒火攻上心頭，立即拍照片配上狠話：“這種狗，怎么燉好吃？”

幾分鐘后，我爸的斥責電話就打了進來：“你是不是瘋了？為了這么點事就要殺狗吃肉！”

我只能無語。

真的，沒事兒別教爸媽玩手機，你會悲傷而無奈地發現，兩輩人之間的代溝，寬到橫渡不過。

二

為避免爸產生不必要的誤解，此后我再發朋友圈，選擇性地屏蔽他，僅向他展現自己“積極向上”的一面。因此，爸的嘮叨明顯少多了。

有一天天氣甚好，我穿著新買的春裝去公園，因為知道爸喜歡我參加戶外活動，便拍了幾張美圖展示健康生活理念。爸好像一直擎著手機窺探我，整日無事可做只等在另一頭伺機而動，照片剛發好，就是一個秒贊。

可接著，我又收到三篇“深度好文”，標題大概是“小心病從腳入”“女人最怕腳受涼”“足部穴位詳圖”。

唉，真是防不勝防！為了扮潮，我特意露出一截腳踝，誰承想大好春色他不看，偏偏把注意力放到我的腳上。

我趕緊解釋，氣溫回升，一點都不冷，街上的小姑娘都這樣打扮，爸大概覺得語音費事，直接打了電話過來。

最后的結果是我只好妥協，下午回家換了長褲長襪，并拍照片發給他看。可能是怕我應付他，從此后，我每天都能收到爸推送的“養生文”，感覺自己有望活到下個世紀。

“十一”假期到來前三天，爸一改畫風，每天準時分享兩篇感恩父母系列，接著還發來這樣的語音：“女兒呀，你要是忙，就不要回來了！爸特別好……咳……咳！”

聽聽，我怎么能不回去？

那日下了出租車，只見爸滿面紅光地等在小區門口，正和幾位鄰居侃大山。我主動和幾位叔叔打招呼，爸對我的舉止衣著特別滿意，在回家的路上不停地示好：“女兒啊，老爸給你做了一桌好吃的！”

爸的廚藝確實很好，我空著肚子趕火車，早已餓得饑腸轆轆，一見蛋黃焗雞翅、蒜蓉開背蝦、紅燒排骨，我撲上去抄起筷子準備開吃，卻被爸叫停：“等下！我先拍個照！”

為能取個全景，爸踩著一個小凳子，其間下來調整三次擺盤，但他畢竟年紀大了，總是手抖，拍出來的照片特別模糊。

好不容易拍完飯桌，為了湊九宮格，他還要拍我送他的禮物，以及我吃得滿嘴流油的囧樣子，他沒完沒了地折騰，根本顧不上吃飯。我風卷殘云，吃飽喝足后，見他仍弓著身子，不停地刪刪改改。

三

我一直覺得，爸身上有一種與年齡不符的幼稚。

印象中，爸是我周圍第一個接觸QQ的家長。我讀中學時，有一天放假，我在電腦這端和網友聊得甚歡，爸借著送水果的機會在我身后磨磨蹭蹭半天，最后用討好的口氣問：“寶貝女兒，你能不能幫爸爸申請一個QQ號？”

爸有了QQ號，首先加我為特別好友。不會打字的時候發表情，后來終于可以用“一指禪”的方式打字，速度又慢得讓人惱火。盡管如此，他仍很享受和我在網絡上聊天，明明我們之間只隔了一堵承重墻，他有什么話也要在QQ上留言。

有一天，爸問我：“女兒，中午吃什么？”

我回：“想吃地三鮮。”

爸的小頭像閃了閃：“好的。”

我遂想起他用一根手指戳鍵盤的樣子，就想捉弄他：“老爸，地三鮮是怎么做的？”

我等啊等，許久不見他回復，但對話框上端一直顯示“對方正在輸入”。許久，爸推門而入，臉憋得通紅，說：“我還是當面和你說吧！”

當爸可以在我的個人空間自如出入的時候，我已經悄悄玩起了微博，沒有爸這個“好友”跟蹤，我終于可以肆無忌憚地舒解情緒。我原本不想讓他知道，可一次親戚聚會，表弟在飯桌上大咧咧地問我：“姐，你關注下我的微博，@我一下唄！”

我感覺情況不妙。果然，爸迅速從推杯換盞的氛圍中抽離，一臉懵懂地問：“啥是微博？怎么關注？”

于是，我又成了爸的“特別關注”。

這些年，爸一路跟著我，從QQ到微博，再從微博到微信，一直艱澀地適應著這個日新月異的網絡時代，但他用盡全力也只是做到了形式上的趨從，他其實并不懂我，更猜不透我在想什么。

四

爸發完朋友圈，才安心地坐到飯桌前。飯菜已涼透，我提出要給他熱一下，他卻說：“不用熱，你快去給爸點贊。”

我只好聽他的話，點進他的朋友圈，手工點贊。是的，我把爸設置為“不看他的朋友圈”，因為受不了他動輒用養生好文系列刷屏。

點完贊，我坐在飯桌旁陪爸聊天。爸啃排骨的時候忽然想起什么，撂下筷子問：“你不會真想把狗狗燉了吧？”

唉，我不知該怎么跟他解釋，畢竟，他能理解的網絡詞還停留在“給力”這個層面。

我說：“老爸，我們這代人的表達方式，不是你想的那樣嚴肅。”

也許是“我們這代人”讓爸感受到了疏離，也許是我這種故作高深的解釋讓他感受到了傷害，爸慢慢放下筷子，說：“那你跟爸講講嘛，爸爸學得很費勁的。”

“是你非要自找麻煩。”我脫口而出。

爸的臉紅了，憋了很久，才說：“你什么事都不跟爸說，爸只能自己想辦法去了解。”我心里突然不是滋味，假裝埋頭刷朋友圈，內心早已波瀾四起。

媽去世得早，是爸把我拉扯成人。我知道爸愛我，但我總覺得在這世上沒有可以傾訴少女心事的人。后來，相繼出現的各種社交工具給了我一個情緒出口，我和那些素不相識的陌生人談煩惱、聊困惑。爸擔心我，但我什么都不愿意和他講，他能做的，便是努力融入我的世界，跟在我的身后，捕捉我喜怒哀樂的蛛絲馬跡。

爸在QQ上只與我一人聊天；爸的微博，只關注我一人；爸在微信上倒是偶爾和親友交流，但把我設為置頂聊天。翻一翻我倆的聊天記錄，每次氣候突變、流行病來襲……他總是興師動眾地搬運一堆文章，希望能幫到我，而我的回復，永遠都是簡單的幾個字或者表情。

如果有人這樣應付我，我早把他拉黑了，但爸似乎感受不到我的冷漠與敷衍。

隔日早餐時間，我發現爸坐在桌前看手機，許久，他才笑著說：“哈哈，‘累成狗’原來是這個意思啊！”

爸又開始學網絡用語了，看他認真記錄的樣子，我不想再做他特別難懂的女兒。

回到自己的小家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上網整理網絡用語，逐條解釋，給爸發過去。

因為在親情的世界里，只有我們倆。他越來越蒼老，靠近我的姿態越來越笨拙，所以我想等一等他。我也愿意認真地去讀懂爸，我想告訴他，我的心與他其實從未疏遠。